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圣人之言,期以明道(下)韦力撰

柳宗元是著名的文章大家,身处唐代,因此也有不少的诗作,他的一些诗也广泛地受到后世的夸赞,比如《渔翁》: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

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

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这首诗的三、四两句大受后世咏叹。苏东坡对柳宗元特别夸赞,却对这首《渔翁》的最后两句不以为然,《苕溪渔隐丛话》中引用了《冷斋夜话》中的一段话:“东坡云: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熟味此诗有奇趣。然其尾两句,虽不必亦可。”东坡首先夸赞这首诗确实有奇趣,但他却觉得该诗的后两句画蛇添足。

东坡的这个评论在后世引起了争论,比如南宋的刘辰翁就对东坡的断语不以为然:“此诗气浑,不类晚唐,正在后两句,非蛇安足者。”刘辰翁说整首《渔翁》气脉浑然,完全没有画蛇添足的感觉,他觉得正是因为后两句,跟前面的浑然一体,才没有了晚唐时的气弱之感。而邢昉则进一步认为东坡给出这样的断语,正说明他不懂诗,邢在《唐风定》中说:“高正在结。欲删二语者,难与言诗矣。”

当然,在中国任何问题只要有人反对,就会有人赞同。比如《唐诗选脉会通评林》中引用周珽的话:“然尾二句不必亦可,盖以前四语已尽幽奇,结反着相也。”周珽觉得《渔翁》的前四句已经把事情说清楚了,而柳宗元在后面添的那两句,反而是多余的解释。他的这个说法当然是本自东坡,而沈德潜也觉得东坡的意见是对的,他在《唐诗别裁集》中称:“东坡谓删去末二语,余情不尽。信然。”

虽然东坡提出了删诗的意见,其实这正说明他特别喜欢柳宗元。东坡在《答程全父十二首》中说过这样的话:“流转海外,如逃深谷,既无与晤语者,又书籍举无有,惟陶渊明一集、柳子厚诗文数册,常置左右,目为二友。”东坡在被贬职于各地,到处迁移的过程中,只能带很少量的书,按他自己的说法,他一直带在身边的书仅有陶渊明集和柳宗元的诗文,即此可见,东坡对两人是何等的喜爱。然而,东坡是怎么评价他所喜爱的这两位,哪个更优呢?他在《书韩柳诗》中说过这样一段话:“柳子厚诗,在陶渊明下,韦苏州上;退之豪放奇险则过之,而温丽靖深不及也。所贵乎枯澹者,谓其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实美,渊明、子厚之流是也。若中边皆枯澹,亦何足道。佛云:‘如人食蜜,中边皆甜。’人食五味,知其甘苦者皆是,能分别其中边者,百无一二也。”

柳宗元:圣人之言,期以明道(下)韦力撰

柳宗元撰《河东先生集》明嘉靖间东吴郭云鹏济美堂刻本

东坡认为陶渊明的诗高于柳宗元,但他同时说,柳宗元的诗又高于韦应物,而后他又拿韩愈跟柳宗元相比,认为韩愈的诗风比柳豪迈,但却比不上柳的温丽。拿柳宗元跟韦应物相比,这应当是东坡在诗学上的一个贡献,对于这两个人,东坡在《书黄子思诗集后》还说过这样的话:“李杜之后,诗人继作,虽间有远韵,而才不逮意。独韦应物、柳宗元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非余子所及也。”

而后韦柳并称,基本上就是本自东坡以上的这段话。后人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比如宋曾季狸在《艇斋诗话》中说:“前人论诗,初不知有韦苏州、柳子厚,论字,亦不知有杨凝式。二者至东坡而后发此秘,遂以韦柳配渊明,凝式配颜鲁公,东坡真有德于三子也。”曾季狸说在东坡之前,没有人将韦柳并称,同时也没人知道杨凝式是何等的厉害,正是由于东坡将韦、柳跟陶渊明相比,又拿杨凝式跟颜真卿相比,才使得这些人大受关注,所以曾认为,东坡有德于此三人。对于柳宗元的诗作,曾季狸最喜爱的句子有如下:“柳子厚诗:‘壁空残月曙,门掩候虫秋。’语意极佳。东湖诗云:‘明月江山夜,候虫天地秋。’盖出于子厚也。”

曾所说的这句诗出自柳宗元的《酬娄秀才寓居开元寺早秋月夜病中见寄》:

客有故园思,潇湘生夜愁。

病依居士室,梦绕羽人丘。

味道怜知止,遗名得自求。

壁空残月曙,门掩候虫秋。

谬委双金重,难征杂佩酬。

碧霄无枉路,徒此助离忧。

曾季狸认为,东湖的那两句,其实就是模仿柳宗元而来。曾所说的东湖,应当就是徐俯,这位徐俯是黄庭坚的外甥,也是一位小有名气的诗人,看来连他都会去模仿柳宗元的名句。

柳宗元:圣人之言,期以明道(下)韦力撰

柳宗元撰《河东先生外集》明嘉靖间东吴郭云鹏济美堂刻本

但还是有不少人认为柳宗元的诗不一定高于韦应物,王渔洋就是这种观点,他在《带经堂诗话》卷一中说过如下的评语:“东坡谓柳州诗在陶彭泽下、韦苏州上,此言误矣。余更其语曰:‘韦诗在陶彭泽下、柳柳州上。’余昔在扬州,作论诗绝句,有云:‘风生澄澹推韦柳,佳句多从五字求。解识无声弦指妙,柳州那得并苏州!’”王士禛认为,东坡的这个断语不对,他觉得应当将上下的顺序改为陶渊明第一,韦应物第二,而柳宗元第三,因为他觉得无论怎样比,柳宗元都比不上韦应物。

柳宗元还有一首名为《江雪》的绝句,也同样脍炙人口: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这首绝句被收入儿歌,基本做到了家喻户晓。该诗在宋代已经极有名气,宋范晞文在其所撰的《对床夜话》卷四中有如下评语:“唐人五言四句,除柳子厚《钓雪》一诗外,极少佳者。”范所说的《钓雪》应当就是这首《江雪》,他竟然认为这首诗是唐人五绝中最佳之作。虽然如此,宋张戒却在《岁寒堂诗话》卷上中说:“柳柳州诗,字字如珠玉,精则精矣,然不若退之之变态百出也。使退之收敛而为子厚则易,使子厚开拓而为退之则难。意味可学,而才气则不可强也。”张也认为柳的诗写得很好,但他却认为柳诗不如韩愈的诗有那么多的变化,他甚至觉得如果让韩愈去学柳宗元的诗风,很容易,而若让柳学韩,则太难了。当然,这种比较也就是一家之言,在实际中无法印证。

就文章而言,柳宗元与韩愈齐名,被后世并称为“韩柳”。按照后世约定俗成的说法,柳宗元排在唐宋八大家的第二位。柳宗元为什么有这么高的声誉呢?这除了他写出了许多脍炙人口的散文外,另一个主要原因,则是他跟韩愈共同主张“文以明道”。

柳宗元:圣人之言,期以明道(下)韦力撰

柳宗元撰《柳文》明嘉靖十六年游居敬刻韩柳文本

唐贞元九年,韩愈在《征臣论》中说:“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我将以明道也。”韩愈在这里第一次提出了“文以明道”的主张。而后柳宗元在永州所写《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中说:“始吾幼且少,为文章,以辞为工。及长,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为炳炳烺烺,务釆色、夸声音而以为能也。凡吾所陈,皆自谓近道。”柳宗元在这段话中也同样提到了“文以明道”的概念,看来这是他对韩愈主张的一种呼应。

对于这种呼应,柳宗元在之后的文章和书信中多有阐述。比如当时有位叫崔黯的人,此人乃是代宗朝宰相崔宁的侄孙,喜欢读书,也喜欢书法,并且对骈文也有偏好,看来他曾向柳宗元请教过作文之法,于是,柳就在一封回信中阐述了他对文章的态度:“圣人之言,期以明道。学者务求诸道而遗其辞。辞之传于世者,必由于书。道假辞而明,辞假书而传,要之,之道而已耳。道之及,及乎物而已耳。斯取道之内者也。今世因贵辞而矜书,粉泽以为工,遒密以为能,不亦外乎?吾子之所言道,匪辞而书;其所望于仆,亦匪辞而书,其不亦去及物之道愈以远乎?仆尝学圣人之道,身虽穷,志求之不已,庶几可以语于古。”

在这里,柳宗元又讲到了文和道的关系,他首先承认作者的思想就是通过文辞而得以传播,所以他不反对文辞,但问题是,文章虽然写得漂亮,更重要的目的是为了让思想传播,因此,不能将这两者之间的关系颠倒过来。

其实,柳宗元的这个说法就是在批评骈体文,他认为骈体文只是注重形式,反而使内容变得空洞,他在永州时写过一篇《乞巧文》:

眩耀为文,琐碎排偶。抽黄对白,啽哢飞走。骈四俪六,锦心绣口。宫沉羽振,笙簧触手。观者舞悦,夸谈雷吼。独溺臣心,使甘老丑。嚣昏莽卤,朴钝枯朽。不期一时,以俟悠久。旁罗万金,不鬻弊帚。跪呈豪杰,投弃不有。眉颦頞蹙,喙唾胸欧。大而归,填恨低首。

虽然说是“乞巧”,其实他在批判很多人写文章只是看上去漂亮,却完全没有实际的用途,因为他觉得内容最重要,因此对文章的优美做了无情地讽刺。柳宗元这样的说法对不对呢?至少孙昌武先生认为:“柳宗元把文体与文风问题提到这样的高度来认识,也有其偏颇的、绝对化的一面。”(《柳宗元评传》)

柳宗元:圣人之言,期以明道(下)韦力撰

柳宗元撰《唐大家柳柳州文钞》明刻本

关于如何写文章,柳宗元也有着自己的说法,他在《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中有着这样的强调:“故吾每为文章,未尝敢以轻心掉之,惧其剽而不留也;未尝敢以怠心易之,惧其弛而不严也;未尝敢以昏气出之,惧其昧没而杂也;未尝敢以矜气作之,惧其偃蹇而骄也。抑之欲其奥,扬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节,激而发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

看来文章不能轻易作,用现在的话来说:写文章之前,首先要端正态度。余外,他还在很多文章中论述过作文之法,比如他强调了作者的主观修养及其他的一系列要求,看来要想写出一篇足以流传后世的文章,绝非易事。

虽然柳宗元是文章大家,但其流传后世之文,也受到过一些人的质疑,而对其主要的质疑则是他崇信佛教,这样的信仰显然让正统的儒家不能接受。柳宗元崇信佛教,除了当时社会的氛围,还有一点,就是他从小就有这样的信仰,他在《送巽上人赴中丞叔父召序》中说:“吾自幼好佛,求其道,积三十年。”

韩愈坚决反佛,而柳宗元却如此信佛,这两位文章大家虽然是志同道合的古文运动推手,但就这一点,二人却有着较大的差异。韩愈当然希望柳宗元能改变这种信仰,他曾多次规劝过柳,但柳不为所动,其在《送僧浩初序》中反驳韩愈说:“儒者韩退之与余善,尝病余嗜浮屠言,訾余与浮屠游。近陇西李生础自东都来,退之又寓书罪余,且曰:‘见《送元生序》,不斥浮图。’浮图诚有不可斥者,往往与《易》《论语》合。诚乐之,其于性情奭然,不与孔子异道。退之好儒,未能过扬子,扬子之书于庄、墨、申、韩皆有取焉。浮图者,反不及庄、墨、申、韩之怪僻险贼耶?”

柳宗元也承认韩愈是自己的好朋友,并且韩多次规劝自己不要信佛,但柳依然觉得不应当完全排斥佛教观念,因为这些观念中有一些跟儒家的《易经》《论语》相暗合,所以他不觉得儒、佛两家观念对立。

柳宗元又说,韩愈对儒家之爱应该超不过扬雄,而扬雄的著作中,除了儒家观念之外,同时他还融汇了庄子、墨子等不同的观念。柳的言外之意,儒家也应该从其他学派中汲取有营养的成分。

虽然说在信佛问题上,韩愈与柳宗元意见相左,但这并不影响二人的友谊,更为有意思的,二人在写文章上还暗里较劲儿。对于他们之间是怎样的较劲,梁德林在《柳宗元诗文的游戏色彩》一文中予以了阐述。

当年,韩愈写了篇《毛颖传》,而柳宗元读过后写了篇《后题》,其在文中称:“若捕龙蛇,搏虎豹,急与之角而力不敢暇,信韩子之怪于文也。”柳在这里用夸赞的口吻说,韩愈的这篇文章写得太好了,我想跟他比试一番都不敢。虽然这是谦虚话,但至少也表达出了柳的心态,那就是在为文上,柳对韩有着暗自较劲儿的心理。

而有意思的是,后人通过对他二人文章的比较,发现他们有许多类似的同题之作,比如宋罗大经在《鹤林玉露》中说:“韩、柳文多相似,韩有《平淮碑》,柳有《平淮雅》;韩有《进学解》,柳有《起废答》;韩有《送穷文》,柳有《乞巧文》;韩有《与李翊论文书》,柳有《与韦中立论文书》;韩有《张中丞传后叙》,柳有《段太尉逸事状》。”

在这里,罗大经倒没有说韩、柳二人在写散文方面暗自较力,他只是类比出二人文章有相似性。而直接点明二人较力者,则是明代孙矿在《读柳集叙说》中所言的一段话:“古人作文,多欲相角,良然。如韩有《张中丞传后叙》,柳有《段太尉逸事状》;韩有《进学解》,柳有《晋问》;韩有《平淮碑》,柳有《平淮雅》;韩有《送穷文》,柳有《乞巧文》,若相配者。”

但无论是罗大经还是孙矿,他们举出的韩、柳二人相似之文的数量并不多,相比较而言,钱基博在《中国文学史》中说“宗元之文有意与韩愈之文争能者”,接下来,钱基博列出了几十种之多,并且其在对比中还点明了韩文与柳文之间的相同点,故而梁德林在其所撰《柳宗元诗文的游戏色彩》一文中说:“而他所列举的例证中,有些显然并不一定是有意与韩文争胜之作。如柳宗元担心段秀实的事迹‘未集太史氏’,才写了《段太尉逸事状》,似乎与韩愈《张中丞传后叙》没有直接关系。”

但是,韩、柳之间是不是真的在暗里较劲儿呢?梁德林先生显然不这么认为,他认为这只是两个大文人之间的笔墨游戏。而章士钊也持这样的观点,他在《柳文指要》中说:“寻韩、柳同时,文章工力悉敌,凡所为文,相互览观,乃至仿效,俱有可能。”

对于柳宗元的墓,回来后我又查了些资料,比如方崧卿《举正叙录》中称:“洪氏《辨证》尚有京兆万年司马村《柳子厚铭》……皆未得之。然洪氏亦徒有其目耳。”看来,柳宗元的墓志铭确实出土于司马村。

如此论证起来,即可知柳墓早就被盗挖过,否则他的墓志铭难以让人看得到。而后我在网上搜到了《西安晚报》上的刊载的一篇名为《西安司马村:少陵原上千年古村》的文章,此文的记者采访了司马村的党支部书记关玉良,关称村中原有的这座大墓只是被称作“将军冢”,并未直言这座已经不存在的墓是柳宗元的墓。

我在西司马村拍照时,曾问过关华夏老人,本村是否有柳姓,他告诉我,一个都没有。同时我又问他,何以知此墓原本是柳宗元墓,关华夏跟我说,一是他们本村从来就有这个传说;二是前些年柳宗元的后人来了一大批,其中还有许多现居海外者,他们就是在这个空地集体祭拜柳宗元,说明柳家后人认定这就是其祖先之墓。而《西安晚报》上的这篇文章中,有这样一段话:“今年是唐宋八大家之一,一代文豪柳宗元诞辰1240年,中华柳氏宗亲联谊会发起人,河东柳氏后人刘哲先生联系到记者说:‘柳宗元出生于长安,葬于长安,而他的墓葬则很有可能在少陵原上的司马村。’”

看来此地果真有个柳氏宗亲联谊会,此会的发起人是柳哲先生,但是柳哲只是说,柳宗元可能葬在司马村,并未下断语,然《西安晚报》的这篇文章的结尾处还有这样的一段话:“柳哲说:‘据我所见到的宋代洪兴祖的《韩集辨证》中记载,柳宗元墓碑在京兆万年司马村,由此推测,柳宗元墓很有可能就在司马村。我们柳氏后人曾多次到司马村寻访,认为柳河东之墓应该就在司马村,很有可能就是司马西村的“将军冢”。柳氏一族的后人们希望能找到更多文献和考古资料,进一步确定柳宗元墓所在地,让我们能够祭拜追思这位伟大的祖先。’由此看来,本村书记关玉良所说的‘将军冢’很有可能就是柳宗元墓址。”看到这句话,让我悬着的心总算落下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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