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道暉:切實糾正違憲行爲

郭道晖:切实纠正违宪行为

2018年6月25日,郭道暉先生接受本報專訪。他目前正在整理自己的文集。(南方週末記者 賀佳雯/圖)

(本文首發於2018年7月19日《南方週末》)

現在反覆講要全面依法治國,而且要依憲治國、依憲執政。提法很新,也很好。倘若能夠落實的話,那中國的法治就大有希望。

九十高齡的郭道暉先生,如今一人住在北京昌平的一家療養院裡。他說自己雖身處“斗室”,但仍心繫國家的法治進程。

2018年6月25日,南方週末記者午後登門拜訪時,老人正對著電腦,梳理《郭道暉法學文選》的目錄。密密麻麻的文件夾按年限、主題劃分,裝載著他四十餘年的法學思考和九十年的人生領悟。

作為“法治三老”中的最年長者,郭道暉屬於半路改行:他畢業於清華大學電機系,後留校講授哲學和研究美學;1979年4月進入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委員會工作,自此“遁入法門”。那年他51歲。

1987年8月,郭道暉調任中國法學會研究部主任,兩年後離休,被聘為《中國法學》雜誌社總編輯。其間,他率先在《中國法學》上組織開展人權法學和權利問題大討論,首創“權利推定”和“社會權力”新理論,提出將通行的“法制”改為“法治”,又進一步提出將“法治”提升為“依憲治國”。

他的上述思想來源,很大一部分來自“祖先爺”。郭道暉出生於湖南湘陰,伯曾祖父郭嵩燾是中國首位駐外使節,主張學習國外的制度和技術;祖母曾氏早年留日,思想開明。從他的父親一代開始,都走上了“學工救國”道路。而抗日逃難的經歷,使得年輕的郭道暉三兄弟“不約而同”全部加入了中共地下黨。

郭道暉的特別身份還有,他是朱鎔基的中學和大學同學、入盟(中共地下黨領導的新青聯)和入黨介紹人。翻開朱鎔基贈送給他的2016年家庭聚會相冊,他口中唸叨:“鎔基為人很念舊,又敢言。”

沒有正確思想怎麼能立法

南方週末:您在清華學的是電機,教的是哲學,年過半百轉行從事法律工作。為什麼有這樣的轉折?

郭道暉:當時(1979年2月)全國人大常委會設立法制委員會(1983年改稱法制工作委員會),彭真擔任主任。但他剛從監獄出來,手下沒有人,就找來了王漢斌。

王漢斌解放前曾負責領導清華等校的地下黨員工作,他的夫人彭珮雲是我的直接領導,後來當過清華大學黨總支書記。他讓彭珮雲給我寫信,要我去法委工作。

一開始我還不太願意。我沒有系統學過法。另外就是我覺得法律太枯燥了,摳條文,一條一條沒有味道。我那個時候講哲學、研究美學,朱光潛、黑格爾以及中外其他名家關於美學的書我看過不少、還鑽進去了,寫了一本《魯迅的偉美觀》的專著,書到現在還沒出版。

後來我想想自己被奪去的20年青春,對缺乏民主、缺乏法治的惡果有親身經歷,所以想做些有益於國家法治建設的事情。現在我自己評價,幸好五十歲以後還轉入法學,還真正幹了一點事,要不然就是個萬金油。

南方週末:您如何從零開始學習法律?

郭道暉:在工作實踐裡學的。靠自學。我不像李步雲、江平等教授,他們都是科班出身。李步雲是北大的研究生,張友漁是他的老師;江平是留蘇的。我非科班出身,就揚長避短。哲學和法理學接近,法哲學嘛,我就研究法理學。我法律知識少,框框條條也少,思想可以放開一點。

另外,我參加了很多最高層次的立法會議,瞭解很多立法情況,這彌補了我的不足。我這人有個特點,手頭很勤,包括中學時的日記到現在都保留著,十六萬多字的《流亡兩年》。參加全國人大會議,聽到有意思的發言我都會當場記成卡片,一則為工作需要寫簡報,二則為自己日後研究用。那時的人大代表法律知識也很匱乏,記得在審查刑事訴訟法時,有人就問,怎麼“第一是審程序,第二還是審程序”,他們不清楚“第一審程序”“第二審程序”是專門的名詞。還說“法人”就是指“守法的人”。

南方週末:去人大報到的第一天,王漢斌就請您立即撰寫一篇《列寧在新經濟政策期間實行租讓制》的論述。據說您用了三天時間完成。

郭道暉:這篇文章主要是寫列寧時代搞新經濟政策,把外國資本引進來,開發國內的資源、發展經濟。當時,蘇聯的幹部、工人很多也抗拒——怎麼我們剛把資本家趕走,又請外國資本家過來了?後來的事實證明,新經濟政策是成功的,不然要餓死很多人的。

我屁股還沒坐熱就馬上回到清華,首先把《列寧文選》有關這個問題的文章索引都抄下來,看了文章後做成卡片,然後再摘編撰述。

南方週末:這篇文章有個特殊背景:1979年7月1日閉幕的五屆全國人大二次會議一口氣通過了7部基本法律,其中之一是中外合資經營企業法。此前有些人反對這部法律,主要有哪些爭議?

郭道暉:當時很多幹部都認為,引進外資就是出賣國土,特別是發展深圳經濟特區就是恢復租界、出賣國土,批評非常尖銳。沒有正確思想怎麼能立法呢?所以彭真想借列寧改革思想說服這些老幹部。

我就有意識針對我們幹部的思想誤區整理出材料。這篇文章王漢斌打印出來在開會前就送上去。列寧的話當時威信很高,老幹部沒什麼話講。後來人家說“你郭道暉對經濟法還挺在行”,我說我根本就不懂經濟法,我是懂“文章做法”。

權利優於權力,這是根本轉變

南方週末:82憲法制定時,作為當時立法機關的工作人員,能否談談您所親歷、見證的修憲過程?

郭道暉:1980年9月,五屆全國人大三次會議接受中共中央建議,決定修改憲法,併成立憲法修改委員會,葉劍英任主任委員,宋慶齡、彭真任副主任委員。

實際工作主要由彭真主持,一直持續到1982年2月。彭真在當法制委員會主任的時候講過,解放前他在國民黨的監獄坐了六年,解放以後他又坐了自己的監獄九年半,為何會這樣?他說他在監獄裡時老思考這個問題,想不通,後來想通了,就是對我們過去不重視民主、不重視法制的懲罰。

彭真和王漢斌把胡繩、龔育之,憲法學界的“四大名旦”——張友漁、蕭蔚雲、王叔文、許崇德等專家都請去了,負責研究和草擬憲法草稿。經黨中央審議後形成草案,經全國人大常委會特別組成的“憲法修改委員會”討論修改,最後由全國人大審議、通過。修憲草案在全國人大常委會“憲法修改委員會”討論時,我作為法制委員會理論組組長列席旁聽,並參與了一些秘書工作。

南方週末:在學界,您對權力與權利關係的論述一直備受關注。和54憲法相比,82憲法有一個重要變化是把“公民的基本權利和義務”從原來的第三章挪到第二章。

郭道暉:82憲法是在54憲法基礎上修改的,但修改幅度很大。原來(54憲法)第一章是總綱,第二章是國家機構,第三章才是公民的基本權利和義務。82憲法把公民權利義務挪到國家機構前面。

公民的rights高於國家的power,這是一個根本性的轉變。它強調公民權利的優先地位,國家權力是公民通過選舉賦予國家機構的。文本改過來很多年了,現在有些官員還認為公民權利是國家機關賦予的,那就搞反了。

南方週末:上世紀八十年代,對於憲法監督機構,曾有過在全國人大設立憲法委員會乃至設立憲法法院等不同構想。2018年3月,全國人大法律委員會改為憲法和法律委員會。您怎麼看這次更名?

郭道暉:我關注的是它是不是名副其實,能否真正承擔起違憲審查的職責。任何國家機構、政黨或武裝力量有違憲行為,都應該追究責任。憲法和法律委員會能否真正糾正違憲行為,還有待觀察,但首先我肯定這個做法。

南方週末:普通民眾可能覺得憲法離自己比較遠,您怎麼解釋他們和憲法的關係?

郭道暉:我寫過一篇文章,叫做《憲法的大眾化、社會化》,意思就是要把憲法交給人民自己來掌握,要把人民日常所碰到的一些問題或者受到的一些侵害,提高到違憲層面來審查、來審視。

南方週末:上世紀八十年代起,李步雲教授和您等法學家堅持主張以“法治”代替“法制”。“依法治國,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1997年寫入十五大報告,1999年寫入憲法。為什麼要這麼改?

郭道暉:法制的英語原文是legal system,是“法律制度”。法治的原文是rule of law即“法律統治”,就是按照法律來辦事,法律至上。表面看是名詞之爭,實則觀念上有差別。

“法制”是個中性詞,專制的封建社會也有完備的法制,但沒有民主。“法治”就是任何個人、公民、組織等都要受法律統治,都要在法律範圍內活動。“法制”的法律主體是誰,誰來制,制什麼?這些問題都沒有解決。而治理的“治”是水旁,中國有句古話,“水可載舟,亦可覆舟”,這“水”是代表人民的,人民是主體,是人民來治,不是治人民。

與“鎔基先生”互相談“愛”

南方週末您和朱鎔基是大學同學,還是他的入黨介紹人。能說說你們之間相處的故事嗎?

郭道暉朱鎔基這人很念舊。他在上海當市長的時候,有一次我正出差上海,他和市委宣傳部長一起到賓館來看望我,他主動對隨行的人說:“這是我的入黨介紹人。”

朱鎔基在中學的時候就和我兩次成為同學。抗戰時期,有個廣益中學。我父親在那兒教書,我跟著在那兒唸書,比朱鎔基高一班,我父親教過他。1946年,我到湖南省立一中上學,現在叫長沙一中,他也輾轉到一中唸書,比我低一個學期。我是1947年春季畢業的,他是夏季畢業的。

考大學都是在1947年夏季,我倆同時考,又同時被清華錄取。他很優秀,成績平均80分以上有獎學金。我考了76分,所以是自費生。我們的宿舍是二院教室改成的,挨在一起,他住235室,我住236室。

南方週末:你們是怎麼成為朋友的?

郭道暉:我們性格都比較耿直,也敢說。他進清華不久,1948年在報紙上寫了一篇文章,題目是《愛與憎》,筆名是“容基”,因為那時排字間那個金字旁的鎔字根本找不到。他是遺腹子,母親也很早去世,是伯父養大的,也沒有兄弟姐妹,所以感到沒有天倫之愛。他也對舊社會所謂被扭曲的愛很反感。所以他說除了愛,還要憎,憎就是恨那些不讓你愛的,那就有所指了,就是對國民黨有所指。他還提出要自我犧牲地去愛人民,這個提法挺好。

我那時已經入黨,馬上回應了一篇文章《與容基先生談愛》。我說你自幼失去了父母,是可惜的,但也許還是值得羨慕的。為什麼呢?往往父母之愛,溺愛、疼愛,結果阻礙了人類進步、阻礙了一些年輕人去參加革命。所以我們兩個互相談“愛”,後來人家就說這是當時青年人走向革命的心情抒發。

南方週末:中國的法治進程需要很長的時間,改革也不總是一帆風順,您對當下及未來的法治領域改革有何建議?

郭道暉:我現在所想的就是,只要按照中央正式通過的決議照辦就好。關鍵問題是得打破一切阻礙,真正去施行。包括剛才講的,建立憲法和法律委員會,切實糾正違憲行為。改革開放以來所有已經證明是正確的就應該堅持下去,這是我的一點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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