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個窮怕了的女孩|有故事的人

我,一个穷怕了的女孩|有故事的人

這是有故事的人發表的第1102個作品

比貧窮更可怕的,是心窮

·1·

我出生在80年代中期,長江中下游平原一個四五線城市。這是一個重工業城市,空氣裡常年瀰漫著煙塵,運煤車轟隆轟隆駛過,在馬路上留下深深的車轍。

煤礦工人都是在井下幾百米不見天日的地方挖煤。地底下寒氣重,因而他們都愛喝酒,喝醉了就回家打老婆孩子。生活,積攢了厚厚的煤灰,看不清本來的面目。

我很小的時候父母就離婚了。媽媽在煤礦做洗衣工,後來再嫁,繼父還是礦工。環境限制了人們的想象力,只能像陀螺一樣原地打轉。

那時我四五歲,隨媽媽到了繼父家,又跟著去了他的各種親戚家,被媽媽要求逢人就喊。可是我嘴拙,一個字都喊不出來。媽媽只好心虛地跟人致歉:“這孩子就是不懂事,沒出息。”

有一次去到鄉下,好像是繼父的堂哥家。他們家有很多半大的男孩,野得上房揭瓦。我被他們拉到一間背陰的牛棚裡,地上鋪滿了乾燥的稻草,卻又有一股淡淡的黴味揮之不去。

我不知怎麼被他們脫掉了褲子,後來哭著從牛棚裡跑出來,身上沾滿了稻草。我找到媽媽,她正在跟人熱絡地說著什麼,只看了我一眼,就叫我閉嘴。我乖乖地閉了嘴,緊緊地抓住她的衣角,再也不敢放手。

後來我長大一點,試圖向媽媽重述當時的情形,結果只換來一句喝斥:“小孩子不要胡說八道!”

我再也不提這件事了,只是有一次問她:“為什麼要再嫁?就我們兩個過日子不好嗎?”媽媽嘆了一口氣說:“我一個人怎麼養活你?你知不知道養個孩子多花錢?”

因為沒錢,所以寄人籬下。因為沒錢,所以任人欺辱。因為沒錢,所以忍氣吞聲。

從此以後,在我的心目中,就種下了對於錢的執念。錢能免我驚,免我苦,免我四下流離,免我無枝可依。世上再沒有什麼東西比錢更加誠實可靠。

·2·

在我的記憶中,從來都沒有零花錢。

校門口的文具店、飾品店和小吃攤,從來都與我無緣。因為口袋裡沒有一分錢,我只能遠遠地站著,假裝在看別的什麼東西,偶爾偷偷地飛快地瞟上一眼。

很快我就對所有心儀的東西如數家珍。一隻樹葉形狀的髮卡,一條粉紅色的髮帶,各種水果造型的橡皮擦,還有黏黏甜甜的藕粉。我每天放學都要眼巴巴地把它們看上一眼,流著口水想象一下,不然的話就好像這一天沒過完似的。

有一天,我不知怎麼得到了兩塊錢。兩張皺巴巴髒兮兮的紙幣,握在手裡卻有一種奇異的溫暖。我貪戀這種手心裡的溫度,再也不捨得把它們交付出去。什麼髮卡髮帶,橡皮藕粉,此刻全都不重要了。

我小心翼翼地把錢幣放在口袋裡,睡覺的時候放在袖口裡。不管是醒著還是睡著,都能感到一種巨大的撫慰。

我對於這兩塊錢的珍視,讓同學們發現了,他們送了我一個外號“財迷”。

有一次,班級組織了春遊,到野外踏青。那天非常熱,大家走了很遠的路,又累又渴。這時遠遠走來一個賣冰棍的老奶奶,同學們像見了親人一樣撲過去,紛紛掏錢來買冰棍吃。

我把兩塊錢緊緊攥在手裡,心裡不停地糾結,最終還是沒捨得買。那天以後,我的“財迷”的外號叫得更響了。

因為太過於小氣,我在學校裡幾乎沒有朋友。同學之間流行送禮物,一張賀卡,或是一個便籤本,寫上一些祝福的話語,好像友誼就能地久天長一樣。

我表面上對此不屑一顧,說到底還是不捨得花錢。既然要用錢換朋友,那我不如直接跟錢做朋友。錢不會不懷好意地送我外號,也不會當眾給我難堪。

直到今天,我依然沒有什麼朋友。朋友即使不那麼勢利,維護起來也需要花錢。吃飯AA制,可如果挑了貴一點的餐廳,我還是心疼得睡不著。比起和朋友在一起獲得的那點點愜意,我更願意享受錢帶給我的穩穩的幸福。

·3·

上了高中以後,我開始住校了。每個星期有四十元生活費。

四十元意味著,從週一到週五,我每天的花費不能超過八塊錢。早餐和晚餐基本上靠一個饅頭解決,午餐我只吃食堂裡最便宜的菜,平均每天只花四塊錢就夠了。

有一次,我在學校的小賣部花了五塊錢,買到半箱快過期的火腿腸。以後每天中午,我都打一兩米飯,再盛一碗免費的菜湯,然後剝一根火腿腸,用筷子戳成小塊和米飯、菜湯混一起吃。我吃得特別滿足,五塊錢讓我足足吃了四個禮拜。

自從發現這個省錢的法子以後,我就經常光顧小賣部,討好地跟老闆套近乎,看看有什麼快過期的食品,可以以低廉的價格買到。

我的衣服基本上都是媽媽從各種親戚家撿來的,雖說不是特別破舊,但是穿在身上就像一塊怎麼也洗不乾淨的抹布一樣,滿是油膩味。

整個高中,我只穿過一雙新鞋子,是在外地工作的小姨回家來,見我的鞋子磨得快要見底了,帶我去商場買的。她還讓媽媽給我買些新衣服穿,媽媽不屑地說:“上學的丫頭有什麼好講究的?有的穿就不錯了!”

我至今對那雙鞋子記憶猶新。那是一雙黃色的繫帶皮鞋,皮子軟軟的,有一股好聞的味道。我可以抱著它們聞上一整天都聞不夠。

有一天放學的時候,下了好大的雨,我雖然帶了傘,卻不忍心讓新皮鞋踩進水裡。於是就待在教室裡,呆呆地看著窗外,直到雨停了才離開。

食堂早就沒有飯了。我徘徊到小賣部,磨磨蹭蹭地拿起這個放下那個。老闆看出我的用意,大聲地說:“最近沒有過期食品,你不想買就快點走。”

他說得那麼大聲,在場的人全都轉過頭來看我。我一下子羞得無地自容,好像有人揪起我的頭髮示眾。我終於明白什麼叫“抱頭鼠竄”,因為那天我就是那麼逃走的。

高中三年,依靠我頑強的省吃儉用,攢下了一千多塊錢。這些錢被我鎖在書桌抽屜裡,每個週末打開一次,添進去幾張鈔票,然後再小心地鎖好。

每當我覺得生活屈辱,或者學習無望的時候,就想想那隻抽屜。那裡面存放了我關於人生所有美好的期望。

·4·

高考過後,填報志願的時候,我看到農業學校的農科類專業,學費比較低,立刻決定報考。生活當中留給窮人的選項總是少得可憐。

其實說到我的家裡,到底有多窮困,似乎也談不上。媽媽和繼父都是國企員工,工資水平在當地可以保證一家人過著正常的生活,不必節衣縮食,更談不上捉襟見肘。

但是我媽一直秉持著窮養我的觀念,覺得女孩子要是關注外表講究吃喝,就會變壞變野。她大概沒想到我能考上大學,所以對我學習上的投資也是十分吝嗇的。

還有一個可能的原因,我沒有向她求證過。

繼父的兒子初中沒畢業就去當兵了,不再是家裡的負擔,而我卻一直要上學花錢,恐怕會讓繼父心存芥蒂。所以她必須更加明顯地剋扣我,方才顯得平衡。

不管怎樣,我在我媽一貫的窮養下,有驚無險地長大了,竟然還考上了大學,令她十分高興。我永遠忘不了她一臉諂媚地把錄取通知書拿到繼父跟前,然後底氣十足地誇讚我。

十八年來,她從來沒有誇過我一句,而那一天,她把所有的誇獎都用盡了。

我聽著她嘴裡的那些溢美之辭,總是無法把它們跟自己聯繫起來。我只感到隱隱的擔憂,儘管她之前拍著胸脯保證過,肯定會供我上完大學。

果然,距離開學還有一個星期的時間,媽媽忽然提議,要帶我去辦助學貸款。她的解釋是,助學貸款是沒有利息的,她要把學費存銀行吃利息,這樣更划算。

“你放心,等你大學畢業的時候,我一定把貸款還上。”

我就這樣上了大學。媽媽每月給我八百元生活費,按照當時的物價水平,完全可以保證我正常的吃穿用度。

不過對我來說,不省錢就不能活。於是,我永遠只吃食堂裡最便宜的菜,翻來覆去穿那幾件舊衣服。冬天為了省下打熱水的錢,用飲料瓶灌滿水放在暖氣片上,第二天早上就有溫水洗漱了。

可是大學需要用錢的地方太多了。計算機老師讓我們多去機房練習打字。我花十塊錢辦了一張卡,每次去上網,機房的老師就在卡上鑽一個圓孔。每鑽一個孔,我就感到一陣心疼,好像我的心上鑽滿了窟窿。

我,一个穷怕了的女孩|有故事的人

(傍晚的校園)

·5·

我開始懂得開源節流的道理。節流我已經做到極致,該想一想怎樣開源了。

我上街發過傳單,給小飯館刷過盤子,體力付出與金錢收益完全不成正比。我又去做家教,坐半個多小時公交車,去給一個初中生補習數學。為了討好家長,我每次都比規定時間延長半個多小時。

後來,我在一所中學附近的輔導機構謀得一個兼職教師的職位。週末兩天每天上八節課,一天下來腰痠腿疼,口乾舌燥。

由於課餘時間完全奉獻給了兼職,我的學業僅僅是保證不掛科而已。有時聽說同學們在考什麼雅思、託福,又聽說有人輔修了第二專業,還有人學編程,考駕照什麼的,我覺得這些都離我非常遙遠。但凡需要花錢的事情,都不在我的考慮範圍。

上大學時,我喜歡過一個男生。他叫陳凱,是我們班的班長。我喜歡他,卻不敢跟他說話,只是遠遠地看著就很開心。

大二那個暑假,我為了做兼職,留在學校沒有回家,兩個月下來掙了四千多塊錢。快開學的時候,我思前想後好多天,終於跑到專賣店買了一件男式襯衫。

當我拿著襯衫站在陳凱面前,心跳加速,面紅耳赤,事先準備好的說辭一瞬間忘得精光。

陳凱的神色由疑惑變成恍然,他推開我的手,義正言辭地說:“真的不要這樣。我會跟輔導員建議,給你一個貧困生名額。你的情況全班同學都知道,大家不會有異議的。”

後來我果然拿到了貧困補助。一件沒有送出去的襯衫換來一千塊真金白銀,怎麼想都很划算。我無恥地笑了又哭了。

陳凱很快有了一個花枝招展的女朋友,兩個人走在校園裡像在演言情劇。而我依舊灰頭土臉,忙忙碌碌。我有時會忘了自己喜歡陳凱這件事,它就像雅思託福、編程駕照一樣,根本就不是屬於我的選項。

到了大四,同學們考研的考研,工作的工作,忽然之間都有了著落,而我卻一籌莫展。農學專業一直是就業老大難,我的專業技能又很一般。跑了幾個招聘會,連面試機會都沒有得到。

媽媽兌現諾言,把助學貸款全部還掉了,讓我長舒了一口氣。四年來,助學貸款就像懸在我頭上的一雙大手,我很怕它忽然發力,揪起我來懸賞示眾。

畢業之後,沒有更好的出路,我就繼續留在輔導機構代課,從兼職教師轉為專職教師,有了底薪,加上我拼了命地代課,每個月的收入還比較可觀。

生活中最開心的事就是看著銀行卡里的餘額緩緩地上升,為了它,我可以忍受一切。即使居所簡陋,飯食粗糙,即使沒有朋友,也沒有戀人,我都覺得特別踏實而滿足。

不論什麼時候,一定要有錢。錢能免我驚,免我苦,免我四下流離,免我無枝可依。世上再沒有什麼東西比錢更加誠實可靠。

我,一个穷怕了的女孩|有故事的人

(雪後的上班路)

·6·

有一次看節目,主持人問志玲姐姐:“如果你的男朋友很窮怎麼辦?”

志玲姐姐回答:“沒關係,心不窮就好了。”

那一刻我忽然發現,原來比貧窮更可怕的,是心窮。

儘管我知道,人不僅僅是活著就夠了,更重要的是生活。而我也有一定的經濟實力,可以供養更有質量的生活方式。但是,我依然改變不了自己節儉到變態的生活習慣。

買蔬菜水果總挑品相不好的,為了幾毛錢跟老闆磨半天嘴皮子。去超市不厭其煩地反覆比較,挑同類產品中價格最低的。內衣不穿爛到襤褸狀不會扔,反正在裡面沒人看見。外衣也就寥寥幾件,顏色全都褪得暗淡無光。

平時一張紙頭我都捨不得扔,在街上看見別人扔的飲料瓶子,也會趁人不注意偷偷撿起來,因而我的屋子裡堆滿了垃圾,收廢品的大叔每個月來一次,總稱讚我:“姑娘你真會過日子。”

有一次有個學生家長給我送來一包衣服,說她就穿過一兩次,還都挺新的。我雖然很想一口回絕,結果還是不爭氣地接了下來,一個勁兒地跟她道謝。

同事們去聚餐、旅遊,一開始也會喊我,但我總找藉口回絕,後來他們便不再喊我了。每天一個人孤零零地獨來獨往,回到家守著一屋子破爛,偶爾也會變得很低落,這時我就拿出存摺來看一看,撫慰一下乾枯的心情。

我不曾真正赤貧過,但是內心卻再也富足不起來。

相親的時候,我依舊灰頭土臉。對方多半是看不上我,偶爾有人願意進一步交往看看,我又開始懷疑對方的動機,是不是惦記著我那點血汗錢。

繼父兒子結婚的時候,媽媽讓我拿一千塊禮金。我固執不肯,跟她大吵一架。她罵我:“鑽進錢眼裡,活該一輩子嫁不出去!”

繼父住院的時候,媽媽讓我負擔所有醫保不能報銷的費用。我覺得不公平,要求跟他兒子各出一半,媽媽指著鼻子罵我:“白眼狼!你上大學花了那麼多錢,這錢就該你出。”

我從來沒有像那次哭得那麼傷心。從小我在她身邊畏畏縮縮、心驚膽戰地長大,寄希望於錢可以免我悽苦,卻又因為錢與家人幾近決裂。

我就像一隻蝸牛,揹著用錢築成的殼。這層殼給了我迫切以求的安全感,也把我逼進一個狹小逼仄的世界裡,永世不得翻身。

·End·

閱讀更多故事,請關注有故事的人,ID:ifengstory

掃描或長按二維碼識別關注

人人都有故事

| 故 | 事 | 的 | 人

投稿郵箱:[email protected]

合作郵箱:[email protected]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