「薦讀」陳丹青:閱讀的記憶,魯迅的前衛與摩登

「薦讀」陳丹青:閱讀的記憶,魯迅的前衛與摩登

將近一百年前,1918 年,魯迅寫成他的《狂人日記》,自此連續發表“小說模樣”的文章。1923 年、1926 年,北大新潮社與北新書局先後出版了他的小說集《吶喊》與《彷徨》。

很久以後我才明白,書中的故事遠在晚清,而晚清並不像魯迅描述的那麼可怕、那般絕望。但我至今無法對自己解釋,為什麼他筆下的鬼魅,個個吸引我。在我的童年,革命小說如《紅巖》、《金光大道》、《歐陽海之歌》……超級流行,我不記得為什麼不讀,也讀不下去。

同期,“社會上”流傳著舊版的郭沫若、茅盾、郁達夫、巴金、蕭紅……我不知道那就是民國書,零星讀了,都喜歡。不過,最令我沉迷惚恍的小說,還是魯迅。單看書名就有魔力:“吶喊”,而且“彷徨”,天哪,我也想扯開喉嚨亂叫——雖不知叫什麼,為什麼叫——我也每天在弄堂裡百無聊賴地亂走。

我不懂這就是文學的魅力,只覺得活活看見了書裡的眾生——那位暗夜裡抱著死孩的寡婦單四嫂子(鄉鄰“藍皮阿五”動她的腦筋),那群中宵划船去看社戲的孩子(從河邊豆田偷摘而旋即煮熟的豆子啊)……我確信書中那個“我”就是魯迅,我同情他躲開祥林嫂的追問,在我的童年,街巷裡仍可隨處撞

見令人憎懼的瘋婆。這個“我”還在酒桌邊聳耳傾聽另一位食客上樓的腳步,而當魏連殳被軍服裝殮後,他會上前望一眼亡友的死相。那是我頭一回讀到屍體的描述,害怕,但被吸引。

合上書本,瞧著封面上魯迅那張老臉,我從心裡喜歡他,覺得他好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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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不記得六十年代小學語文課目——對了,有那篇《故鄉》。中年後,我童年的窮朋友也如閏土般畢恭畢敬,起身迎我,使我驚異而哀傷——八十年代後的中小學生會被《故鄉》吸引麼?實在說,我那一代的閱讀語境,永不復返了,那是前資訊、前網絡時代。如果今日的學生厭煩魯迅,與之隔膜,我深感同情。除了我所知道的原因,我想了解:那是怎樣的一種煩厭。

近百年過去,解讀魯迅的文字——超過原著數百倍——無論如何已經過時了,失效了,除了我輩與上代的極少數(一群嚴重過時的人),眼下的青年完全不在乎關於魯迅的累累解讀。然而《吶喊》與《彷徨》被它的解讀,亦即,過時之物,厚厚粘附著,與魯迅的原文同時奏效,其中每個主題都被長串的定義纏繞著,捆綁著。它並不僅僅來自官府,也來自真心推崇魯迅的幾代人,在過時的逆向中,他們挾持著魯迅。

眼下,倘若不是言過其實,《吶喊》與《彷徨》遭遇問世以來不曾有過的冷落(直到八十年代末,它們仍然喚起必讀的尊敬與愛),魯迅的讀者即便不是大幅度喪失,也在逐年銳減(太多讀物裹挾新生的讀者,逐出了魯迅)。近年我以另一種理由,可憐魯迅。我曾議論他,但不談他的文學:我不願加厚那淹沒魯迅的附著物。

當我五十年前閱讀他,《吶喊》與《彷徨》經已出版四十年:這是魯迅無法望見的歷史。當初他嵌入小說的記憶,潛入被他視為昏暗的晚清,停在十九世紀末;此刻,我的記憶迴向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那正是死後的魯迅被無數解讀重重封鎖的時期,他因此一步步令日後的青年倍感隔膜。

我慶幸兒時的閱讀:六十年代,一切文學解讀暫告休止,中小學停課,沒有課本。沒人摁著我的腦袋,告誡我:孔乙己與阿Q “代表”什麼,我甚至不知道:這就是文學——新版的《吶喊》與《彷徨》旨在挽回文學的魯迅麼?近時回想這些熟悉的篇什,我的感喟可能不在文學,而是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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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明室》的開篇,羅蘭·巴特寫道:有一次他瞧著拿破崙幼弟攝於十九世紀中葉的照片,心想:“我看到的這雙眼睛曾親眼見過拿破崙皇帝!” 這是過於敏感的聯想麼?它提醒的是:在時間中,人的聯想其實有限。閱讀古典小說,譬如《水滸》、《紅樓夢》,甚至略早於魯迅的《老殘遊記》與《孽海花》……我們夠不到書中的“時間”,可是經由巴特的聯想,我似乎找到我與魯迅可資銜接的“時間”:它直接勾連我的長輩——《彷徨》出版的翌年,1927 年,木心出生了,屬兔;又過一年,我父親出生,屬龍,而魯迅的公子周海嬰誕生於下一年,屬蛇……我有幸見過晚年的海嬰先生,彼此用上海話笑談。

但在連接三代的“時間”之外,還有什麼?

“秩秩乾乾、幽幽南山”、“粵有盤古,生於太荒”,這是魯迅幼年必須熟讀的句子,之後,他寫出了《吶喊》與《彷徨》。

“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爹親孃親,不如毛主席親。”這是我幼年必須熟讀的句子,之後,我讀到了《吶喊》與《彷徨》。

現在的孩子熟讀什麼句子?他們長大後,如有萬分之一的青年選擇新版《吶喊》與《彷徨》,而且讀了進去,他們如何感知遠距魯迅的時間,包括,遠距我的童年的那一長段歲月?

所有閱讀迴向過去,進入時間隧道。博爾赫斯說——我不記得原話了——當他閱讀荷馬,古人沒有死,古書,會在今人的閱讀中整個兒復活。我相信他的話。巡察我們今日的文化,綠林好漢與巨家閨秀,早經絕滅,但宋江與林黛玉活在我們的閱讀中。《吶喊》,《彷徨》,不是古書。當我親見周家的兒孫,

我確認魯迅不是封面的側影,確認他的記憶與我的記憶,如何分殊,或竟重疊——這是令人暗暗吃驚之事:新版的阿Q 與假洋鬼子,新版的孔乙己和夏瑜,新版的祥林嫂和子君,其實仍然活著,並非是舊書中的鬼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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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呼!為敷衍編輯,我好容易想出以上這段話,隨即發現,我可能又復墮入我所熟悉的、過時的魯迅解讀。魯迅厲害。歷來的解讀,恐怕並非無緣由,而《吶喊》、《彷徨》,確乎隱隱牽動著後世的解讀。

看來我是說不出關於魯迅的新的感想了。那是我的問題。本屆諾貝爾文學獲獎人阿列克謝耶維奇說及今日的閱讀,正確地指出:“一切都在溢出邊緣,即便是文獻的語言也正在出離原本的邊界。”

《吶喊》與《彷徨》的邊界是什麼?據魯迅說,《吶喊》初版才八百冊,請今日編輯做一統計:上世紀三十年代迄今,這兩冊薄薄的小說集總共出版了多少冊?它們早經成為文獻。文獻,即是指停止了活力的語言嗎?不,不是的。我願補充博爾赫斯的意思:在閱讀中復活的每一經典,迎對陌生的歷史,交付新的讀者。我多麼期待今日的讀者——假如真會有的話——做出新的魯迅解讀。

如今我已到了魯迅尚未活到的歲數。當此新版魯迅小說集面市,我卻想鑽回一無所知的童年時光,尋來舊版的《吶喊》與《彷徨》,與魯迅單獨相對。

“你抄了這些有什麼用?”有一次,他翻著我那古碑的抄本,

發了研究的質問了。

“沒有什麼用。”

“那麼,你抄他是什麼意思呢?”

“沒有什麼意思。”

“我想,你可以做點文章……”

因為不知怎樣地收束這篇稿子,我取了《吶喊》的自序,

略一讀,讀到魯迅與金心異的這幾句對話,噫!我於魯迅的好久之前的愛,又泛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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