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三爻村—城市網紅盛名下不被融入的疤痕

一、沿著陽光照射的方向,蔥蘢的樹上留下斑駁的光影,時代變遷,東三爻村歷史記憶中時尚代名詞

東三爻村,8萬居民的一天是從清晨四五點聽見餐車劃過路面開始的。

這些簡易使用的早餐車從村子各個角落向路口聚集。車咕嚕碾過路面,薄鐵皮輕微顫動,如果你仔細聽,穿透道路兩旁單薄的牆體,能聽見觸手可及的樓內早起的洗漱、沉睡的鼾聲和廁所水箱沖水流過下水道的聲音。總之,在這個西安南郊久負盛名的承重村裡,市井的聲響不曾缺席。

背靠長安南路,從村口一眼望去,破曉的天空上倒掛著彎彎的月亮,城中村僅有的兩條主路再距離長安南路大道東側百米處交匯。觀看者們很難描述這個時候東三爻村的樣子,但明亮與陰暗總是涇渭分明:靠南的主路路口堆放著樓層高的生活和建築垃圾,再往裡則是幽深的黑暗。零星的招牌霓虹在靠北的主路上閃爍,明暗交替,狹窄街道,能看見點點星光分佈之上。

吸取其他城中村拆遷或明或暗的教訓,無論南北內外,整齊劃一拆遷補償方案,房屋安置和貨幣安置,二選其一。

這個西安南郊最著名的城中村命運早已被決定。

它的面積無人知曉。拆遷辦、街道居委會均表示“這無可奉告”。

常年生活於此的人們在縱橫交錯的狹窄巷道里也缺乏對村子的整體認知。小徐——一名房東的兒子判斷,“可能有100畝地那麼大吧。”

八百里秦川中的古都西安在中國近代史上佔有特殊地位,頻繁被文獻提及。這個西部地區最大的省會急速發展著,城區像氣球一樣向外鼓漲,在進入改革開放的第二個十年迎來了第一批進城務工的農民工。

人們很快發現了商機。原本是普通的這個城中村落在九十年代迎來了第一批開拓者。它位於西安近南郊,進城方便,周邊大學林立,遍地平房且地價低廉。

那個年代,高大建築尚被侷限在古都西安二環城區範圍內。東三爻村根本不用考慮採光通風和公共交通的高密度,村內遍佈小高層自建房,在幾乎保持著農村風貌的方圓幾公里內鶴立雞群。距離東三爻村正東方向約3公里的西安新地標“曲江”新區,當時尚是一片墳地。

“先進,時尚,進步“楊姓居民說道。這是當時東三爻村給他們留下的印象,並且符合人們對城市的一切幻想。“髒亂差?不存在的,和我們東三爻村沒有關係的。”她說。

東三爻村—城市網紅盛名下不被融入的疤痕

二、往昔景象盛況難復,曾經的燈紅酒綠夜生活貌似只留下臭水橫流、蚊蟲亂飛

早上五點左右,現場灌裝的第一批豆漿上攤。村裡還剩寥寥幾家鋪子經營早餐。與動遷之前相比,這個數字已經嚴重縮水。

興盛時期的早餐鋪子,是以密度來計算的。無論匆匆行過的白領還是光著膀子信步的閒人,五十步之內吃到至少兩種不同品系的早餐是每個住在東三爻村的人不可否認的事實。

一對河南信陽夫婦經營的早點攤是這個行業的佼佼者,佔據著重要的村口位置。他們的油條、茶葉蛋、葷素包子曾是村裡漢派早點“擀麵皮”的勁敵——龐大的居民數量帶動了一切生活類產業,並賦予他們壓價等略顯殘酷的競爭勢態。

相較之下,靠東的街道上零星分部的早餐店生意要冷清一些。激烈的價格戰之後,達成共識:一根油條一兩重,售價1.5元錢。價格經過他們的精確計算,多五毛會流失客戶,少五毛會喪失利潤。

只是如今,價格戰、共識價顯得沒有意義,不可抗力之下,拆遷使得大量住客流失,但接近10萬的住客還剩下多少,依舊堅守的他們誰也說不清。

早上七點,站在樓上看見,上萬租客從七拐八彎的小巷裡彙集到村裡兩條主路,湧向村口的長安主幹道和不遠處的地鐵二號線三爻站。

就像下雨之前螞蟻出窩,密密麻麻。如果遇到雨天,從樓上望去,兩條主路上全是雨傘,連地面都看不到。

原本近郊的東三爻村,在西安城市化進程中早已被吸納為中心城區。地鐵二號線則縱貫西安南北,8萬人可以被輸送到西安絕大多數地區。

在官方話語體系中,以大規模基礎建設為主的西安城建高潮出現於2007年。當年,西安在城建方面的財政投入是227億元,其中一個重點就是搭建西安公共交通的骨架。

原處西安近南郊的東三爻村無疑是受益者。更為幸運的,它還在同一時期的互聯網社交浪潮中聲名鵲起,成為西安負有盛名的城中村。

BBS時代,便有大學生租戶開始在百度貼吧上討論東三爻村。話題討論和持續不斷的圖文並茂,將三爻村託舉為當時“西安最熱鬧的城中村”。

入夜,當市區漸入沉寂,東三爻村進入高潮。霓虹燈炫爛刺眼。步行街、超市、KTV、餐飲、按摩店、會所、酒吧火力全開。這裡是個不夜城。這裡的服務業、小商品店種類繁多,配套齊全。使得住在東三爻的人不需要坐公交去很遠的地方,幾乎下樓步行幾百米之內,就能解決生活中消費、娛樂的一切需求。

這些留在回憶中的景象仍有跡可循:夜晚,村裡僅有的幾盞路燈亮起,警務室報警指示牌也在閃爍;人們在成堆集結的小吃推車前駐足,往轆轆飢腸裡塞入炒麵、烤魚和小籠包。

這裡幾乎可以找到滿足夜生活的一切。

東三爻村—城市網紅盛名下不被融入的疤痕

三、廉價租金吸引大量外來人口推動城市建設發展,但如今動遷之後,共生平衡被打破

上午九點,剩餘的數千租客奔赴西安的各個角落,村子復歸冷清。正是“火爐”西安的夏天,烈日開始炙烤東三爻村,出租房的一樓開始散發著混合著升騰潮氣的黴味。村裡只剩下室外作業的拆遷工人們。

村子靠東的主路兩側的房屋基本都已交付。這些夜色裡晦暗的殘體在白天顯得更加破敗:道路不復存在,被粉碎過的牆體紅磚覆蓋,讓路人們望而退步;鋼筋、防盜窗整齊排列,等待清運,不值錢的老舊傢俱則被隨處拋置。

碎磚從路口向南延伸大約50米,拆遷工人們正在一棟六層高的房屋頂樓拆除鋁合金材質的門窗。他們的工具是大約一米長的撬棍,每當門窗與牆體分離,空氣中的粉塵清晰可見。

從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至今,建房從未停止,直到村裡再也沒有空地種出新房。

村子向東三公里,是西安城市化過程中的里程碑式地標:曲江。從本世紀起始,圍繞這個旅遊新產業聚集之地,西安逐漸將這塊區域打造為官方語境裡旅遊宜居密集的區域之一。

商圈和密集的商業樓盤改變著東三爻村附近的鄉村風貌。昔日的菜地,變成西安最繁華的核心地帶之一。

2006年起,緊鄰東三爻村西、北、南三個方向,名都花園、領秀城、保利拉菲三個樓盤先後開盤,將東三爻村周圍的月租價格拉高到每個單間800元以上。而在東三爻村更加幽暗的樓層裡,一個單間只要400元。

曲江以大量的就業機會接納著來自五湖四海的年輕人。東三爻村則以廉價房租收留了他們。

東三爻村—城市網紅盛名下不被融入的疤痕

四、東三爻村,如同霓虹燈下整潔城市的疤痕,與這座煥發新生的城市格格不入。

2008年、2015年,東三爻村先後發生過轟動一時的惡性殺人事件,更多的人看到東三爻村的另一面:一個三教九流匯聚之地。

無序化難以歸結於外部因素。西安一家電視臺曾經夜訪市區內的城中村,東三爻村作為髒亂差的典型被批評。在這些鏡頭裡,東三爻村的電線、網線“亂接成網,遮天蔽日,猶如盤絲洞,小區內通道狹窄,消防安全隱患突出,村內暗藏紅燈區治安差 盜竊搶劫事件頻發。

東三爻村的命運早在十多年便已註定。2003年,西安在借鑑北京、廣州、珠海的經驗之際,全面鋪開城中村綜合改造工程。

根據當時的統計,西安市城中村綜合改造的總體範圍包括新城、未央、雁塔、灞橋、蓮湖等區(城郊區暫未納入此次改造範圍)共計187個行政村和15個農林單位,涉及總人口35.66萬人,其中農業人口17.10萬人。

現在在高新上班在曲江居住的劉先生曾在西安大學就讀,也曾去西安的幾處城中村打遊戲、吃飯。那些與繁華地帶相比顯得破舊的村子給他一種安全感,但他又說不清這種安全感的具體所指。

“城中村很有想象力,那裡魚龍混雜,什麼人都有,什麼都有可能發生。”他喜歡深圳的龍華,那是他的認知中城中村的極限形態。

但這裡是東三爻村。

東三爻村—城市網紅盛名下不被融入的疤痕

五、城市擴張帶來西安生活的質變和裂變,也正因為如此,低收入和外來打工者在為這場不可逆轉的擴張之殤“埋單”

傍晚7點,小張從三站地鐵之外的小寨趕來東三爻村。2018年3月底,他在東三爻村住了四年的出租屋被斷網,促使他下了搬家的決定。

他的房東並未簽字交房,但受到拆遷工作影響,他們的網線被剪斷。這讓年輕的租客難以忍受。

小張是外地人,2014年在西安讀完大學後,一直在小寨的一家商城做銷售。他親眼目睹了西安房價暴漲的過程,也完整經歷了自己留在西安的夢想從產生到破滅的全部辛酸。

“西安,來了就不想走”2017年抖音讓西安一舉成為網紅,刷爆朋友圈。

2017年,位於中國西部的西安提出的這句話,後來出現在城市宣傳片中。伴隨著這句開場白,從2017年起,西安房價一路上漲,全市均價由六千元漲到兩萬元。以緊鄰東三爻村的華城泊郡、三星園、華城萬象二期為例,2018年8月,三個樓盤的二手房均價分別是每平米16339元、14974元、18877元。

這意味著,作為西安普通白領的小張基本上不可能靠自己的收入在西安買房。2017年,他回老家興平買了一套房。從興平乘坐高鐵到西安僅需一個多小時。

小張走進靠東的主路,他租住的樓房每層都有一個陽臺,算是東三爻村為數不多的“高端戶型”。他原本和房東商定的交房日期是2018年3月31日,但當時房東告訴他不必著急。

4月2日這天晚上,他收拾完自己剩餘的個人物品,把它們全部裹在一條床單裡,和一個來幫忙的朋友一起抬走。

臨別時,小張帶著自嘲的口吻對50多歲的房東說,“江湖再見。”對方沒有回應。

走到村口,他把曾經送給前女友的巨型玩偶熊扔在路邊空地上。在東三爻村的四年裡,她一共只來過幾次。她曾對小張說,“你以後要找個好點的房子住。”

玩偶熊目送小張離開他在西安的第一個落腳點。他沒有回頭,決定永不再回來。他和三個同事在周邊小區一個商品樓合租下一套三居室,他每個月要分擔大約800元,比東三爻村貴300元左右。

有房東向因動遷被迫離開東三爻的租客問過,有的流向西安尚未拆遷的城中村,有些付更高的租金住進公寓,也有些人離開了西安。

西安這座開放包容的城市,難以再容納低收入者,房價一路高歌的道路上,也不會給低收入者以體面的尊嚴,要麼繼續蠅營狗苟活下去,要麼走的遠遠的。

東三爻村—城市網紅盛名下不被融入的疤痕

六、十餘年發展中的城市角落,帶來的是收入增加,帶不走的是情懷記憶

黑夜擁抱著東三爻村。回村的人群分散流入靠南的主路兩側深不見底的巷子裡。這條主路自西向東延伸,延綿之後長達300米,至今仍是村裡最重要的人、車通道。

從頭走到尾,只有個別商販仍在營業。流動攤鋪急劇減少到個位數,其中包括村裡4個賣滷味的小推車和村口1個掛滿廉價手機殼的小攤。

而網吧、理髮店、美甲店、KTV、燒烤店全部倒閉或搬遷,僅剩的2家室外檯球廳門可羅雀。東三爻村賴以成名的夜生活不復存在。在這個夜晚,靠北那條主路上,野狗、野貓在建築垃圾之間遊走。不久之後,它們將是這片土地上真正的新主人。

按照房東們的估算,2017年下半年傳出拆遷的消息之前,東三爻村一直處於發展的黃金時代。如今,鼎盛時期的8萬租客只剩下大約幾千人。

張桂枝是其中之一。2007年,她和丈夫從西安遠郊的周至縣到市區打工,兩年之後在東三爻村租下一間大約12平方米的單間,一直住到現在。

九年中,房東只加了50元,每月收她350元。考慮到和房東相處九年的感情,她決定一直住到房東簽字交房為止。

2017年年中,張桂枝夫婦花費30萬元在周知老家蓋起一座兩層半的小樓。這是他們在西安打拼11年的所有積蓄,還借了一小部分外債。

對於即將到來的拆遷,在張桂枝看來,11年的打拼,帶給她豐厚的報酬,這座城市已經給予她所能給予的一切,面對高房價,除了不能繼續延緩賺錢之外,她已可以了無遺憾地離開。

這同樣適用於東三爻村,就像西安這座不甘寂寞、追趕超越的城市一樣,帶有自己歷史使命的在拆遷敲定的那一刻戛然而止,走向命運的終結。

未來兩年,西安將完成中心城區剩餘的88個城中村的改造工程。到2020年,西安中心城區的所有城中村將被拆除完畢。東三爻村也在此列。

公開資料顯示,從2005年至2017年,西安的城鎮化率由40%左右提升至80%左右。

村口最讓人記憶尤深的大牌坊,租客們初到東三爻村,它們就矗立在哪裡。將來,它們會和租客們一樣,從這塊土地上被連根拔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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