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生活真美好

作于2015年12月)

“我们的生活真美好。我和爸爸、妈妈、哥哥、妹妹住在一起。我们一家五口在这个险恶的世界过的非常开心。幸亏有爸爸每天冒着危险开车出门,我们才能吃到可口的食物,睡舒服的床铺。我的家很大,是一幢两层的别墅。白色的墙壁非常整洁,房子采光也非常好。房子外面是一大片花园,花园里种满了树木,修剪的很整齐,翠绿的草地也宛如天堂一般,还有一个大游泳池供我们戏耍。我们的家很安全,四周高高的围墙就像忠诚的卫士,保护我们免收外界各种危险生物的骚扰。

每天早上爸爸都要出门上班,我们三个孩子和妈妈就在院子的门口目送他离去。当他走后,我们会跟着妈妈学习知识。今天我和哥哥妹妹在浴室里听录音带,学到了四个新的单词:大海,高速公路、远足旅行和猎枪。大海的意思是木扶手皮椅,就像我家客厅里的那把一样;高速公路的意思是强风,显然如果我们没有这么大这么坚固的房子,早被强风吹死了;远足旅行的意思是耐用材料,许多地板就是用它做的;而猎枪指的是一种漂亮的小鸟,这真是一个悦耳的词汇。

爸爸和妈妈反复叮嘱过我们,外面的世界充满凶险,我们绝对不能擅自外出。只有当我们的犬齿掉落之后,才证明具备了可以外出的实力。然而为了安全起见,出大门必须要开车,要具备学车的资格,就得等我们的犬齿再长出来才可以。因此,我们三个孩子从出生到现在从未出过家门半步。这是父母对我们无微不至的保护,而我们也愿意成为听话的孩子,听话的孩子会有奖励,不听话的只会像我的另一个哥哥那样被逐到墙外。我们觉得他很可怜,会偷偷地扔食物到墙外,希望他能吃到。

我和哥哥妹妹有时会做点游戏,比如把手伸进热水里比谁坚持的时间长。更多的时候,父母会组织我们比赛,例如蒙着眼睛从房间走到花园里找到妈妈,或者在泳池里比憋气。这些比赛的获胜者会得到奖品:便签。便签多的人最后会有大奖励。每天,天上都有飞机经过,有的时候飞机会落到院子里,我们几个谁抢到归谁。落到院子里的飞机与空中的飞机一样大,一只手就能握住,非常漂亮。

我们的生活真美好

这段时间我在家里的表现还不错,最终攒了52个便签,妹妹是37个。我以为我是最多的了,谁知晚上吃饭的时候哥哥说他攒了76个便签!没办法,我们姐妹俩输给他了。于是按照惯例,可以由他来选择今晚的娱乐活动。哥哥选了看录像带,爸爸欣然同意。我们一家坐在沙发上看小时候的家庭录像,我觉得这是很幸福的时刻。

每隔几天,会有一个叫克里斯蒂娜的女人来到我家,她是爸爸的同事,是来和我哥哥做爱的。我们的教育全部来自父母,所以我知道男人有那方面的需求。然而我们作为女孩却不必为此担心。有一次,克里斯蒂娜的包里带了几盘录像带,我恳求了她半天,用舔她‘键盘’的方式让她送给了我。那几盘录像带是几部老电影,有《洛基》、《大白鲨》和《闪电舞》。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些东西,他们对我的冲击太大了,也许外面的世界并不像父母说的那样……“

以上这些就是2009年的电影《狗牙》的大致内容。这是希腊导演欧格斯·兰斯莫斯——一个纯粹的怪才——的第二部长片。《狗牙》是一则关于家庭教育与权力统治的寓言。从这部电影能看出,欧格斯的影像风格荒诞不经,故事也往往无比诡异。全片画面清新,色彩明亮,一切都显得那么干净整齐。然而这些景别与故事的气质形成了某种反差的氛围。安插在这种“美景”下的是一个怪异至极的家庭生活。父母通过教育,控制孩子们的思想,因为某种不明原因(片中只点了一下妻子曾经受过创伤),禁止他们外出。美其名曰保护,其实是限制自由。于是,这栋别墅成为了一个名副其实的象牙塔,也成为了一个小型的乌托邦社会。

我们的生活真美好

我一直都很喜欢反乌托邦/敌托邦题材的作品。无论是乔治·奥威尔、赫胥黎、雷·布拉德伯里和苏米亚京的小说,还是MUSE的那几张专辑,以及《未来学大会》、《V字仇杀队》、《千钧一发》、《撕裂的末日》等等这些影片,都曾令我深深着迷。接触反乌托邦,常常是为了自我警醒,同时伴随有一种启示的快感。我总认为,保持清醒在如今这个各种资源都极度丰富的时代愈发难以做到。人们获取信息的渠道太过强大,几乎每天都要经历洗脑的过程。而社会信息的更迭越快,越浮躁,我们的思想和情感也就越容易被操纵。

由乌托邦变成反乌托邦,要么是因为某种新技术的出现,要么是某种灾难的发生,要么是某种外来者的强势颠覆。在《狗牙》中,克里斯蒂娜充当了那个外来者。这个封闭式家庭结构的崩塌,源于二女儿通过与克里斯蒂娜的接触,造成的自我意识觉醒。影片花费了大量篇幅去展现这个畸形小社会的种种生活状态,同时也满足了观众的猎奇心理。片中一家五口有百分之九十的时间几乎面无表情,说话和动作都比较机械。相对来讲,父母两人更偏向正常,时不时能看出他们的情绪化表达。而三个孩子由于一生都处于隔离环境,人格基础的建立就是扭曲的,自然也是这种教育管理方式下最大的受害者。

由影片开头的那堂“语文课”,我们就能充分感受到这个家庭荒唐到了什么地步:把大海、高速公路、远足、猎枪这四个词曲解成四种更加“无害”的意思,让孩子们无法了解词语的真相,进而达到最有效的思想控制。而这四个词的选择也非常到位,大海、远足都代表着外面精彩的世界,猎枪则是暴力的工具。丰富的词语被赋予简单的含义,赤裸裸地象征着我们这个时代对敏感词的过滤。在其他几场戏中,父亲播放着《Fly To The Moon》这首经典华尔兹,把里面表达男女之爱的歌词翻译成了对家庭对父母的爱,也彰显了通过管制文艺娱乐作品的内容,并加以利用,达到巩固意识形态的现象。所以,当那只可爱的小猫出现在后花园时,大儿子不由分说拿起刀就扎了过去,父亲的告诫也极端讽刺:猫是最凶恶的动物,它们吃人肉,尤其小孩的肉。如此一来,所有事物被包装加工,成为上层机关维护统治地位的工具。而那些真相,亦难以呈现在我们面前了。

我们的生活真美好

《狗牙》中的父母,通过编制谎言,扭曲常识,粉饰语义和严厉奖惩等手段,达到禁锢思想的目的。如果把影片的主题停留在反应家庭教育问题的层面上,我们也能看出当这种教育管理方式崩溃之后,父母二人的表现也说明了在长年持续地实行这种病态生活方式,已经致使他们对儿女的爱荡然无存。这种教育方式在影片中被无限夸张放大,显得非常不合情理。事实上我们国家许多家庭都实行着跟影片中类似的教育:不肯放任自由,父权不能违背,甚至把孩子的一生都要规划好,只允许他们做自己认为对的事,而忽视子女真正的兴趣发展等等问题,在影片中都有极端的展示。但显而易见的,《狗牙》并不单单是对家庭教育的警示,它还有着鲜明的反乌托邦思想。片中的别墅,犹如一个极权社会,父母是称职的独裁者,在自己的子民(子女)眼中,独裁者从来不是坏人,他们知道什么时候该严厉惩罚,什么时候该善待百姓。但这些行为的出发点完全是自私的,因而行为本身也就充满了虚伪的味道。统治阶级通过有限的福利发放,让人们只注重眼前餐盘里的豆子,而放弃无价的自由。通过遏制思考和想象,让人们只满足于舒服的床铺,视而不见自身的枷锁。通过控制话语权,让人们变得无知迟钝。通过严酷的暴力,让人们变为奴隶,终成一具具行尸走肉。也正因此,反乌托邦作品就具有了永恒的警示意义和生命力。

欧格斯·兰斯莫斯通过《狗牙》向世人展示了自己的才华,他的作品拥有鲜明的个人色彩,视角独特,思想犀利,洞悉了人性的阴暗和社会的病态。这些东西在今年他的新作《龙虾》中再一次得到完美的体现。

“我们的生活真美好。社会运转井然有序,贫穷被最大限度地消灭。城市干净整洁,人们都是成双成对的过日子,即保证了自身的安全,也令社会治安极度稳定。在这个时代,我们没有污染,无论是环境的还是精神的。每个男人都西装革履,每个女人都窈窕多姿。我们沉浸在爱情的幸福中,家庭美满,事业稳定。为了这个世界的健康,也为了我们人类自己的健康和长久发展,每个单身的人都不被我们的社会体系接纳。如果你是单身,那么你就必须被送到酒店中过一段集体生活,这是我们公正公平的法律明文规定的。在这期间,你有几十天来寻找另一半,那个可以跟你结为连理的人必须跟你有一种共同点,或者你们都戴眼镜,或者你们都是瘸子。只有这样婚姻才被法律认可。如果你迟迟找不到伴侣,那么你可以通过每天的狩猎来延长时间。狩猎目标是躲在森林里的单身者们,他们都是曾经找不到伴侣,私自逃出去的肮脏生物。每狩猎一个单身者,你就能被延长一天的时间。如果你没有找到伴侣,狩猎技术也差,那么很遗憾,截止日期一到,你就要被送到‘变形室’被变为一种动物。不过别担心,许多动物也可以找寻伴侣,只要担心别被天敌吃掉。

我们的生活真美好

我叫大卫,眼睛有近视,我的妻子眼睛也有近视,因此我们是合法夫妻。我的哥哥曾经是一个没找到单身的人,被变成了一条狗,同我住在一起。我们本来过的很幸福,远离那些社会的边缘地带。然而有一天,我妻子跟另一个患有近视的人相爱了,于是我成为了单身者,今早就要被送去酒店……“

这就是《龙虾》的世界观和故事源头,比《狗牙》有过之而无不及。本片影像风格继承了后者的明亮简洁,垂直式构图隐喻着故事的荒诞与诡异。但与后者不同的是,欧格斯的这部新片提供了两个视角。当科林·法瑞尔饰演的大卫住进酒店后,我们就像看《1984》的第一章那样,旁观着这个乌托邦丑恶病态的一面。你很难看到角色们脸上有什么丰富的表情,没有悲伤,没有痛苦,只有一种认命的态度,外加一点点失落。这是极端的社会制度对人心腐蚀的体现。就像《狗牙》里的三个孩子,酒店中也聚满了一群失去灵魂失去自我的行尸走肉。不过,他们撒谎的本事却一点儿都没减弱。本·威士肖扮演的瘸子,通过狠磕自己的鼻梁,装作得了流鼻血的病,成功与另一位真正流鼻血的女子配对。大卫于是也照他那样,装作冷酷无情,与另一位真的冷酷无情的女人配对成功。这种情节的设置对人性的讽刺和爱情的虚伪当真是拍案叫绝。

我们的生活真美好

然而好景不长,那个冷酷无情的女子通过各种血腥实验,终于让大卫露出了马脚。他又要变成一个单身者了,但他不甘心,于是情急之下,在酒店酿成了一场血案,成功逃到栖居在森林中的单身者阵营。影片的后半段便开始了第二种视角。观众可能通过之前的情节,对这群单身者抱以希望,可能会觉得他们被这种病态的社会排斥,应该都是心智正常的人,是一群有自由理想的战士。然而事实给我们上了无情的一课。某种意义上,单身者阵营是另一种丑恶的乌托邦,蕾雅·赛杜所扮演的领导者,更加自私虚伪,冷酷无情。她代表了另一种极端的意识形态和统治阶级。在她的管辖下,人民不能调情,不能接吻,禁止分享一切。是的,大卫他们永远不会被变成动物,保证了做人的基本权利,并且有了听音乐等等更多的自由,但思想实际上仍是被禁锢住的。他们虽然是从社会中逃离出来的“野蛮人”,但其道貌岸然的行为方式丝毫不输给那些“文明人”。《龙虾》通过对两个阵营的充分展现,高度浓缩了如今人际感情,尤其是爱情观价值观的种种病态之处,不光如此,影片还影射并嘲笑了人类历史重复出现过的某些荒谬、冷血的现象。比如那段作为统治阶级的蕾雅·赛杜拿人挡刀的戏。

我们的生活真美好

《狗牙》和《龙虾》标志着欧格斯·兰斯莫斯“病态美学”风格的形成。两者所包含的东西复杂深刻,均是不可多得的佳作。其思想内核和主旨的表达都非常一针见血,戳人软肋。这两出寓言所构筑的世界观能让我们轻易从中看到很多自己所生活的世界中的弊端。而其中的反乌托邦主题又是那么咄咄逼人,如警世钟一般令人难以忘却。如果你觉得两部影片充斥着怪异的现象、感受到了尴尬难忍的冷暴力,那么你应该庆幸自己还是一名正常人。在这两部影片中,美丽的景色下覆盖着畸形世界,正是乌托邦那种表面美好内里晦暗的特征。除此之外,两部影片也都采用了开放式的结局,引人无限遐想,进而扼腕叹息。欧格斯通过这种反差效果和开放式结局的处理方法,给人带来了难以抵挡的冲击力,同时,也更容易让观众在看罢影片之后,产生许多反思和启发。

正如两部作品里都有的桥段那样,本应是展现形体美的舞蹈被电影里的角色们跳成了群魔乱舞,这种极其明显的象征意味,难道不可解读成某种对急速发展的工业社会愈加扭曲的暗示吗?而这种扭曲,更多作用在人类的普世价值观和人性之中,进而导致正常的社会结构堕入万劫不复之境。我们的生活真美好,因为它建立在谎言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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