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陇南,吐了半斤胆汁|张宇返乡画像

去陇南,吐了半斤胆汁|张宇返乡画像

这些美丽的生物偶被人遇,留下了山精野怪的传说与故事。

by: 张宇

十年前,十二岁的我经父亲安排,从家乡前往陕西宝鸡求学。同学问我家在哪里,我回答在甘肃,他绞尽脑汁想出了甘肃所有市和自治州的名字,却独独漏了陇南。

多年后,形容陇南最贴切的语言也来自于我的外地同学,他在经过几百里上山下山强烈的颠簸后,告诉我:去陇南坐一趟车,吐了半斤胆汁。

是的,我的家乡是陇南成县,与甘肃其它闻名外界的地方不同,它坐落在甘肃东南边界秦巴山区的群山之中,一个似乎被遗忘的小城,孤零零地守着自己的流云凄水。

但这里的人并不孤独,栖居在这片莽莽苍山中,在晨光浩雾的千年时光里,他们与林海为伍,和流水作伴,在诗意中滋长出顽固的灵魂,在山风中磨砺出坚韧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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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秦风》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爱情故事就发生在这片群山中的古汉水边,这里在西周时是秦人的领地,生活着始皇的祖先。而古地名“同谷”的意思是指青泥、下辨两水汇合后注入飞龙峡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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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龙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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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龙峡谷内的杜少陵祠

本地各乡镇的地名也大多与河流有关,如坝、峡、沟、川、池等。这片沟沟壑壑的山中奔流着数不清的山溪与河流,将这里的土地与人分割进山间逼仄狭小的空间,有人居处,即有流水。这里的人耳目之所接,都有流水。毫无疑问的,水滋养了这里人的性格与灵魂。

在我年幼的时候,大多时光是在水边度过的,因此,童年塞进我脑海中的记忆,大多是粼粼的波光与鱼。

这里没有浩荡的大水,因此也没有肥硕的鱼类,流水中石头下躲藏的大多是手指长短的小鱼。最多的是一种与淤泥同色的鱼,当地称之为“麻麻鱼”。这鱼似与泥鳅有姻亲之嫌,简直就是一个缩小版的泥鳅。

有一年夏天,我同堂哥捉了许多这种鱼,养在水缸中,却在一场雷雨后全部死于非命。离开了流动的环境,这个物种就失去了灵魂。这种鱼像我们这里的人一样,离开了水,就丢掉了性情。

早夏麦子还没熟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处于农闲时节,大人们消磨时光最好的办法就是钓鱼。在水边的杨树下撑起钓竿,闲坐半天,收获几条小鱼,等待着晚风的临近。

对孩子来说,夏季是打江水(游野泳)的好时节。寻几汪不深不浅的水,将酷暑的燥热尽数投进沁凉的水中,在蝉鸣鼓噪中,夏季就这样悄悄过去了。

有一年夏季,暴雨连下好几天,县境内大多数河流暴涨。县城最大的河水位甚至淹过了桥,河水一泻汪洋,里面翻滚着死猪死狗,被冲倒的树以及淘沙的船,桥上的围栏被砸得弯曲变形,路上的水涨的和人小腿肚子一般高。这次大水历经好几天才退去,从这以后,县城境内的大河都修了堤坝和泄洪闸,而我也再没见过这么大的河水。

这里的人一年之中,没见过河水的日子,几乎没有,而让这里的人离开水,去别处生活,我想也是极其不适应的。水是这里的精魄与灵气,离开了它,就丢掉了灵气,失掉了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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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水是我家乡的精魄,山就是这里的骨骼。这里处在秦岭余脉上,是这茫茫群山中的一小块盆地。向南即是李白大名鼎鼎的《蜀道难》中的入蜀路径,诗中所谓“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说的就是东北边的青泥岭。向东就是诸葛亮为“六出祁山”所修建的栈道天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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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峡,峡谷内还留存着修建栈道时所留的小石窝

这些险峻的山紧密的排列在一起,挤出一个个窄窄的峡谷,因而这里的天也是极其的低而狭小,徐徐的架在山梁上,山雾遮盖的它看不清面目,偶有山鹰白鹭大雁穿云过雾,挥着翅膀慢慢的从两山之间的狭小天空滑翔而过,蕴藏着无限的感伤。

山中藏着无数的动物,像精灵一样,在好似无尽的山林里肆意穿梭,来去如风,给威严险峻的山阿以强盛的生命力。这些美丽的生物偶被人遇,留下了山精野怪的传说与故事。

诗人杜甫《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中,“呜呼四歌兮歌四奏,林猿为我啼清昼”、“四山多风溪水急,寒雨飒飒枯树湿。黄蒿古城云不开,白狐跳梁黄狐立”所描写的是这里山间的景象。杜甫曾在这里驻足一月,过着凄风苦雨、褛衣衰食的生活,而他一千多年前寓居的地方,就在今县城东南飞龙峡内。在此居住一月后,诗人离开了这里,前往所谓“天下诗人尽入蜀”的成都。

山林中不仅有美丽的动物,同样蕴藏着宝贵的药材、食用菌类以及各种果木。这里盛产核桃,一种价格不菲的干果类,七年前这里被评选为“中国核桃之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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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核桃

这小小的被青色外皮和褐色硬皮包裹的东西,藏着这里的希望。但最有意思的不是培育的可食用核桃,而是山野间零星生长的山核桃。山核桃的硬皮外壳沟纹遍布,极其坚硬,里面是极其少而且苦涩的果仁。这种东西当然是不宜食用的,但它却有另外的妙处。

在大人眼里,少数形状佳,花纹漂亮的核桃可以捏在手心里把玩。把玩前需要用刷子刷净表面黑色的污垢,晾干后放在核桃渣里反复揉搓,直到表面缠绕上温润的光泽。

但对于孩子而言,打磨这种核桃是一件极有意思的事。把核桃从两头磨蚀,磨成两枚硬币厚左右,山核桃就会化成玲玲珑珑的一片心。红绳穿孔,系在脖子上,在孩子中间是一种莫大的荣耀,因为这代表了你有足够的耐心。

这里的山没有极尽风流的仙山福洞,也没有擎天巨柱的风采,大多山峰都一般高低,偶有高峰,与其他高度差也不大,但却是这些寻常人家的宝地。它们蕴涵坚韧与精致,给这里的人带来无尽的精神宝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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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地处陕、甘、川三省交界地带,又处在西北向西南过渡区,因此饮食习惯兼具北方的厚重和南方的飘逸精致,市辖区内又盛产花椒,因此吃食有巴蜀之地的麻利爽快。

家乡人喜食咸味,盐是大量需要的物资。好些年前国家还没有対盐进行严格管制的时候,街头巷尾的杂食门市中会出售私盐。盐白胜雪,一人多高,堆在各个门市口,向长街绵延而去。盐堆旁坐三五人,将盐灌入袋中,这是我童年记忆极深的一幅画面。

而与盐相伴的,常是麻和辣。麻味来自于红花椒。前几年,我和家人去市辖区的一个镇上收了一回花椒。一进此镇,街上飘满了花椒味,出售与收购花椒的店铺紧密分布,三五十步即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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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椒

这地方产的花椒分为几级,最好的是一种叫做“梅花椒”,天然长出一副四瓣梅花状,有殷红如血的颜色。在寻常百姓的调味品中,这真是一种具有浪漫主义色彩的调料。

我们那里偶有花椒树,孤独的一两棵野在田埂旁,手指粗细,长满荆棘尖刺,如不小心被刺,伤口会麻酥酥的痒。

而记忆中的辣味,则来自于灵峭缠绵的巴山蜀水中。从这里往南,到陇南康县,种植着一种叫做“二荆条”的辣椒,是巴蜀火锅中的必须的锅底料之一。本地人买了这种辣椒后,会晒干,后用石臼捣成辣椒面,佐以新蒜大料,制成油泼辣子,这是每餐必有,不能俭省。味道与菜式来自于巴蜀,而各种主食的形制与北方紧密缠联。各种面食,各式面饼,无不透露着西北的厚重与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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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砂馍馍

这里有一种极具特色的面饼——埋砂馍馍。在河边捡拾比之骨节略小的小鹅卵石,洗干净,在锅中干炒至黑色,放进烙饼的平锅中,底部加热,把面饼埋入石头中加热,出锅后即成。我的祖父是做这种饼的,据母亲说手艺很好,可惜我无缘得见祖父,他在我出生前就故去了。

真要说这里的吃食,三天三夜也说不尽,这片土地上物产丰富,人们也极尽于对食物做法的想象力,是对乱世中饥饿的纪念以及对未来的无限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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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幼年的时候,我对镇上两种吆喝印象深刻。一种是换荞粉的,临近午饭的时候,换荞粉的人推一辆架车,在大街小巷高声吆喝:“换荞粉,换荞粉哎。”声音悠长,在暮春初秋少行人的街巷飘荡,带着荒凉的颜色。

换荞粉很方便,可以用钱买,也可以用五谷杂粮换。我家最常用的是黄豆,这种粮食放在家中是无用的,寻常人家既不做豆腐,又不发豆芽。换荞粉的收了黄豆,就会卖给做豆腐的人。

换荞粉的吆喝已经在镇上飘了二十几年了,他靠着这门手艺取了媳妇,生了孩子,养活了一大家子人。但他的儿子不愿意继承这门手艺,年轻的头脑富于寻找截然不同的路径,也习惯遗忘曾经的东西。这种荒凉的声音如今还在延续,只是二十年前筋力十足的青年人已经双鬓斑白,他什么时候将离去?也许在十几年后,也许就在明天。

还有一种吆喝是卖豆腐的,是一种中气十足的声音。卖豆腐的人家姓周,他的二儿子与我是小学同学,我曾到他家参观过做豆腐的过程。

嫩白的豆腐就在一块块上了年纪的线布中出现,像无数受到召唤的士兵排列成规整的方阵一般。他是中专肄业,那个年代的中专生相当于今时的研究生,他的父亲不让他继续读书,而是回家继承做豆腐的手艺。

但是做豆腐也分三六九等,他读书时对物理机械一类感兴趣,手工做了两年豆腐后发明了一种做豆腐的机器,政府给他鼓励性质的发了一万元奖金。这以后,做豆腐的清苦生活稍稍缓解,他们家也过了几年丰衣足食的生活。

但天灾与人祸常降临在这种“小富即安”的家庭。五六年前,他的大儿子在路上骑摩托遭遇车祸,抢救不及离世了,他因此停止了做豆腐的营生。这个坚韧的人好似被击垮了,他的心头也许缠绕着无数的凄风苦雨。命运只给了他一点甜蜜,却扼住了他的喉咙。

可生活还是得继续,一家人还得靠他的手艺养活。半年以后,他的豆腐摊重新开张,但他的样貌却尽显老态,脸上常有的笑容和中气十足的吆喝也被留在了甜蜜的过去。

这片土地上生存着无数这样的手艺人与农民,在生活中常常遭受无端的灾祸,历经世事的沧桑,被生活打磨掉脾性,被命运的车轮推着向前,也许被碾碎了心,也许被埋葬了命。他们带着几十年的经历,和不尽的哀乐,栖居在这里,栖栖遑遑,忙忙碌碌。

老人们就这么老去了,围困在群山中,在寥落的长天下穿梭来去,与外少交流,坚强甚至顽固地守着自己的土地。但年轻人不一样了,他们渴望外面的世界,他们用年轻的头脑和手脚拽住了时代的列车,但他们渐行渐远,却也把这里的过去抛弃了,他们记住了自己将去何方,却遗忘了自己来自何处。

老人们顽固地让外人遗忘了这里,年轻人却激进地让自己遗忘了这里。

在无数次出走与回归的过程中,我始终怀念,却不知如何守护……

去陇南,吐了半斤胆汁|张宇返乡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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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张宇,兰州文理学院16级汉语言文学专业学生。

我的家乡在甘肃省陇南市成县,地处西北与西南交界地带。在洋洋洒洒的千年时光中,刻着努力生长的痕迹,藏着不可言表的情感。这里曾被无数人驻足,又被无数人忘记,这里是我魂牵梦萦的家乡。

这古老悲怆的土地含着凄丽的烟波上,牵缠着复杂的感情。《返乡画像》让我可以把这被遗忘的地方讲与世人,剥开坚硬的外壳,看看它玲珑的心。

我与《返乡画像》

张宇同学笔下散发着一种淡淡的忧伤,和怅惘,因为他认为他的家乡,是一个被人遗忘的地方。老人们围困在山大沟深中,封闭得让外人遗忘了这里,年轻人走向外面的世界,激进得让自己遗忘了这里。

事实上,他的家乡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林海茫茫,流水淙淙,使人无不生向往之情。更有历代不绝的文迹诗踪,山野精怪的传说故事,为其笼上一层绮丽的氤氲。张宇这篇文章,写出了家乡山水之美,风物之美,他的热爱和自豪溢于言表,同时,惋惜、忧虑之情,也间杂其中。一片土地有祖辈坚实的足迹,也有年轻人如此的深切牵挂,相信它终不会是被人遗忘的地方。张宇同学的“返乡”,观察还可以再全面一些,思考要更深入一些。

(严英秀,作家,兰州文理学院教授)

返乡导师点评

张新颖、梁鸿、白岩松、梁永安、孙良好、薛晋文、张欣、汪成法、赵普光、谭旭东、赵建国、严英秀、刘海明、陈晓兰、曾英、唐云、徐兆寿、胡智锋、辜也平、杨位俭、刘广远、吕玉铭、庞秀慧、晋超、张德明、金进、黎筠、武少辉、陈离等与李辉共同成为《返乡画像》首批“返乡导师”!正在带领首批近30所院校学生,共同推动青年知识分子乡土报告……

文|张 宇 出品|头号地标

人文指导 | 叶开(中国顶级文学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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