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鳳還巢

一出鳳還巢

一出鳳還巢

1

他肚子裡揣著的志向是寫電影劇本,眼睛盯著院線大屏幕。在劇團晃悠了兩年,對什麼生旦淨末醜一點不感冒,只交出一個劇本提綱。

可有個最大收穫,娶了劇團被譽為青衣新秀的艾小苓為妻,兩個人是藝校同學。艾小苓有顏值,有天分,梨園界都說她特別有希望成為第二個劉長瑜或者李維康。

在艾小苓眼裡,郝鬱前程遠大,是個作家苗子。新房貼的喜聯橫批,“才子佳人”,俗了一點,但是基本符合眾人眼裡對他們的評價。

2

在艾小苓追求者的隊伍中,最具實力的要數劇場姓畢的經理,人稱畢老爺。雖然有過婚史,很短暫,年紀比艾小苓大六歲,面相不顯老。肚皮凸得老高,下巴肥嘟嘟的,仍然有幾分風度。令其他人怎麼趕也趕不上的是,他是個讓人嫉妒恨的富二代,繼承了幾處房產,京劇團劇場就姓畢,僅是其中的幾分之一。

艾小苓父母絕對看好了畢經理。萬萬想不到的是,女兒送給他們的女婿,竟是家住小縣城,屬於貧下中農後代的郝鬱。

老艾家家境比不了老畢家,但也算富裕,艾小苓就是自小在蜜糖罐子里長大的,和姓郝的窮小子成家,不是自找苦果子吃嗎?腦袋發燒了是不是?

3

艾小苓演了一出舌戰爹媽。她一會拍拍老爹的後背,一會摸摸老媽的胳膊,像唱西皮流水似的,用好聽的聲音說,找老公,眼光不能只看有沒有錢,得看有沒有才。

老爹是個戲迷,說,什麼才,你看看戲裡,書生都有才,可都窮得叮噹響,跟要飯花子一樣。過日子,什麼書,什麼才,都沒有用,靠的就是一樣東西,錢。一分錢難倒英雄漢,何況書生。

艾小苓說,沒錯。可才,就跟旁邊加個貝,那個財字一樣,能換來錢。憑他的才,郝鬱一定能寫出電影劇本,拍成片子,那就來財了,你們等著瞧吧。

後來,艾小苓和我講述當時的情景時,眼神仍然炯炯閃亮,像燃燒著兩道火苗,照射出五光十色的希望,還有堅定不移的信念。

艾小苓不只這麼說,她還以實際行動,作郝鬱的堅強後盾,支持他從劇團辭職,一心一意地寫電影劇本。

於是艾小苓憑藉她的聲望,以在舞臺上走臺步的輕捷步伐,走進我們總編的大辦公室。只是喝一杯茶的工夫,就在歡聲笑語中,把郝鬱安插在我的手下了。

我不糊塗,郝鬱來晚報純粹是身在曹營心在漢,他只是潛伏在這個平臺,領一份薪水,寫他的電影劇本。總編下的指令,又是艾小苓老公,我怎敢違背,乾脆送個順水人情。

4

艾小苓是娛樂圈名人,我和她打過交道,郝鬱倒是第一次見面。

那天,艾小苓請我去一家酒店吃自助餐。她沒畫妝,只是塗了不知道多少號的口紅,可依然滿臉生輝,一雙會說話的眼睛尤其撩人。

郝鬱屬於書呆子類型,一臉什麼都不在話下的高傲,我即將成為他頂頭上司,他只是悶頭吃他的東西,沒送來一句恭維話。可對自己老婆艾小苓,倒是明顯露出居於弱勢地位的殷勤相。一會遞紙巾,一會送來她喜歡的甜品什麼的,比那個站在臺邊服務的小女孩,還周到熱心。

買單的時候,艾小苓從她的手包裡,拿出銀聯卡,舉起蓮花手,交給櫃檯。

我不經意瞥了一眼郝鬱,發現他立刻轉過臉去,一種吃軟飯的羞辱感,讓他這個五尺男兒,滿臉通紅,有點無地自容。

沒多久,我恍然了,一切都是錢惹的禍。

艾小苓在那一撥年輕人中,為業績佼佼者,工資最高,郝鬱比她少兩級,並且不像她,有爹媽當小金庫。他正相反,肩膀上還壓著小縣城那邊的一串負擔。到了我們晚報,是臨時見習生,收入不如劇團。雪上加霜。

5

還沒過半年,一天剛下班,郝鬱叫我一聲馬老師,我知道他有情況。他給我衝了一杯咖啡,說,馬老師,我準備參加一個電影劇本營,就是筆會,請你幫忙。

我說,想請假,要多長時間?

他回答,三個月。

我告訴他,不短,可我支持你。不過,薪水就沒有了。

他說,這個我知道。我請你幫忙,幫忙……

我追問,幫什麼,說。

他吭哧一會兒,才開口,筆會要交費,六千塊錢,馬老師,你能不能幫我救救急。

那年代,六千塊錢,不算多,可在我這樣小文人的儲蓄卡里,也不能算少。我有些不解地問,怎麼不去艾小苓那兒拿呀。

郝鬱鎖住眉頭,嘆了口氣,告訴我,兩個月前,劇團那邊集資建房,艾小苓看好了一套99平米的戶型,可要一萬五千塊錢。艾小苓鼻涕眼淚拱手作揖地求老爹老媽大力支援,最後答應借給他們五千。艾小苓自己解決五千,剩下五千,要郝鬱想辦法。可郝鬱挖地三尺,連一千也拿不出來。實在沒招了,他們只能要了一套六十多平米的小房。

為這個,艾小苓向郝鬱發了火,這是結婚後頭一次發這麼大的火,指著郝鬱的鼻子吼道,郝鬱,你還是個男人嗎?你掐指頭算算,你為這個家,拿出多少錢?你就這麼賴著我倒貼,吃軟飯,一點都不臉紅是不是?

郝鬱對我說,馬老師,當時,我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轉身上了劇場屋頂,真想一頭紮下去,可我沒勇氣,又放不下電影劇本。你看,果然來了機會,我決定去劇本營,相信會柳暗花明。但是六千塊錢,我張不開嘴,再向艾小苓要。

說完,郝鬱竟然狠狠拍著腦袋,失聲痛哭起來。大男人這麼哭,哭得這麼盡情放肆,或者說這麼不不顧,我還頭一回遇到。

郝鬱的哭聲,像警世名言,在宣告:面子,尊嚴,在錢跟前,什麼都不是。

6

郝鬱還是如願以償,去了那個電影劇本營。我和艾小苓把他送上火車。我這才知道,那筆錢,是艾小苓從劇場經理畢老爺那兒借來的。

她說,因為集資建房的事,她罵了一通郝鬱。當時挺解氣,可後來覺得那些話太傷人,好後悔。所以聽說劇本營,她表示砸鍋賣鐵,也得湊足這筆錢。

她先找了老爹老媽,一聽用錢給郝鬱幹那個,死活不答應。還罵她,你怎麼這樣發賤?你哪兒比他差?眼看就要在劇團掛頭牌了,還低三下四地倒貼這麼個沒出息的男人?趕緊醒醒吧,像菩薩說的,回頭是岸。

想來想去的,艾小苓實在沒轍了,在經理室門前轉悠好長一會兒,硬著頭皮去找畢老爺。

這期間,畢老爺又一次結婚,又一次離婚。艾小苓說了借錢的事,他仰頭哈哈大笑之後,用眼睛緊緊盯著艾小苓漲紅的臉蛋,陰陽怪氣地說,劇團臺柱子,無事不登三寶殿啊,這點錢,小菜一碟,芝麻大個事,好說。不過,用在郝鬱身上,有點不值吧。再說,他也太不講究個尊嚴了,竟捨得讓自己老婆,一個有名氣,有身價的美人,求爺爺告奶奶地為自己借錢,哪個男子漢大丈夫能做出這種下三濫的事?他不是個爺們兒,丟人!

聽了一通嘲弄辱罵,艾小苓不止臉頰羞成個火炭,渾身也熱辣辣的像被燒焦,抬身要走人。

畢老爺突然抬起胳膊攔住他,眯起眼說,別急嘛。話是這麼說,可到底是你艾小苓來求我,還記著有我畢某人,我深感榮幸。所以,不要說幾個錢,就是為你兩肋插刀,本人也臉不變色心不跳,不會眨一下眼睛。你等等,我這就去櫃員機取錢。

7

郝鬱又回到我們晚報,繼續在我手下混日子。可整個人,就像俗話形容的,成了霜打的茄子,徹底蔫了。他一句也沒說劇本的事,我當然不能哪壺不開提哪壺,也不問。他對艾小苓說了什麼,艾小苓又對他說了什麼,我都不問。他那張日益青黃的臉色,鬢角間過早露出的白髮,常常愣愣怔怔的眼神,好像都藏著我想知道的答案。

沒多久,郝鬱的弟弟在縣城唸完中學,來我們這個城市打工。人高馬大的,當了一個小區的保安。聽說用賣血的錢,去洗腳。

隨後,有人打電話給艾小苓,說,你弟弟出事了。

艾小苓立時懵了,她只有哥哥,沒弟弟。就反問,胡說,我弟弟,他叫什麼名?

那邊說,你弟弟叫什麼都忘了,你以為我逗你玩,告訴你,叫郝強。

艾小苓一下子想起來,原來是郝鬱的弟弟。有些不耐煩地問,他怎麼了?

那邊說,你弟弟想強姦洗腳小姐,被她老公堵個正著。想私了,就馬上送兩千塊錢過來,不然,就報警。

艾小苓破口喊了一句,強姦誰,就是槍斃和我也沒有一毛錢關係。她關掉手機,罵道,他媽的,我艾小苓上輩子做什麼孽了,偏偏遇上姓郝的。郝,郝,好個狗屁,一幫窮鬼!

8

一天晚上,沒有演出,畢老爺關上經理室的門,往外走,忽然聞到劇場那邊傳來一股煙味,他加快腳步趕過去。掀開厚門簾。只見昏暗的坐席間,有一點火星閃閃爍爍。他大呼一聲,誰這麼膽大包天,在這裡抽菸,想放火啊!

可沒有回應,火星仍然亮著。他磕磕絆絆地走過去,剛要罵人,突然隱約看到一個俊美的臉龐,儘管是輪廓,卻認出來是艾小苓。

他搶下艾小苓手中的煙,扔在地上,踩滅了,正要說話,艾小苓動作敏捷地站起身,張開雙臂,緊緊抱住畢老爺,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孩子,哽哽咽咽哭了。

畢老爺覺得胸前有兩團軟軟的東西壓得他喘不過氣,心頭湧出一片驚喜,美人到底讓我抱在懷裡,謝老天有眼。

半個月後,艾小苓和郝鬱辦好了協議離婚手續。畢老爺付給郝鬱三千塊錢,說是替艾小苓給的分手費,可更像遣散金,要求郝鬱拿了這筆錢,必須離開這個城市,不能再回來。

郝鬱就這麼灰頭土臉地給掃地出門了,我為他餞行,吃了一頓火鍋。他悶悶涮著肉片,一再說謝謝,謝謝。

透過繚繞的熱氣,我看見他淚光閃閃。舉起酒杯,祝他一路順風。可我不知道他要去什麼地方,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惺惺相惜,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慨,比醬料中的辣椒芥末,更刺我軟肋。

我在心裡說,小哥們兒,別怨天怨地,也別怨艾小苓,她給了你機會,誰叫你錢包總是癟癟的呢,認命吧。

又過了一個多月,畢老爺和艾小苓領了證,沒大操大辦,很低調。卻趁著劇場重新裝修的空檔,這對新婚夫婦飛到了馬爾代夫,回來多了兩個大行李箱。

劇場裝修完畢,上演的的第一齣戲,是艾小苓掛頭牌的《鳳還巢》。艾小苓學的是荀派,這出戏是梅派代表作,她並不擅長。之所以選了《鳳還巢》,全是畢老爺的主意。他也不是多麼喜歡這出戏,喜歡的是它的劇名。“鳳”自然代表的是艾小苓,她最終嫁給畢老爺,說是“還巢”,再恰當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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