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愛如山‖雷子 「情癡」父親

“情痴”父親

“父親”是一個寬厚的名詞,它比“爸爸”的這個稱謂更具東方特有的莊嚴感。從小,我與兩個妹妹則俏皮地稱呼他為“老漢兒”,他對這種略欠敬意的稱呼不但不責備反而應允得洋洋得意。童年時,每逢有人問我父親有幾個孩子時,他掛在嘴邊的那句話:“我有三千金(斤)一噸半”。

父親是個重情的人,興許他這一生“成也重情,敗也重情”。今年除夕,75歲的老父親依然是一邊側耳聽電視,一邊從他的臥室裡捧出幾本老影集在客廳裡慢慢欣賞。這種儀式年年被他認真舉行,其中有一本紅綢印花影集是1986年6月15日汶川縣縣城遭遇特大洪水襲擊時,父親被縣人民政府授予“抗洪搶險先進個人”時發的獎品。人民政府鮮紅的章像火炬一樣蓋在影集的第一頁,每當父親看見那幾行用毛筆書寫的表彰內容時表情就特別莊嚴肅穆,他的記憶又回到了當年他與眾多戰友在波濤洶湧的洪水中搶救國家財產時驚心動魄的場景裡。

退休二十餘年的父親依然喜歡與他的新老同事們聯繫,不管他們在天南還是海北,人多時就大AA制,人少時就小AA制聚會,他們常憶青春熱血激情燃燒的歲月,改制後的國企已不是最初的性質,但父親與老同事們之間的聯絡依然熱烈。

父愛如山‖雷子 “情痴”父親

作者(右一)與父母、妹妹合影

舊影集是白底壓膜的雙面相冊,照片第二頁左上方是父親的老父親的七寸黑白照片,我的雷爺爺約七十多歲,他頭上纏著一圈黑帕子,著民國時期的一襲長布衫,他長了一雙棗一般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但他的眼瞼下則規規矩矩地臥著一對透明的蠶繭,爺爺鼻樑高挺,背微佝僂,山羊鬚的鬍子垂在胸前似乎正有微風徐徐吹來。每當父親看見自己老爹的照片時就會對喃喃地對我說,假若你爺爺還活著的話,應該有多少歲。

父親的老照片幾乎濃縮了他所有記憶:有他哥嫂年青時的照片,有他與侄兒的合影,有他在草地當兵時眾多戰友的青蔥單人照,還有他退伍後在印刷車間的工作剪影;我們童年時代的全家福,還有父親珍愛一生的初戀情人的照片。

父親退伍後回鄉後即被初戀情人拋棄,他的心上人嫁了一個軍人後便遠走他鄉。傷心欲絕的父親是執拗的,固執到他喜歡那個叫“苓”的事已成了小鎮上公開的秘密。時間也許能撫平一切傷痕,後來經人介紹父親與我母親認識了,當過兵的父親身體倍棒,帥帥而失意的父親最終當了王家的上門女婿,我跟了父親的雷姓另外兩個妹妹則隨了母親的姓氏。

過去的歲月裡,我不知父親以怎樣勇敢的心面對初戀情人的背棄,我也不知在愛與相思的河山裡,父親到底是怨多還是恨多,或者他從來就痴痴的愛著沒有任何怨悔。他就那樣想著、等著、盼著,直到“苓”的孩子也陸續安家;等到初戀情人當上了老祖母;直到“苓”的丈夫去世;直到“苓”退休後重返故鄉定居。父親終歸沒有勇氣去向心中的女神傾訴自己積澱多年的愛與牽掛。

我隱約記得大約我十六歲那年,有一次他又與我說起那位叫“苓”的阿姨時,我糾正父親,憤怒地提醒父親,告訴他能遇見我母親這樣美麗且善良的女人需要多好的運氣時,父親卻說:“假如我與她結婚,你仍然是我的女兒,應該比你現在還漂亮”。呵呵,我的奇葩父親。

有一年,我們全家人去北京旅行,家人相約去爬長城,父親就是不去。不知他從哪裡要來“苓”阿姨的電話號碼,父親約她到天安門前見個面併為她準備了一盒蟲草,直到我們從長城回來了,父親等到的依然是空氣。

五年前,父親初戀情人的親侄女終於嫁給我父親的親侄孫子,兩個人的輩分就這樣錯了一輩併成為親戚,父親彷彿才徹底釋然。

至今有一件事令我驚異,1993年3月的某個夜裡,我莫名的狂燥內心翻湧著不可抑制的火焰,我憤怒、絕望、莫名地哭泣。我砸壞了幾樣東西折騰了半夜才漸漸入睡。天亮後我到單位上班,辦公室主任告訴,我父親讓我馬上請假回家,因為我的大爹(父親的表哥)於昨夜過世了。

父親的表哥也是為情所傷,據說當年大爹與她的女朋友去扯結婚證的時候,那個女的突然跑了並帶走了他的黑雨傘。大爹用了一生時光也沒有想通那是為什麼,他賭氣、傷心以至於終生未娶。越來越老的大爹的養老成了問題時,父親與母親商量後,從此大爹成為我們家中的一員。大爹的愛情故事我從童年聽到青年,聽得耳朵都磨起老繭。那晚是善良的父親陪大爹走完了人生最後的旅程。

原來悲傷無助的情緒是那樣跨越幾十公里讓我強烈感應。我不得不感嘆血源的強大、基因的固執,甚至某些思維模式、潛隱的生活經驗是可以通過強大的遺傳來完成。

父親喜歡酒伴,在飯桌上他從不管對方是侄兒還是自己女婿的同學,甚至是孫兒的朋友也可,只要有人願意與他舉杯,他都會將“少年叔侄如弟兄”這句口頭禪掛在嘴邊以緩解年青酒友的忐忑,若遇上酒量相當又話題投機的酒伴兒,相約酒的魔力是他一直的追尋。

父親為了避開母親和我的過度“關心”,於是將各種糧食泡酒裝入各式小瓶子裡隨身攜帶,他不是上山找親戚拉家常就是下河與老友釣魚。父親對酒的嗜好不知是從小家庭的薰陶還是他在草地當兵時僅為抵抗高原禦寒的習慣,或者是因失戀後而才愛上了這一口?酒就像他的宗教,無論出行還是居家皆念念不忘,為了避免機場麻煩的安檢而打斷他的飲酒規律,他寧願拒絕一切長途旅行。

在我的印象中父親雖有著極火爆的脾氣,但他從來都是“雷聲大,雨點小”,這麼多年來他從不說一句髒話更沒有捨得打過我們,哪怕是半次。

父愛如山‖雷子 “情痴”父親

作者(左一)與中國作家協會主席鐵凝(右一)合影

我曾為父親無度的醺酒生過氣,他不在我身邊的時候,有好幾回明明他被車撞傷了卻不懂得叫人賠償醫藥費。我藏過父親的酒瓶摔過他的酒杯,說過難聽的話激怒他,甚至很久不見面。

愛酒的父親是慷慨的,十年前的汶川大地震來襲時,災民們為了躲避餘震都聚集在姜維城山上過夜,住在野外的人們被凍得瑟瑟發抖。塵煙籠罩的縣城裡,父親沒從家裡搶出任何所謂的財產,僅僅提了兩小桶他最心愛的白酒,驚魂未定的人們不知所措,樂觀、熱情的父親告訴大家不要怕,困難肯定很快就會過去。於是他邀請山上所有人一小蓋一小蓋地喝著他從家裡搶出的白酒,以此來抵禦大地震帶來的驚恐與寒冷。

自震災之後,我已很少嘮叨父親的“酒”事,每次我出差都會為他帶回全國各地的白酒。當我不再管父親每天每頓的酒量時,他反而比從前更剋制,也許這就是愛的成全吧。

父親的親表姐今年已九十四歲,他雷打不動地年年去威州鎮秉立村山上給自己的表姐過生日,彷彿只有與自己的老姐姐相依才能得到親情的慰藉,彷彿只有給自己的表姐撒下嬌才可得到內心的安穩與愉悅。父親是么房出長輩,所以他的幾個親侄兒侄女也七十多歲了,他依然像一個合格的舅舅力所能及地幫補著眾多侄兒侄女,甚至其兒兒孫孫乃至重孫的一切。

父親每月的社保工資是微薄的,明顯無法承受眾多紅白喜事的密集邀約,但他總是非常開心的參與其中甚至提前入住親戚家中“坐陣”。 所以父親荷包裡的錢總是骨感,但凡遇到親朋友好友向他借錢,他是不會拒絕的(說自己沒錢會覺得沒面子),自己實在沒有的情況下,他也一定會從親朋那裡幫著借並當好擔保人,他未收回的金額有多少我真的不知。

我的父親一輩子為情所傷,因重親情、愛情、友情、老鄉情、哥們情等雖有收穫卻也上當受騙不少,我想:“他的這一生也許是無悔的,面對夢想至少他努力過,他遵從了自己的內心”

有一年,父親在他朋友家中看見一本書:《青衣羌》,他感覺此書對我有用處,在不能買又不捨得給複印費的情況下,父親花了半個月時間用方格本子為我抄了一本。我不能說僅僅是感動,更多是這愛的期許讓我更加努力。

記得有篇散文裡寫到:“不是所有父親都是神”。是的,不是所有中國父親都會省吃儉用幫著兒女攢錢買房買車、精心照顧兒孫,我的父親不會。我寧願他永遠保持這種天馬行空的狀態活到一百歲,他有自己的夢想,他有權享用自己的人生.

2016年6月12日於四川茂縣

父愛如山‖雷子 “情痴”父親

寫手簡介︱雷子(學名:雷耀瓊),女,羌族,70後詩人,四川省汶川縣人。系中國作協會員、中國少數民族協會會員、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阿壩州作家協會副主席、魯訊文學院第22期學員。有詩歌、散文、報告文學、小說、論文等七十餘萬字散見於《人民日報》《民族文學》、《文藝報》、臺灣《新地文學》、《邊疆文學》、《星星詩刊》、《劍南文學》、《四川財政》、《草地》、《羌族文學》、《阿壩日報》等。出版詩集《雪灼》《逆時光》、散文集《天真的夢與羌野的歌》,詩集《雪灼》曾獲中國第九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駿馬獎,部分作品被翻譯成英文、日文及本國多民族文字。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