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年(纪实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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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与文章内容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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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金洲

少年时代,我的家乡有拜年的风俗。

拜年是一个走亲访友的过程,你到我家,我到你家,总是宾客盈门。拜年非常注重礼节,再贫困的家都要携带糕点。糕点是纸盒装,像砖头,两侧印着“勤俭节约”之类的话。糕点通常是蛋糕、芙蓉糕、像男孩鸡鸡的棒棒糖、白糖等等。日脚紧的人家,买一斤糕点就行了。

客人到了,欢天喜地。先泡茶、上茶点。茶点以自产的土货为主。薯干、冻米糖、瓜子等等。富裕人家也会打开一斤糕点,佐客人喝茶。品茶之后,则上“水点心”。何为水点心?即用锅烧出来的带汤汤水水的东西。家乡有两种,一种是汤团。汤团是肉和菜馅包的。还有一种是两只卧在碗底的荷包蛋,煮蛋。一个客人煮四只蛋。客人剥壳吃了一只,主人还会劝你再吃一只。尽管土鸡的蛋是很好吃,但客人吃过两只就不好意思再吃了,推说饱了饱了。其实离饱还有一段距离,正餐还没有上,事实上肚子须空出一块喝酒吃饭。

正餐也就是我们现在说的饭局。菜没什么好菜,却丰富。撑破天,鸡鸭鱼肉是那时最好的菜。我家尽管养鸡,但也舍不得吃。大年三十杀了两只鸡,还没让我吃过瘾,奶奶就把鸡肉端到菜柜里去,说要给客人吃。一般的客人还吃不上鸡肉,鸡肉留给尊贵的客人。鸡肉是白斩鸡,蘸酱油下嘴。家乡是山区,鱼是难得饱口福了。我奶奶姐姐家是平原,过年要捕塘里的鱼。一年年末,表叔遵嘱给我拎来一条鱼,我奶奶竟放了八大碗鱼汤,鱼汤一冻,变成了鱼冻。所以别指望我家吃鱼,我家是闻不到腥气的。但我家有肉,我家一年起码养两头猪,养到快过年杀了,三分之二卖掉,留下三分之一过年。家乡杀猪不叫杀猪,叫杀年猪,年猪是冬至以后至大年三十之前杀的。客人来了,我家饭桌上总有一碗猪肉。猪肉硕大,白瓷瓷的,十分解馋。豆腐也是自己家磨的,由豆腐衍生出来的菜就多了,比如豆腐干、油豆腐、千张包,等等。不怕你见笑,肉、豆腐已经是我家最好的菜了,碗搁在桌子的中间,就像众星拱月,在肉和豆腐的统帅下,那些价廉些的土菜也羞答答粉墨登场,占据一角。有一年割资本主义的尾巴,上面不容许农家养猪。这可把我坑苦了,我是个见肉不要命的人。那一年,我只到一位亲戚家拜年才吃到了肉。亲戚家是霉干菜肉,一海碗。小孩子不会做客气,我专搛霉干菜里的肉吃。亲戚被我吃心疼了,就用筷子把霉干菜挑浮,挑得蓬松,像戴着一顶乌毡帽。我们知道,霉干菜挑浮了,肉咕嘟钻到了碗底,表面上看不到。亲戚欺我是个小孩,以为小孩看不到肉就偃旗息鼓。我这个人打小横着来,你不让我吃,我偏吃。我一筷子插到底,拖出一块肉来,嚼之。如此反复,亲戚被我吃红了眼,吃得眼睛翻白。事后,亲戚对我奶奶说,你这个孙子长大最好去当屠夫。言下之意,我那么贪吃猪肉,做上屠夫就有得吃了。

到了我辈,拜年的繁文缛节已简化。下跪磕头的风俗也基本作废。

拜年先拜近亲,后拜远亲。我家一脉单传,爷爷奶奶掌权。以祖父母的辈分去衡量其他亲戚。爷爷奶奶辈分高,亲戚就得先到我家拜年。然后,我代表爷爷奶奶去回拜。但是有的亲戚明明辈分小,却不愿先到我家拜年,而是要等到我家先去拜年,他们才会到我家走个过场。这又为何?说到根子上,这类亲戚比较富裕,比较尊贵,他们看不起我这个穷家。还有一类,不去亲戚家拜年,专拜朋友的年。亲戚一个个灰头土脸,朋友则红光满面,方头颐养。这类人是典型的嫌贫爱富,趋炎附势。我家祖上没有尊贵的或得势的朋友,大约与我家的贫寒有关吧。

我家的姨爷就是此等人物。姨爷是我奶奶的妹夫。奶奶有三姐妹,她排行老二,妹妹嫁给这位姨爷。我父辈应叫姨夫、姨娘,我则叫姨爷、姨婆。姨爷家在公社所在地。尽管是山区,但村上建了个石灰厂,生意兴隆。由于该村没有田亩,都吃商品粮,靠打柴烧石灰为生。姨爷就觉得比土里刨食要强,就看不起我家。姨爷给我最初的恶劣影响,是他打姨婆。我奶奶两肋插刀,打抱不平,赶上门去,把姨婆接到我家。姨婆不在,姨爷没人烧饭。姨爷一着急,就跑到我家接姨娘。这时候,我奶奶严厉地批评姨爷,要他改邪归正。谁知这关口,姨婆却罗列姨爷的种种好处 ,好像那个打她的人不是姨爷。我奶奶不尴不尬,倒成了挑拨夫妻是非的人。

姨爷从不先到我家拜年,也不容许他的晚辈先到我家拜年。三姐妹姨爷家的最小,姨爷却不把老大、老二家放在眼里。我家无可奈何,奶奶就派我先去姨爷家拜年。我真不想去,嘴巴撅着。说心里话,家贫亲戚都瞧不起。那年姨爷的儿子结婚,我受欺侮的事记忆犹新。姨爷的儿子,我叫表叔。姨爷像横空出世的能人,偏传宗接代表现迟钝,以致我不明不白低了一茬辈分。为此,我很委屈。表叔结婚那天,我家倾巢出动。我那时还穿开档裤,嚷着要吃甘蔗,奶奶就给我削了一根姨爷家的甘蔗。姨爷见状,走过来夺下奶奶手中的甘蔗,远远地摔了出去。随着甘蔗落地“啪”一声响,仿佛杵在我的心上。我目瞪口呆。姨爷皱着眉头,说辞非常滑稽。姨爷说:“烂甘蔗有什么好吃?”这根甘蔗的表梢是有一处烂斑,但主干不烂。况且那时日子拮据,即使富裕人家也舍不得丢弃如此的甘蔗。就算这是一根烂甘蔗,那你给我取一根好甘蔗,我可是孩子呀。亲戚间私下把这事评了一番,都说姨爷没道理。为了此事,我家大人都生气了,提前打道回府。我去亲戚家吃霉干菜的肉,这位亲戚就是姨爷。在我看来,姨爷不仅小气,而且还有心理障碍。我是小孩,要吵要哭,奶奶给我削甘蔗,也是哄哄我的一计。然而,姨爷看不得我高兴。

尽管如此,到了拜年,我还是被奶奶推出家门,并给我塞了一盒糕点,晃荡晃荡去姨爷家拜年。

我家去姨爷家要翻过两座大山,都是陡陡的坡路。太阳已经出来。路上的表层泥土被冰冻得拱起来,踩上去喀嚓响。不时出现一些拜年的人,拎着糕点,穿着新衣服,成群结队。有上山的,也有下山的。其中碰到我的表弟阿牛,阿牛问我到哪里去,我说某某姨爷家去。阿牛说他待你又不好,还不如把糕点吃了回家去。阿牛说的是笑话。我说你怎么不吃了回家去。我和阿牛在岔路口分手后,阿牛那句话在我的心上涌动起来。当然,我还不敢动糕点的念头。前面说过,拜年的糕点是送出去,送回来,再送出去,如此一个循环反复的过程。不怕你笑话,我长到十三岁,还没有吃过一次两块以上的糕点。拜年结束以后,余下来的糕点,奶奶都收起来,藏在石灰瓮里。

我说这些是伏笔,因我路上真的把糕点吃掉了,最初揭开盒子不过想看一眼而已,饱个眼福。当我看到焦黄喷香的蛋糕时,傻了,眼睛发直,枣核般的喉结蠕动,手不争气地伸向蛋糕……

吃掉蛋糕,我如何拜年?又害怕被家人知道,紧张极了。也算急中生智吧,我捡起路上的牛粪,端详良久,觉得牛粪像糕点。牛粪黄颜色,经风吹雨淋和暴晒,已无臭味。假如牛粪撒上白糖,在乡村也可凑合当糕点了。如此一想,我用空盒装了满满的牛粪,拎在手上和蛋糕差不多重。

糕点是纸盒装的,不打开看根本不知道里头装了什么东西。我也考虑过后果,但没有糕点我无法去姨爷家拜年。不去姨爷家,我完不成拜年的任务。我只想把眼前糊弄过去再说。

我提了一盒牛粪去了姨爷家。姨爷家的客堂摆着一张大圆桌,桌一侧搁了四五盒糕点。这些糕点都是客人上姨爷家拜年留下的。我赶紧把自己的牛粪糕点,放到那些糕点一起,从外观看都是糕点,时间一长,谁都弄不清谁送的。完全可以假乱真。然后,我享受起拜年的待遇。姨爷家的点心好吃,菜也丰盛,可我没食欲。长这么大?我第一次做亏心事。又怕事情败露后果难料,心理乱糟糟,蚂蚁叮咬一般。趁没人注意,我把那盒牛粪动了一下,移到了糕点的中间。姨爷一家更不会怀疑牛粪是我送的。尽管如此我仍不踏实,只想早早回家,仿佛离开姨爷家,一切都与我无干。吃完中饭,我没有告别,就溜回家去了。

结果,我陷入另一误区。家人向我要红纸包,我拿不出来。红纸包是拜年完毕,告别时亲戚给的。我离去时,没向姨爷姨婆告别,自然没有红纸包。我说没有,家人都不信。因乡村讲究新年利市,晚辈向长辈拜年,都要包点钱以示吉祥和好客。家人先和我说好话,要我主动上交红纸包。此计不成,抽出门闩,动用家法。我抗不住,呜哇一声,梗在心头的块垒倾吐而出。我的祖上是厚道人家,纯朴善良,在他们看来,我的行为大逆不道。震惊之余,商量如何为我擦屁股。次日 一早,奶奶携我返回姨爷家。

出现在姨爷家门槛上时,姨爷一家都十分惊讶。怎么又来了?姨爷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觉得我和奶奶到他家,是为了拿回昨天没拿到的红纸包。于是,板着脸塞给我一只红纸包。我做客气搪塞说不要。姨爷说:“红纸包没拿到,晚上睡不着吧。”那一刻我幸灾乐祸,想象姨爷吃着牛粪糕点,呸,你这个老东西!

奶奶没把牛粪告诉姨爷甚至姨婆。我家尽管贫寒,但也有人格。不能让姨爷小瞧了。这事被姨爷知道,这门亲戚很可能一刀两断。姨婆将雪上加霜,抬不起头。奶奶想把牛粪暗暗地换回来,挽回不良影响。糕点都叠在圆桌上,取之如囊中探物。但无缘无故撤下一盒糕点,会引起姨爷家的猜疑。故只能晚上悄悄行动。

姨爷家是砖木结构的老宅。我和奶奶睡在楼上的客房。姨爷一家人皆睡在楼下。睡到半夜,奶奶把我叫醒。我揉开眼睛,木格子窗外黑洞洞,风很猛,呜呜叫。偶有一二声狗吠和鸡鸣。我和奶奶悄悄下楼,去了堂屋。奶奶一一打开桌子上的糕点,看看哪一盒是牛粪。发现牛粪立即撤下,换上一盒从家里带来的真糕点。打开最后一盒时,我和奶奶面面相觑:那盒牛粪不翼而飞。

回楼上,奶奶指着我的脑瓜使劲一顶:“你祸闯大了。”这话不是危言耸听。牛粪哪里去了?只有一个解释:当糕点拿出去拜年了。牛粪拿出去拜年,奶奶鞭长莫及,无法挽回,也包不住我的面子。照奶奶的说法,我丢脸丢到外头去了。奶奶再也睡不着,长吁短叹。

次日,奶奶无奈之下,把此事通给了姨婆。之前不告诉姨婆,是不想让她担惊受怕。姨婆妈正在灶间烧火,听了奶奶的话,姨婆手上提着一管吹火筒笃地掉在地上,大惊失色……

姨婆妈何以失态?原来姨爷家这两天已经送出去两盒糕点(其中必有牛粪)。一盒送给表婶的娘家,一盒送给公社人武部长老孙。老孙是大胖子,整日挎着手枪。我们少年看到老孙很兴奋,敞着嗓子喊:“老孙,老孙。”老孙笑眯眯摸我们的脑壳。我们就往他身上蹭,掏他的手枪。一日,老孙躺地上嚎啕大哭,我们十分惊愕。他哭道:“毛主席牺牲了。”于是我们知道老孙是南下老干部,对毛主席颇有感情.

姨爷给老孙送糕点有目的。表姑鸣霞想去石灰厂当会计。原会计生癌,重选会计是早晚的事。姨爷就托老孙帮忙,老孙发一句话,鸣霞当会计十拿九稳。假如糕点是牛粪,那么丢脸事小,还断送鸣霞的锦绣前程。

奶奶通给姨婆,原是想弄清牛粪的去向,然后如何去追回。不料姨婆胆小,吓得四肢冰凉,叫了声阿狗(姨爷的小名),竟然向姨爷道了出来。姨爷颇有大男子主义,打姨婆小菜一碟。他嫌贫爱富,看不起穷人。但却规规矩矩,很要面子。姨爷脸色聚变,揪住姨婆的头发,叭地扇了一巴掌。我打了个趔趄。姨爷真正想揍的人是我,只是给我奶奶留点面子,就把姨婆当出气筒。打完姨婆,姨爷气愤难平地瞪了我一眼,扭头出了家门。奶奶也瞪了我一眼:“都是你惹的祸。”换了平时,奶奶早帮姨婆跟姨爷斗。只因孙子理亏,她反倒安慰姨婆息事宁人。

姨爷出去赌了一会气,回到家。他说:“拜年拜出了祸。”僵局开始有点缓解。到了这步,丑事不仅仅属于我和奶奶,姨爷一家也沾上甩不掉了。姨爷命表婶火速返回娘家,查看糕点中有无牛粪,如有,就地销毁。表婶得令而去。姨爷一家都像乌眼鸡,气氛沉闷。等了很长时间,表婶气喘吁吁跑回来说,她娘家没有牛粪。

话音刚落,鸣霞哇一声,趴着桌子大哭。鸣霞极聪明,表婶的娘家没有牛粪,那么牛粪肯定送给老孙。等待时,鸣霞多么希望牛粪落在表婶娘家。请老孙帮忙,送老孙牛粪,这事还能成吗?

晚上,姨爷带着我和奶奶去了老孙家。我知道,携我同行是要我赔礼道歉。老孙家是平房,家徒四壁,桌上也摆着两盒糕点。姨爷坐定后,又把带来的一盒糕点放在桌子上。姨爷干坐着,嘴唇嚅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冲着老孙傻笑。我想姨爷的思想斗争肯定激烈,他要面子,想说又不好说。老孙以为姨爷为女儿的事着急,说:“你不要急。过两天,我去石灰厂说。”看样子,老孙也没有发现那盒牛粪。姨爷忙说不急不急。老孙把姨爷刚带来的糕点塞到姨爷怀里,说:“你上次送来的糕点,我收下了。这一盒你无论如何要带回去。”

糕点塞到姨爷手里,意味着下逐客令。我们三人走在回姨爷家的路上。寒夜的天空,星星眨着。地上起霜了,裤管擦着路边的草,嚓嚓响。我想姨爷在干部面前也是熊包。这时,姨爷突然对奶奶说:“大姨,亲戚总归还是亲戚。”奶奶说:“妹夫,这件事是我对不起你。”姨爷叹道:“随它去了。”我一块石头落了地。

附记:半年后,某报载:某县(不是我家乡的县)某人拆开一盒糕点,食之呕,细观是牛粪。闻者无不啧啧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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