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千井湾(散文)

远去的千井湾(散文)

右为马医生

远去的千井湾(散文)

马医生在食堂门口

王金洲

大约七八年前,中秋节前夕,绍兴一辆面包车悄然驶向浙北的长广煤矿。

车上一共七人,除了我都是绍兴本地人。他们于1968年招工入长广煤矿,后来陆陆续续调回绍兴。他们去长广前是学生、青涩少年,回来时脸上已有沧桑岁月留下刻痕。我也曾在长广煤矿工作,后来在绍兴谋生。论辈分,他们都是我的叔叔。

回去看看煤矿是我们共同的心愿。我们最美好的青春年华都留在那片土地上。我们早已告别那片土地,但当年情景依然经常萦回脑际。煤矿就像奶娘,用乳汁哺育我们成长。如今奶娘已经衰老,满头白发,举步维艰。去看她是尽游子的本分。

张罗这次重返煤矿是绍兴人民医院马先槎医生。马医生在绍兴知名度颇高,倒不是他具有高级职称,是医院的科室主任,而是他热情似火,广结善缘,以帮助他人为乐而闻名。去煤矿选择中秋节前两日,也是马医生的用意。在面包车的后备箱里装满了绍兴黄酒、月饼,还有香烟。显然,这是一次节前的探望和慰问。探望慰问还在那片土地上的人们,昔日一起流血流汗的战友。出发前就已约定,这次煤矿之行不找领导,看一看煤矿真实情况,以老同事身份,慰问那些普普通通的矿工和家属。

回娘家、看奶娘,大家在面包车上已兴奋不已,各自报了煤矿工作过的单位。有的一矿、有的八矿,马医生工作过的单位是千井湾矿。我父母家在千井湾矿,我也曾经在该矿做过短暂临时工。谈笑声中,马医生以决断的口气说,先去千井湾。这个提议,大家都不会反对。从马医生激动的口气看得出来,他的心已飞到千井湾,飞到他曾经为矿工看病的医务室。马医生说,他一到千井湾,千井湾会沸腾起来,争先恐后把他拉进家吃饭,他的吃饭议程要排十天半月,以致他都无法走掉。

马医生对千井湾的感情,或者说千井湾对马医生的感情,我早有耳闻。

我到绍兴工作的前几年,父母和妹妹尚在千井湾。我探亲回来,马医生总要问我,千井湾现状如何,他们有无提到他。我告诉马医生,某某矿工托我给马医生带个好。马医生开心地笑,又会重复那句话,他到千井湾吃半个月饭都吃不过来。

千井湾的现状,又总让马医生揪心。

千井湾矿是长广煤矿最早因资源枯竭关闭的矿井之一。早在关闭前,千井湾的领导和工人齐心想利用当地矿石资源办水泥厂。长广早已有水泥厂,办第二个水泥厂必须要长广煤矿领导下决心,省计经委批准。千井湾人想办水泥厂决心之大,已经到吓一跳的地步。连我这个公司报社工作,毫无用场之人都把话带到,要我为千井湾办水泥厂出点力。后来他们的愿望实现,在原煤矿的地址上办起水泥厂。未想到,水泥厂建成投产,水泥市场已饱和,危机四伏……

我把厂长请我吃饭的事说给马医生听。马医生扼腕叹息。

很早时,我和报社社长一同去千井湾采访。社长也千井湾出去,且有很多旧友。其中一位生产副矿长和社长是至交,这位副矿长热情地设宴招待社长。我因父母在千井湾,回家吃饭。这事被我一位千井湾机关工作的朋友知晓,他为副矿长没邀请我吃饭打抱不平,掷地有声地告诉我,假如有一日他当矿领导,一定待我为上宾,设宴招待我。

没想一句戏言成真。在我回千井湾探亲时,他已是水泥厂厂长。他遵守诺言,邀请我食堂小餐厅吃饭。我记得,除热情势不可挡,桌上真没什么菜,和我回家吃,父母招待我什么两样。饭后,厂长惭愧地对我说,现在水泥厂日子不好过,等日子好过,再好好请我。我不知千井湾水泥厂已数月发不出工资,母亲怪我去吃厂里的饭。就我这位朋友厂长,叫食堂烧一大桶梅干菜汤,对职工免费供应。

去千井湾的路上,心上一边是兴奋,一边是沉重。千井湾倒底咋样,马医生和我也没底。

坐三个多小时车,到达长兴县境内的千井湾。面包车停在原百货商店门前的马路上,商店早已关门。此处我熟能闭眼走路。山坡上二幢黄砖楼,五号楼和六号楼,我家住六号楼。千井湾典型丘陵地貌,一道道山梁像猪背拱起,倾斜不高。房屋沿山而筑,直至把山梁包起。屋分布多处,水泥路把低陷的凹槽和山梁的房屋像珠子般串着。

父母和妹妹已回老家定居,留下一屋尘封的家具。只是我不知别人家有无回老家,有无人去楼空。父母和妹妹离开千井湾后,我和千井湾的联系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无所知了。一路上马医生都沉浸在久违千井湾人那种难抑的兴奋和激动中。我缄默,没有说出片刻袭来的想法。其实我早就预测千井湾除了名字,恐怕已成一座空城,只是马医生兴致高涨,我不想扫兴。

我们下车站了一会,没出现熙攘的场面,没人把我们族拥起来,甚至都没看见人。马路上似乎很久无人扫尘,脚踩上去尘埃飞舞。我有点心凉,马医生肯定也失望。我们很快回到车上,照马医生的意见,把车开到矿部大楼看看。去矿部大楼一暼皆明。这幢当年显赫的大楼,先做过千井湾煤矿的办公室和和调度中心,后来是千井湾水泥厂的办公地。我曾经在楼上的组宣股短暂工作过。马医生在一楼医务室工作。当然,我和他工作不是同一时代。

面包车停在矿部大楼门前。这里曾经是千井湾最闹热处。办公大楼的背后不远处是井口、矿灯房和澡堂,矿工井下作业回到地面,先在井口澡堂洗澡。然后经矿部大楼一侧,鱼贯而入,各自回家。千井湾的名字有点怪,我参与编纂《长广煤矿志》才知,太平天国时期千井湾地下就有人开采煤炭,留下许多井洞,千井湾由此得名。

八十年代是千井湾的辉煌期,也是长广煤矿的鼎盛期。浙江缺煤,千井湾的煤一产出,就被一抢而空,买煤要排队,要开后门。那时的煤矿工人意气风发,把家属都带到矿上,千井湾职工家属多达上千,整个长广煤矿人口多达五万。

我们踏上千井湾的土地,昔日的辉煌早已远逝。就连办公大楼也已人去屋空,蒙着灰尘。我和马医生伫立仰望,怅然若失。马医生去了一楼医务室。医务室的窗口洞开,里面有若干蒙着灰尘的椅子和同样蒙着灰尘的药瓶,颜色已经无法辨认。每一张凳子都是马医生曾经坐过,他的一脸凝思明白无误,已浮想联翩。他无数次给矿工和家属看病,包括井下工伤的包扎。马医生的热情,矿工视他为亲人。很多家庭,他都去过,知道矿工的性格脾气,甚至知道矿工的荣耀和隐疾。马医生总是把爱和善带给矿工,为他们排忧解难。他在千井湾的口碑非常好,离开千井湾去读大学,回来后在长广煤矿职工医院工作,矿工还经常去找他。难怪马医生一路那么兴奋。假如和他一道相处过的矿工尚在,他是真走不掉,矿工的豪爽和热情像海上帆被风鼓得丰满,羁绊马医生的脚绰绰有余。

遗憾的是,千井湾已成一座空城。

矿工从全国各地到千井湾挖煤时,千井湾一间屋都不曾有。他们白手起家,住茅棚,在一片草棘中艰苦创业。几度春秋有了如今耸立浅山坡一片片房屋,可这些房屋搁着已无任何价值。随着矿工离去后的人去楼空,留给风絮絮诉说它的沧桑。

面包车悄悄停在一小店门口。有小店,就有人烟,就有矿工。我从马医生和女店主问询中得知,马医生的千井湾之行还带着任务。一位叫田新权的老矿工给马医生写了一封信,来看他便成了马医生计划之内。恰巧女店主是田夫人,而这位姓田的矿工却不在家。他早年井下作业时得了职业病矽肺,那些日子在煤山矽肺治疗所住院。马医生和老田通电话时,我的脑际浮出此人的音容笑貌。老田当过"五七队"队长。所谓"五七队"根据毛主席的"五七"批示筹建。矿工大批家属到矿上都没有工作,"五七队"是安排矿工家属干活挣钱的机构。老田整天给妇女派活。矿工叫他绰号田螺,女人们则叫他田师傅。

马医生给老田留下礼物:一箱黄酒和二盒月饼。

这次出行,马医生作了充分准备,面包车里还有不少礼物。两日后即中秋佳节,从备礼物窥出马医生对长广对千井湾的真心诚意。这些礼物送不出去,马医生的满腔热忱就付之东流。把礼物送出是我们大家的认知。不管是否认识,只要他是千井湾人或长广人,马医生都会送上一份礼物。没想,千井湾还有一位绍兴人,他也是早年招工入矿,至今未回。马医生令面包车开到那位绍兴人家门前,送上家乡的黄酒和月饼,也送上祝福。

据悉,煤矿关闭后,仍有不少矿工留下未回故乡。可能家乡没有居住的房屋,也可能习惯煤矿生活不愿迁移。长广煤矿在省委省政府帮助下,在新槐和葆青之间造了大片安居房,供这些不愿离去的矿工家属居住。得知这些,我们心甚慰。

千井湾之行,尽管我们看到人去楼空的空城,但我们不后悔,毕竟多年夙愿已了,情留下。

(发2018年6月5日《中国煤炭报》太阳石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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