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人王雲五:娶姐妹倆你學不來,八十歲後著書百萬字學得來不?

一百三十年前的今天,王雲五生於上海,但終其一生,他都說自己是廣東人。

他祖籍廣東香山是沒有錯的,不過,操一口流利上海話的他,一直以外地人自居,其原因則主要在於,當時滬上的風氣與今有異,誰承認自己是“上海人”,反會擔心被視為土裡土氣。

而和一般印象中廣東人唯利是圖、浮誇欺詐不同,真正的老廣,多明朗實在、勇猛精進、豪爽慷慨,但如果遇到挫折,也懂得順勢達觀,進退自如。

可以說,這種精神氣質,貫穿了王雲五的一生,他的確是廣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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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胡適和魯迅的同代人,王雲五從不搞婚外戀,他直接就娶了兩位合法妻子,徐淨圃和徐馥圃。如你所猜,她們是親姐妹,為他生育九個子女,八個長到了成年。

按通俗電視劇的套路,這種複雜的大家庭,恐怕難免雲譎波詭的宮鬥戲。但事實上,王家長幼有序,和睦親愛,堪稱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五好家庭”。

對兩位妻子,王雲五評價相當高:“淨圃識大,馥圃謹小,各有所長,而對我外間業務均不稍過問。”是啊,他年紀輕輕就幹大事,賺大錢,買大房子,妻子又何需過問?男主外女主內,他們家是上海灘的模範標本。

王雲五好友朱經農的兒子朱文長曾小住王家,目睹過王雲五與兒女的關係。逢休息日,王雲五必給大孩子們上課,其方式,在小朱看來,相當獨特。王雲五會給每個孩子選一本英文書,指定若干內容,讓他們在限定時間內譯成中文,之後,由他逐個評點。

令小朱吃驚的是,孩子們有不同見解,可以直接與父親爭論。王雲五不以為忤,反會興致勃勃地與孩子一起查詞典、翻資料,反覆討論,直到達成一致意見。這樣的學習,這樣的父親,讓小朱油然而生大羨慕。

這種讓小朱驚奇的研究式學習方法,與王雲五自身的求學經歷有關,可以說,他是在把自己自學成材的寶貴經驗,不動聲色地灌輸給孩子。

王雲五家世代務農,素稱寒門。到他十歲時,長兄王日華卻中了秀才,在閉塞的香山鄉下,已足以造成巨大轟動。十數代土裡刨食的王家,居然也培養出了讀書做官的種子?這太令人震驚了。

不幸,三個月後,長兄因足疾病逝。鄉間流言四起,指稱王家祖蔭太薄,消受不起這等福份,王日華的“破天荒”違背了天意,要不然,不過是腳腫而已,怎麼就會生生奪人性命呢?

王雲五父母深受刺激,鄭重決定,小云五絕不再走科舉之路,只粗通文墨即可,額外可學些英文,將來穩妥投身商業工作。

這是王雲五人生的第一次重大轉折。

十四歲,他不得不離開私塾,入五金店當學徒。老闆認可他的聰明,也認可他的吃苦精神,但不久,還是把他辭退了,因為他常常在店內讀書沉思,怠慢客人。老闆對王雲五父母說:這孩子就是個書蟲,不適合做生意。

王雲五對書痴迷到什麼程度呢?亞當·斯密的《國富論》、盧梭的《社會契約論》、達爾文的《物種起源》以及柏拉圖的《對話》等,他都是直接讀的英文版。而且,他還先將其中的精彩篇章譯成中文,然後再將中文盲譯成英文,與原書對照。這種無師自通的天才學習能力,令人歎為觀止。

王雲五一生沒有進過正規學校,在各類雜牌課堂打滾的時間也不滿五年,最後連一紙小學文憑都沒有。不過,他從不自卑:“我讀的書很多很廣,老翰林也沒有我讀的古書多,洋博士也沒有我讀的英文書廣。”

讀書多且雜,王雲五可以自豪,但在專家看來,卻是大毛病。廣而不深,博而不專,不管他如何使力,終難成為大學問家。這種批評有道理,可問題是,如果他根本沒想成為大學問家,只想把所學用於工作,比如出版,那麼這種廣博會不會成為一種優勢呢?

奇人王雲五:娶姐妹倆你學不來,八十歲後著書百萬字學得來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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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證明,拿王雲五的學識與出版業相配,簡直屬於天作之合。

當王雲五被胡適推薦給商務印書館時,這家國內最大出版機構的創始人張元濟還吃了一驚:商務一向重視網羅人才,可眼皮底下藏有王雲五這樣一員能將,我居然不知道?

王雲五初任商務印書館編譯所長即總編輯,設定的工作原則是:絕不做小打小鬧的事。因此一上手,他策劃的就是《萬有文庫》,把蔡元培以下全國大部分一流學者一網打盡,請每人就自己所在學科的最前沿新知撰寫書稿,編入文庫。

所以,他才不操心哪本書是不是熱點或者有沒有賣點呢,你想啊,有關個人成長與社會發展的全部硬知識,都收入了這一套書裡,還需要什麼額外的熱點或賣點呢?

《萬有文庫》第一輯共兩千冊,開機印刷五千套,迅速銷售一空。不少機構購買一套《萬有文庫》後,必須專設空間存放以供人閱覽,於是順勢建起了圖書館。據統計,因《萬有文庫》,各地新建圖書館一千多座,佔當時全國圖書館總數的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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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雲五策劃的《萬有文庫》系列叢書

什麼叫出版家?這就叫出版家。

因業績突出,王雲五升任商務印書館總經理,不想,卻因推動深度改革,惹出一場社會注目的大風波。

1930年,王雲五赴歐美觀摩考察半年,歸國後,雄心勃勃地制訂了一套科學管理方法,誓言要讓商務印書館再次脫胎換骨。

比如在商務印刷廠,他首先推出一項實驗,選若干熟練工人,完成一項操作,取平均時間,定為標準。之後,全體工人中,達此標準者,獲基本工資;超過標準者,得績效獎金;達不到標準者,下崗培訓,再無進步,直接解僱。

同樣,對編輯人員,也不再憑個人自覺推進工作,而是規定每天處理稿件的數量,不達標,同樣扣發獎金以至解僱。

儘管王雲五事先做了大量工作,詳細闡釋改革可能取得的雙贏效果,但在商務同人眼中,文化人王雲五,已墮落為資本家的忠實走狗,所謂的科學管理,不過是想強化壓榨勞動者而已。

商務印書館全體員工大罷工,堅決不接受王雲五式的改革。

這種狀況,讓王雲五意外傷感,但他沒有一硬到底,而是順應形勢,宣佈改革暫緩。

他也想不到,最後,居然是國難,給了他機會。

1932年,“一·二八”事變發生,商務印書館整體毀於日軍轟炸,面臨破產危機。王雲五以此為契機,頂住惡罵,將3700名員工全部解僱,重新招錄,而新入員工毫無選擇餘地,必須簽字畫押接受科學管理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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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2年,轟炸後的上海商務印書館

的確,是王雲五,笑到了最後。1936年,工作效能明顯提高的商務印書館出書量佔全國新書出版總量的52%,一舉躋身世界出版機構三強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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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齣版家及四角號碼檢字法改良人的聲望,讓王雲五在各界擁有了豐厚的人脈資源。抗戰期間,他又憑堅忍的意志,將商務印書館從上海搬到長沙,從長沙搬到重慶,一路堅持編書印書,給大後方的高等院校提供教材,為戰時教育做出了巨大貢獻。

蔣介石對王雲五的實幹精神印象深刻,抗戰勝利後,誠心誠意邀請他入閣。

早年,父母曾強硬阻斷王雲五“學而優則仕”的道路,讓他一直耿耿於懷;沒料到,憑自己的苦鬥,又得到了“商而優則仕”的機會。憑無黨派身份,王雲五先後任中央政府經濟部長、行政院副院長及財政部長。

在財政部長任上,他與近代史上一件影響深遠的大事緊緊聯到了一起,那就是發生於1948年的金圓券案。

提到金圓券,大部分人可能馬上想到蔣經國,他在上海打老虎,槍斃不聽話的資本家,一時風頭無兩。但實際上,幣制改革的前敵操盤手是王雲五。因為金圓券的整體方案,正是由他一手完成的。

回頭看,在當時眾多高官中,可能只有王雲五這個半路出家的財政部長,基於商務印書館的改革經驗,還真的相信只要運用手段合理,金圓券也照樣能取得成功。

因此他手訂的方案,非常符合市場規則,擬用央行存有的三億美元作準備金,按一比三的兌換率,發行九億金圓券。

可是,他馬上就被告知,央行只有兩億美金。

賬面上的另一億哪裡去了?別說他這個財政部長,就連央行行長俞鴻鈞也說不清,只含混知道與前任行政院長宋子文有關。這是禁忌話題。那好吧,兩億就兩億,估計也可以頂上一陣子。

結果,金圓券甫一發行,就達二十億,遠遠突破了王雲五的“科學”設計。通貨膨脹的種子,在政策尚未出臺前即已埋好,王雲五縱有三頭六臂,又能起什麼作用?

奇人王雲五:娶姐妹倆你學不來,八十歲後著書百萬字學得來不?

1948年國民政府中央銀行發行面額為500萬元的金圓券

而此前的官方貨幣法幣,發行量已是十年前的四十七萬倍,導致物價飛漲,紙幣不如同樣大小的手紙值錢。因此,事實上,即使不發行金圓券,法幣的崩潰也是必然的。只能說,蔣記政權如一架龐大而老鏽的機器,所有部件均已失靈,金圓券相當於給它陡然加上了過重的負荷,促使它更快地報廢了而已。

說到底,導致法幣破產的政治、經濟、軍事和社會因素沒有變化,那麼新出一種金圓券,又憑什麼能避免破產的命運呢?

可惜,書生王雲五對此看不破。

金圓券的幣值,只穩定了一個月,之後就不可阻擋地一路看貶。軍隊連續吃敗仗,但催起軍費來,總是星如火急。政府手裡沒錢怎麼辦?只有加印一條路。

因此,金圓券出籠八個月,發行量增加六萬倍,貶值五萬倍,已形同廢紙。王雲五承認幣制改革失敗,引咎辭職。

後來在臺灣,曾有人嚴厲指責王雲五,說他主推的幣制改革是蔣氏政權崩潰的唯一原因。並輕蔑地說他充其量是個買賣人,慣打小算盤,這才搞出了金圓券大慘案。

但實際上,明眼人都理解,這些人之所以逮住王雲五開罵,是因為不敢罵那個背後指使者王雲五的人,即蔣介石。

4

王雲五成名於出版,損名於政治,晚年到臺灣後,痛感一生讀書,只為他人做嫁衣裳,卻沒有自己的學術成果。對此,他無法接受,於是決定進入學術領域。第一本專著,定名《中國政治思想史》。這一年,他八十歲。

年過八旬動手撰寫人生第一部學術專著,這恐怕在全世界也是絕無僅有的。

王雲五的工作方式,頗似當年他對商務印書館同事的要求。全書計劃200萬字,兩年完成,那麼倒推計算,每週應執行恆定的工作量。萬一因應酬而無法實現,下週則必須雷打不動地補齊。他當年對人有多嚴格,如今對自己就有多嚴格。

從1968年6月起,他每天凌晨三點起床,每天伏案十餘小時,完全把自己當成一頭依然年輕的毛驢。至9月,完成第一分冊《先秦政治思想》。至12月,完成第二分冊。不到兩年,220萬字全部完成。

緊接著,他又用兩年時間,撰成200萬字的《中國教育思想史》。再兩年,完成《商務印書館與新教育年譜》及數十篇論文。

六年,足足六百萬字,八十高齡王雲五的痴狂幹勁,令多少六十歲的年輕人和三十歲的娃娃咋舌不已,心嚮往之而無力至。

1979年7月25日,九十一歲的王雲五,使盡最後氣力,為張元濟文集完成一篇情深意切的跋文,二十天後,安然離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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