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國者》今晚大結局。
顏紅光長身屹立在雪原上，像蒼松，像利劍，釋放著不屈的抵抗意志，令剛剛打了勝仗的對手充滿挫敗感。5年以後，舒婕隨蘇聯紅軍進軍東北，與顏紅光支隊的殘部會合。一出蕩氣迴腸的英雄史詩，就此劃上句號。
這些天，一邊看戲，一邊讀評論。讀過了網友們發現BUG和會心細節的短評，也讀過編劇、導演們寫下的同行的審視。讀過哲學視角切入的人物解讀，也讀過著眼自由和獨立的思想開掘。讀過對創作思路的認真發現，也讀過對製作門道的仔細尋找...
宏觀的、中觀的、微觀的，各種評論都有了。今天這篇，我想回歸一個普通觀眾的感受，把看劇過程中最有觸動的章節和觸動之後的生髮記錄下來，求共鳴。
（1）神經刀闖江湖
舒婕（佟麗婭）穿著紅色風衣，出現在南關教堂。這是她的出場戲，為她招來很多詬病。但就是這一幕，這個人物深深地吸引到我了。
舒婕紅衣出場
舒婕在劇中的同志，代表千千萬萬的觀眾批評了她：作為地下工作者，怎麼能穿得那麼鮮豔，你是唯恐敵人不會注意到你嗎？網上也是不拉不拉一大堆，關於諜戰劇的基本邏輯，關於特工們的穿衣要訣，等等。
但我想說的是，汪海林任總編劇的《愛國者》不是一部尋常意義上的諜戰劇。如果一定要給它下個定義的話，我覺得是帶有諜戰和抗戰元素的詩意劇，或者乾脆說詩劇。
這從那些時不時“酸”得人坐立不安的文學化臺詞，從那些時不時脫離敘事而抒情的鏡頭語言，從那些戰鬥間隙也無處不在的個性音樂，都能看出來。這是一部有明確形而上表達的電視劇，是一部不按常理出牌的實驗劇。
所以，如果把諜戰當作一個處處有規定套路的智力遊戲，它可能是經常犯規的。但如果只是把諜戰當做塑造人物的手段，紅色的風衣就完全不是問題。
何況，就算一定要算邏輯賬，這事也未必講不通。那是“九一八事變”前的瀋陽，中共地下組織遭到嚴重破壞，“蜀中無大將，廖化當先鋒”，不成熟的外圍革命者瞬間就被頂到了舞臺中心位置上。
那是一位講究穿衣品位的摩登女郎，她穿紅衣或許會招來更多的目光，但這目光多半是對漂亮女人的注目禮，而非對懷疑對象的審視。這身扎眼的皮，未必就不是更高明的保護色。
作為一個看了太多電視劇，總想著在套路之外求新求異的劇評人，我覺得舒婕的著裝沒有問題。她的莽撞和盲動也符合人物的基本行為模式。
作為戀人和同志，她要不顧一切地解救被捕的王振祥（葉靜），屢屢把自己和其他同志置入險境。這些險情，有時候是被宋煙橋（張魯一）化解的，有時候是被王振祥化解的，有時候是被舒婕憑急智化解的。
沒錯，如果一個人只是不守規矩，而沒有自行配備機智的本色，那她就是找死。但舒婕顯然不是這樣。她一次次扮演麻煩製造者，也一次次死裡逃生，歪打正著，憑的就是關鍵時刻的隨機應變。
戀愛中的女孩的情商多半是忽高忽低的，所以面對已經背叛革命的王振祥的排比句鬼話，她選擇了相信。她的紀律性也是有問題的，宋煙橋讓她沉潛待時，她卻主動前往日本特務機關應聘抄寫員的職位。
很不幸，她又一次撞上了岸谷雄一（蘆芳生）。在他佈滿陷阱的盤問中，舒婕迅速露出了馬腳。所謂絕境之中，靈光乍現，她編了一個關於“老男人”的段子，輔以驚駭的目光和神經質的哭泣，成功地擺脫了困境。
編造“老男人”的段子化險為夷
戲劇看什麼？就是看個節外生枝，合理圓謊。舒婕的人物性格如此，不成熟時她靠這門技術保命，成熟以後她靠這個本領傳遞情報。舒婕的戲劇功能如此，如果全是宋煙橋式的算無遺策，這部劇未免少了些三番四抖的快感和跌宕。
所謂邏輯嚴謹，就是把世界的必然性寫好。但世界並不是只有必然性，科學的基座建立在必然性上，藝術的愉悅感往往來自偶然性。舒婕在色誘前田勝家一節中本已暴露，岸谷找前田辨認畫像時，看上去她是再無逃脫的可能。但前田這個劊子手偏偏是貴族出身，一生負氣成今日，不肯說出真相，反而成就了舒婕的長期潛伏。
我覺得，男女主人公，宋煙橋是常數，舒婕是變數，戲劇因此而活色生香。
（2）革命者也調情
宋煙橋是何時愛上舒婕的？這事已無從查考。
但在他出於安全考慮決意送走舒婕，又因為於心不忍而留下舒婕時，這件事變得昭然若揭。留，朝夕相處但情勢危殆，所以想送走。走，安全至上但天各一方，所以想留住。權衡的結果是，把人留下，用全部的本事和注意力護她周全。
宋煙橋送走舒婕，又把她接回來
反覆之間，雙方互知心意。愛情的抵達和默契的建立，也讓觀眾鬆了一口氣。
革命者總是以身許國。作為中央特派員的宋煙橋，有著很高的黨內地位，他的直接領導其實是伍豪（周恩來）。他本不需要進監獄孤身犯險，也不需要像顏紅光一樣孤軍奮戰。但他目睹了東北的山河破碎，浸染了顏紅光的反抗精神，他沒有選擇到更高的位置上去發揮“更大的作用”，而是選擇了成為顏紅光，與小鬼子刺刀見紅。
這不大符合“大人物幹大事”的法則，卻具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佛陀精神。
地下工作者總有嚴苛的審查程序。剛性的審查程序居然能和柔腸百轉的愛情聯繫到一起。宋煙橋大鬧監獄，把敵人搞得焦頭爛額，這段強情節戲看了也就過了，並沒有給我留下太深刻的印象。而在宋煙橋和舒婕上演了“去而復歸”的戲碼時，我被他們之間的情感電流擊中了。
人類的情感交流，千百年來沒有發生大的變化。變化的是每代人遭遇的科技水平和組織程序不一樣。情感的常數碰撞細節的變數，便是無窮的戲劇橋段。
這裡，宋煙橋瞭解舒婕的手段是假審查之名義，讓對方如實回答。好多集以後，舒婕作為顏紅光支隊的支部書記，也是假組織瞭解情況之名義，搞清楚了宋煙橋和天黑黑的關係是否“親密”。
這樣寫，就是藝術趣味。
宋煙橋和舒婕從此再未分開，但卿卿我我的戲份並不多。只是並肩戰鬥時的一個眼神，只是生死一線時的忘我掩護，他們的愛情就充滿了整個熒屏。把愛情融於戰鬥敘事中，這差不多是恢復了黑白電影時期的寫法。這種剋制的深情讓人須臾無法放下，總覺得他們之間就要發生什麼了，可是直到最後才擁吻了一次，算是給望眼欲穿的粉絲們發了糖。
這部劇中，對祖國的大愛始終是凌駕和覆蓋個人情愛的。這種略顯反潮流而動的設計，因為直男編劇和導演團隊的篤信，並不顯得空洞和高蹈，反倒是盡顯真誠和珍稀。
（3）抒情曲有奇效
宋煙橋擊斃前田勝家，在黑老大包瑞斯的掩護下，他們逃出哈爾濱，暫時擺脫了追兵。
這時，一首蘇聯歌曲《遠在小河的對岸》悠然響起（下為前奏⬇️）。
建議在Wi-Fi環境下觀看！
遠在小河的對岸有點點火花
天空退去了最後的晚霞
一列青年騎兵一起跳上戰馬
越過田野到前面去偵察
隊伍撲向那敵人銳勢不可擋
和那白匪軍血戰了一場
一個青年戰士突然受了重傷
共青團員他跌倒在地上
...
小河對岸的的火光已不在閃耀
黑夜過去了天邊已拂曉
年輕人的胸口流出許多鮮血
鮮血染紅了青春的野草
年輕人的胸口流出許多鮮血
鮮血染紅了青春的野草
前頭是兔起鶻落，連番血戰。後面是天涯奪路，遇水而生。在兩場戰鬥的間隙，是這首好聽的共青團歌曲。
從歌詞的大意來看，這首歌放在這兒無疑是很貼題的。但曲調之悠揚婉轉，卻讓人覺得彷彿不是寫的血與火，而是在歌詠青年男女之間的愛情。
導演龔朝暉，中戲表演系出身，後來改行做了導演。做導演也不一心拍戲，同時是攝影玩家，音樂玩家，滑翔運動愛好者。這次在《愛國者》的製作中，他嘗試了音樂動效的大量運用，用以增加緊迫感和懸疑性。他還總是在觀眾猝不及防的時刻，插入一首抒情歌曲。
在很多章節裡，編劇原本就有寫意的初衷，而導演找到了實現的途徑：紀實美學+詩化美學。一度創作和二度創作形成了合力，觀眾就會得到特別的感動。像這首逃亡路上的插曲，像喬雲在冰湖上的跌落，像宋煙橋在大樹下念出關於祖國的詠歎調...
這些不期而至的文學性變奏，豐富了這部劇的意象和意蘊。
（4）愛國不是盲動
《愛國者》意在寫一群血性澎湃的反抗之士，寫一種不言自明的愛國精神。但同時也在劇中反覆強調：我們不怕死，但我們不是為了死，我們要活下來。
馮碩英的前妻具恩惠一度是宋煙橋小組的領導，她帶來了左傾盲動主義的路線。她把利弊權衡視為膽小怕事，她把衝動蠻幹視為勇往直前。她策劃了無異於送死的行動計劃。
馮碩英和具恩惠夫婦雙雙犧牲
對錯誤的黨內路線和“欽差大臣”，宋煙橋也無力直接對抗。但他是個現實主義者，他並不主張愛國青年去枉死，也不主張有限的武裝以卵擊石。他“陽奉陰違”地拆除了具恩惠的行動計劃，保全了革命的有生力量。但折衷派的舒婕卻發動了青年學生喬雲街頭演說，留下血的教訓。
喬雲
愛國是一種先驗的，無需討論的情懷。尤其在國破家亡的時刻，愛國的最高表現就是拿起槍抵抗侵略者。然而愛國行動需要策略，如何有效地保存自己，殺傷敵人，是反抗組織的領導者必須考慮的事。《愛國者》裡有過去很長時間裡不再出現的關於祖國的動情描述，同時也避免了很多抗日神劇熱血上頭的濫情式聒噪。
真正的愛國者終將走向理性愛國的道路。舒婕在劇中有三次重要成長，第一次是在王振祥叛變後，她打碎自己又重塑了自己；第二次是在喬雲被殺害後，她重構了自己的心理。第三次是在岸谷殺死自己妻子後，她對魔鬼再無懼色。
所以，《愛國者》呼喚的其實是常識的迴歸，而非用狂熱代替思考的胡鬧。
（5）自由的烏托邦
“在密密的樹林裡，到處都安排著同志們的宿營地。在高高的山崗上，到處有我們的好兄弟。”
東北抗聯顏紅光支隊的宿營地就設在雲深不知處的叢林裡。高空俯拍到的這組功能齊全的建築，也是製作人董俊耗資百萬搭建起來的得意場景。為了保障雪景的原汁原味，董俊堅持把劇組拉進了深山老林。
顏紅光支隊的宿營地
顏紅光支隊每月定期出擊，補充給養。得到準確情報，就殺出去跟鬼子幹上一仗。在沒有任務的日子裡，練兵的練兵，生產的生產，這就是一處井然有序的烏托邦。
程彬是陰險書生的樣子，做事那叫一個狠。侯嘯天是死不改悔的土匪相，侯的內當家纓娘是孫二孃和金鑲玉的混搭。天黑黑是黑色皮褲搖滾範兒，第一次跟顏紅光見面就提“睡覺”的事兒...
宋煙橋把這樣一群人聚集到一起，最高綱領是“打鬼子”，而在日常操行上，從來就沒有實現過整齊劃一。他們行動時同進共退，休整時各自為政，過著烏托邦的集體生活，也保有獨聯體的相對自由。
日本關東軍對顏紅光實施了嚴酷的絞殺戰術，堅壁清野控制物資，株連九族製造恐怖，一步步扼殺了他們的生存空間，也分化了他們內部的幾支力量。
程彬當了鐵桿漢奸，侯嘯天和纓娘戰死沙場，天黑黑流盡最後一滴血，顏紅光戰鬥到最後一個人...如果沒有這一筆，中國的抗戰也許只能是8年，而無法推展到14年。如果沒有這一筆，“滿洲國”的恥辱史將覆蓋全東北，中國的抗戰史定當失色不少。
說了這麼多，仍然只是說到了這部作品的幾個側面。《愛國者》確實是一部可以從政治、軍事、文化、歷史、民俗諸多角度進行解讀的文本。在當下要麼沉溺於情節不做表達，要麼價值觀含混不清的創作環境下，它格外張揚，也格外鮮明。
當然，電視劇的創作、生產是大兵團作戰，一部劇從創意到劇本到拍攝到後製，總有脫漏和跑冒之處，《愛國者》也不例外。還有就是談電視劇就無法繞開的一個缺點：篇幅過長，也跟這部劇如影隨形。其實不用有那麼多場戰鬥，也不用有那麼多的常規敘事，將一般性筆墨加以裁剪，會更加突出神來之筆和主題意旨。
【文/李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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