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9年10月18日清晨，美國首都華盛頓西北方，一隊水兵正匆匆前行。帶隊的是一名年介五旬的上校，姓李（Lee）。這支部隊前進的目的地，是位於波多馬克河和謝南多厄河的交匯處的哈珀斯渡口。原來，根據一天以前傳來的消息——著名的廢奴主義激進分子約翰·布朗正帶著他的兒子們，在渡口搞暴動。而李上校的任務，就是率領水兵前去“平叛”。
苗正根紅的李家
中年時的羅伯特·愛德華·李
這位前往平叛的李上校，便是鼎鼎大名的羅伯特·愛德華·李（Robert Edward Lee）——內戰時代叛亂南方聯盟軍的最高統帥，也幾乎是整個美國內戰中最有名的將領。不過在當時，他的主要身份還是美墨戰爭時代的英雄，外加合眾國之父喬治·華盛頓的曾孫婿。
用我們中國人習慣的語境來形容這位羅伯特·李，所能找到的最貼切的詞彙莫過於“根正苗紅”四字考語。因為能當上開國頭號元勳家族的曾孫婿，他的親爹當然也簡單不了！
誰呢？
著名的“輕騎兵亨利”，亨利·李（Henry Lee）是也！
輕騎兵亨利，李衙內的父親
在美國獨立戰爭時代，這位小有名氣的大陸軍團指揮官負責指揮第1輕龍騎兵團（1st Continental Light Dragoons）。不過，有番號不一定就算正規軍，威虎山的座山雕不是也有國軍番號麼？和華盛頓大頭領手下的其他軍頭類似，亨利·李麾下的輕騎兵部隊來源複雜。其中有前殖民地民兵，但也有臨時徵募的許多流民。由於需要善於騎馬作戰，這些人的成分，用腳趾頭想想也多少能夠明白了。
這個第1輕龍騎兵團的兵力，大約在數百到上千之間來回波動。亨利和手下這幫烏合之眾基本不和英軍正面懟，而是主要執行“襲擾”任務。就英國人的視角而言，在戰爭期間亨利的人馬給他們製造了非常大的麻煩，而且還數次以奇襲的方式擊潰英軍，給其他的殖民地叛亂部隊解圍或者翻盤……
凡此種種勾當，使輕騎兵亨利與有“澤地之狐”外號的弗朗西斯·馬裡恩准將（Francis Marion，電影《愛國者》的原型人物）一同，被視為近代游擊戰術的鼻祖。由此可見，反抗政府的基因，早早就注入了羅伯特·愛德華·李的血脈裡。
衙內成長的那個時代
作為“輕騎兵亨利”的第四子，羅伯特·李於1807年1月19日生於弗吉尼亞殖民地的斯特拉特福莊園，一個大戶人家。有多“大”呢？李家第一代移民登陸北美的時間可一直追溯到18世紀初，多年以來把斯特拉特福莊園經營到超過2600英畝的面積，摺合11平方公里……
現已成為美國國家歷史地標的斯特拉特福莊園，李家族曾經的世居地
所以說，李家即有權有有錢，用我們現在的話來說，就是“衙內”出身。有這樣的背景，羅伯特·李的成長堪稱一帆風順，青年時代在著名的西點軍校畢業後，駐紮在弗吉尼亞門羅堡（Fort Monroe），並擔任助理工程師。1831年，李傍上了不得了的大小姐——開國元勳喬治·華盛頓的曾孫女、瑪麗安娜（全名瑪麗·安娜·倫道夫·寇蒂斯Mary Anna Randolph Custis）。很快，門當戶對的兩位就結褵於其父母位於華盛頓特區對面的住處——阿靈頓之屋（Arlington House）。
1838年的羅伯特·李畫像。無論以什麼角度，都堪稱相貌堂堂
不久之後，“李衙內”便開始了飛黃騰達之路。為什麼呢？這要追溯到當年的時代背景，19世紀30年代以後，美國結束了建國之初的動盪時期，邁入了第一個穩定發展時代。從歐洲湧來的新移民不斷充實勞動力併為國家帶來新血，國力也正穩步增長。在這個時期，一種被稱為“昭昭天命”（Manifest Destiny）的思潮開始在美國境內蔓延，併成為了19世紀許多美國人所持的一種信念。該思潮的核心思想是認為美國被賦予了向西擴張至橫跨北美洲大陸的天命，與之相伴隨的，便是有“暴風雨的四十年代”之稱的美國大擴張時代——美國大兵東征西討、開疆擴土的大戲上演了！
體現“昭昭天命”思潮的繪畫，在天使的帶領下，美國人向整個北美大陸極力擴張
1846年5月，美墨戰爭爆發。1847年3月，美軍在墨西哥東海岸的最大港口維拉克魯斯登陸。這場戰爭將大片土地擄掠至山姆大叔的名下，也同時成為了羅伯特·李施展的絕佳舞臺。
作為美國曆史上的傳奇統帥溫菲爾德·斯科特的幕僚之一，羅伯特·李幾乎參加了戰爭期間的全部主要戰役。在登陸維拉克魯斯以後，他憑藉才智多次選擇出乎墨西哥守軍意料的有利進攻路線，幫助部隊出其不意以極小傷亡取得勝利。
美墨戰爭對於美國而言，並非義戰。當然，對於美國社會的上層衙內們，這卻是一個功臣名就的好機會
1847年4月，在塞羅戈多戰役後羅伯特·李官拜少校。戰爭結束後則更進一步，晉升中校。出色的履歷，使其於1852年出任成為西點軍校校長。而本文開頭的哈珀斯渡口的鎮壓行動，則是他在美國內戰前的最後一次重要任務。
任職西點軍校校長前的李上校
海軍水兵正在攻擊約翰·布朗困守的房舍
1859年10月18日，羅伯特·李的人馬殺到渡口。在訓練有素水兵們的攻擊下，約翰·布朗那小小的起義軍潰敗了。戰鬥的結果是9人犧牲，後又有1人傷重不治；6人逃脫了；而布朗等7人被俘。很快，叛亂者約翰·布朗被法庭施以絞刑，其他被俘者也緊隨其後被處死。大半個北方的教堂喪鐘齊鳴。
不過，在當時，無論是李衙內的軍隊，亦或是法庭的絞架，都沒有辦法挽回聯邦這棟即將“裂開的房子”。這是北美殖民地自獨立伊始就沒有能調和的那些矛盾的爆發，更是南北兩種經濟模式在數十年尖銳對立後埋下的火藥。史稱“約翰·布朗起義”的這次暴動，將成為引爆整個火藥桶的導火索。而李上校的努力，只不過是杯水車薪而已。
羅伯特·李的立場
1861年4月18日，美國內戰爆發前夕，林肯總統透過國防部長西蒙·卡梅倫提議由著名的李上校來指揮聯邦軍。
但是，李上校並未領情。儘管他自己和許多人都表示其情感上反對南方脫離，並曾於許多私人信件中抨擊南方各州退出聯邦的行為，直斥為“背叛開國先烈”。然而，李上校還是效忠於出生地弗吉尼亞，最終選擇加入了南軍，在一個月不到的時間裡晉升為准將，自此“李將軍”的大名開始響徹北美大陸。
在南北戰爭中，羅伯特·李對奴隸制的態度是什麼樣的呢？儘管一直有觀點表示，羅伯特·李一直反對奴隸制度，並列舉了其釋放自岳父繼承而來的黑奴一事以為佐證。不過，事實遠遠沒有這麼簡單……
黑人問題是美國內部分裂的原因
四年前的1857年10月，李的岳父寇蒂斯先生去世。李衙內由此獲得了可觀的房產以及63名奴隸的支配權。不過，岳父大人的遺囑有一條特別要求：自其去世起的五年內，在“遺囑執行人自視最為得當時”解放這些奴隸。現在，一切都很清楚了，解放這些黑奴本身就是他岳父遺囑的一部分，並非羅伯特·李的境界高尚。
轉眼之間，大片的土地和房產歸入羅伯特·李的名下，但同時他也必須繼承岳父的債務。此外，有些房舍已經老舊受損，正需要一大筆資金來修繕……對已經被遺產稅搞得頭大的羅伯特·李來說，他感覺自己被“坑”了，這可如何是好？對了，不是還有奴隸麼！
儘管岳父遺囑聲明奴隸們在“遺囑執行人自視最為得當時”解放，但羅伯特·李決定充分利用這最長可達五年的當主子的權利——把這些奴隸但凡能幹活的，統統送去弗吉尼亞東部做工！活，當然是黑奴來做，至於工資則全部歸他。這就是說，羅伯特·李為了一己私利，在執行岳父遺囑的時候還玩了下擦邊球。
對此，寇蒂斯的奴隸們可就不幹了。因為他們原本的主子在去世前曾經告知過他們，遺囑執行人將會給予他們自由，沒想到還有五年苦役要抗。1859年，這群奴隸中有3人果斷逃跑，溜之大吉。在地下鐵路組織（Underground Railroad）的幫助下，逃亡奴隸們一路逃往北方的自由州。然而這3人的運氣卻實在是太糟，居然在距離賓夕法尼亞州地界幾英里處被逃奴搜捕隊抓獲，並被送回了羅伯特·李那邊。
地下鐵路組織成員，正幫助黑奴逃往自由州，但還是逃不出李衙內的手掌心
對於逃亡奴隸，李老爺對其施以了當時慣用的“感化”手段——鞭刑，然後用濃鹽水擦拭背後的累累傷口——當然不是為了消毒！而且，行刑完畢後，工還是要繼續作的。這3名逃奴隨後被送往裡士滿，繼續其奴工生涯。
南北戰爭結束，奴隸制成為美國境內“政治不正確”的基準之一，隨後就一直有洗地的聲音反覆強調：“李將軍其實是個隱藏的廢奴主義者。”但正如我們上面所看到的那樣，這似乎是一個美麗的“誤會”。剝開種種美麗傳說，殘酷的現實是：身為維吉尼亞上流社會成員乃至整個美國老移民後裔之一，李終身與奴隸制度接觸密切，並充分地享受了這種制度的好處，在這樣的環境下成長，不可能達到林肯那樣崇高的境界。
在南北戰爭中，李將軍的確打出了許多膾炙人口的經典勝仗。然而，作為敗軍之將，他是怎麼成為美國內戰時代最主要的代表性人物的呢？要知道，作為內戰時代的南方聯盟軍總司令，李將軍的知名度甚至超過勝利者北軍的兩任司令威廉·特庫賽·謝爾曼和尤里西斯·辛普森·格蘭特，幾乎與總統林肯齊名。相比之下，南方聯盟總統傑弗遜·漢密爾頓·戴維斯，在國內幾乎不為人所知。
後人畫作：南北戰爭中的李將軍
失敗方的主帥享有如此盛譽，外在原因不外乎如下——
首先，謝爾曼面貌兇惡，加之火燒新奧爾良恐嚇瓦解南方聯盟的手段頗為兇殘，一向在美國民眾裡享有“惡名”。至於格蘭特這一位，他整天愁眉苦臉，以北方士兵的血肉之軀和南軍拼消耗，以狠辣作風拿到了外號“屠夫格蘭特”。所以說，北軍陣營的兩位主帥皆不夠“完美”。反觀南方統帥李將軍，其身高5英尺11英寸（180釐米），相貌堂堂、戰功累累，且身為開國元勳“輕騎兵亨利”的兒子，怎麼看都是很有代表性啊！
其次，美國內戰結束以後，羅伯特·李將餘生投入教育事業，算是為聯邦的公益事業盡了一份心力。所以，在其於1870年病逝以後，羅伯特·李就逐漸脫穎而出，成為了聯邦政府以及仍舊多少心懷不甘的南方“紅脖子”們都願意公開紀念的內戰將領。於是，矛盾和不滿就此擱置，大家安於自己的事業，重建和發展各自的家園。美國社會也逐漸彌合，於是開啟了內戰後的大發展時代。
內戰以後的李熱心於教育事業，並逐漸因為歷史和政治需要而被“洗白”
然而，這個世界變了。
一百五十年以後，這個國家正邁過它的巔峰時代，慢慢步入緩慢而痛苦的衰落期。
貧富差距拉大，階級對立嚴重，種族矛盾和政治分歧已經嚴重激化。2016年之後，依靠本土右翼力量支持的特朗普總統上臺，地底湧動的“岩漿”即將突破那個噴薄而出的臨界點。
於是，隨著夏洛特市議會做出移除羅伯特·李雕像的決定為發端，美國國內的保守和激進勢力爆發了。圍繞著對於美國內戰具有紀念性的南方形象，一次“破四舊”運動正如火如荼。先是羅伯特·李，接下來是紀念南軍犧牲的無名士兵的雕像，甚至是位於巴爾的摩市的哥倫布發現美洲大陸浮雕（有二百餘年曆史，對於美國而言已經是罕有的古物了），以及有過眾多緋聞被認為不尊重女權的前總統克林頓塑像，均淪為了民眾發洩的對象。一時間，美洲大陸上左右陣營拳腳相加，甚至出現人員傷亡，其狂熱程度不亞於當年的“文化大革命”！
夏洛特市議會決定移除羅伯特·李雕像引發的騷亂
一百五十年後的政治正確和社會道德，對於先人而言毫無意義，更何況衡量一個人的品行有大節小節之分。這正如中國人絕不會因為李世民殺兄而斥責其是暴徒一樣。然而，這種正常邏輯對於一群失去理智的暴民，是沒有意義的。
羅伯特·李的墓碑，曾經成為重鑄這個國家的基石之一。而今，這塊基石，以及許多塊曾經的基石，已經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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