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張尕慫:童年那個西北小村莊是我的信仰

紀錄片《黃河尕謠》在上海國際電影節首映那天,主角張尕慫也在座席。“那個感覺太難受了,和那麼多人一起看我的經歷。”

青年導演張楠和助手小飛跟著張尕慫拍了四五年,200多小時的素材剪成91分鐘的片子,“這200多小時好像把我的一生都說完了。”

专访|张尕怂:童年那个西北小村庄是我的信仰

首映當晚,張尕慫一夜未睡。他突然面對的不僅是大銀幕上自己的人生,還意識到自己新的人生躍然而至。

首映後張尕慫奔赴嘉興錄製《中國新歌聲》,自覺能以成年人的嫻熟姿態參與遊戲,“能和他們打成一片不會罵了,導師說什麼我都能猜著”,再不復當年穿一雙拖鞋站到達人秀的舞臺玩鬧一場的少年心性。

這樣過去了一週,6月22日週五晚,臨時起意要在上海Lofas唱一場的張尕慫,在舞臺上磨了很久也沒有找到唱歌的慾望。吉他聲音始終調不對,他一度下臺讓觀眾圍坐一圈,清唱清彈。也不行,再度返身上臺,拉制片人張勇上臺跟他尬聊。這場音樂會,被他形容為“上海尬聊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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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尕慫坐在臺下清唱清彈,觀眾圍坐一圈。王瑾 圖

民歌手張尕慫,正處在動盪期。

6月12日“穀雨計劃”發表的一篇文章《黃河尕謠:“土味”民謠的西北鄉愁》,張尕慫情緒低落的時候就會讀一遍,已經讀了三四遍。他多少希望在別人製造的鏡子裡,照見自己的內心。

《黃河尕謠》是張尕慫的故事沒錯,而且和他唱的那些西北民歌一樣,讓很多人落淚。鏡頭下,圓頭圓腦的張尕慫像洄游於城市和西北黃土地之間的魚,被一股動力驅使,重複著在民間學習採風——去城市唱給更多的人聽——回老家整理沉澱的路徑。同時他還年輕,想掙錢成名蓋房娶媳婦,不想窮得口袋裡只剩60塊錢,要在世間有一個立足之地。

影片中的這個張尕慫悲情而極具代表性,呈現在他身後的是一片中國農村凋敝的場景,通往城市和成功的路又茫茫然。他學習西北民歌,170多種花兒的令都會唱,但是唱給誰聽?有時候在Live House唱歌時他都不敢睜眼,怕看見臺下只有寥寥幾個觀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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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尕慫在Lofas的舞臺上唱歌。王瑾 圖

同為甘肅人的導演張楠,想借張尕慫的故事記錄一代人的鄉愁和或許再也回不去的甘肅故鄉。只是張尕慫不喜歡自己“被強行變成農村和城市的對比”。

他也不是喝黃河水長大的,“我們村是旱村,靠天吃飯”。和張楠一樣,影片中他在黃河皮筏子上和船伕聊天的時候亦是局外人和採訪記錄者的身份。鄉愁並不時時刻刻都在他的內心湧動,所做的一切“只是自然地身處其中”。

“一天24小時,23小時我都是開心的,只是張楠拍了不快樂的那一個小時。”

在Lofas的舞臺上他失去唱歌的慾望,是琴和疲勞的關係,也或許因為過去紛至沓來,未來又已緊鑼密鼓地逼至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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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河尕謠》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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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尕慫跟民間藝人臧善德學習涼州賢孝小調。 受訪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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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尕慫在採風途中 受訪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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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Lofas的舞臺上,張尕慫失去了唱歌的慾望。王瑾 圖

西天取經路

《黃河尕謠》是張楠的首部長紀錄片。1989年出生於甘肅白銀市偏遠村莊山頭村的張尕慫,開始只是張楠在新影集團工作時報的一個選題。那一年,張楠所在的部門要做一個名為《新青年》的紀錄短片系列,拍攝“有新思維、新態度的年輕人”。張楠在微博上看過張尕慫彈唱的一個視頻,被他混不吝的樣子吸引,找到他想拍一集二十多分鐘的短片。

後來張楠從新影辭職,紀錄片的計劃也從短片越變越長。“一開始我不想讓張楠去家裡拍,後來想想,我自己去採風也愛住別人家裡。將心比心,就答應了。”

張楠、助手小飛和張尕慫三個男人,灰頭土面地住過10塊錢的旅館,也意氣奮發地參加過甘肅臨夏松鳴巖的花兒大會。“你知道每年農曆六月全國有多少人參加花兒大會嗎?一百多萬!”松鳴巖附近的幾個山頭擠滿人頭,影片中張尕慫和一位老太太對唱情歌花兒幽默溫情,老太太身體裡住著的少女嬌俏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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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尕慫蹲在他家拆掉的東房地上。 受訪者供圖

他們去了張尕慫17歲之前居住的山頭村,一片斷壁殘垣,只有幾戶居民仍在那裡居住。村裡有一戶人家父母車禍雙亡,長姊代母拉扯弟妹長大。後來妹妹出嫁,姐姐去父母墳頭告慰雙親,死在了墳頭。張尕慫當時只覺現實如鉛坨般沉重,很多年以後以此寫成一首憂傷的《姐姐》。

那裡曾是1000多人的大村,後因乾旱不得不集體搬遷,大部分人搬到一個靠近鐵路的地方落腳。小時候,張尕慫在村裡聽大人在過年的時候唱廟會、耍社火,“為了湊熱鬧就跟著瞎哼”。

2011年夏天,正在唸大學的張尕慫回老家,決定在西北各地轉轉探訪民間曲藝藝人,跟他們學藝。在格格不入的大學裡,童年時耳濡目染的旋律又找到他,而張尕慫找到了熱情所在。

他先到了人人都唱花兒的西寧,從花兒茶園開始,遇到學藝路上的頭一個貴人、花兒歌手尕馬龍。尕馬龍讓他唱幾句試試嗓音,尕慫唱得畏畏縮縮還跑調了。尕馬龍讓他放開了唱,還很大聲地給他吼了一句,立馬把他震住了。尕馬龍給張尕慫上了學藝第一課:“唱歌,就看你對自己的嗓音自不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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尕馬龍和張尕慫在2017年甘肅臨夏松鳴巖花兒會上。 受訪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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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尕慫在甘肅臨夏松鳴巖花兒會上。受訪者供圖

2012年張尕慫退學。學藝路上,他又遇到幾位貴人。青海湟中縣的劉延彪,為他唱了西寧賢孝、青海瞎弦、打攪兒、眉戶小調、道情、燈影戲,講了這些曲種的歷史和歌曲背後的故事。青海越弦《十不公》的起頭四句,“高高山上一清泉/流來流去幾千年/人人都吃泉中水/愚的愚來賢的賢”,後來成為師徒倆見面的暗號。

馮光濤和馮傑元父子、他們的鄰人臧善德,為尕慫唱正宗涼州賢孝和民間小調。涼州賢孝國家級非物質文化傳承人馮蘭芳和其子徐常輝,在他首次拜訪的那個下午為他表演了令他眼花繚亂的二胡、三絃和板胡。馮蘭芳對他說:“你跟我學就不要耍怪,要老老實實一個音一個音地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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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蘭芳對他說:“你跟我學就不要耍怪,要老老實實一個音一個音地學。” 受訪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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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尕慫和師父馮蘭芳(右)、師兄徐常輝(左) 受訪者供圖

張尕慫這個人,不緊張的時候還好,緊張起來會口吃。初見馮蘭芳一家,別人問他做什麼的?他勉強應答:“我我我姓張,我我是奏奏奏音樂滴,非常喜歡咱們西北滴音樂,我我我專程來跟你們學習來咧。”

西天取經的路上,他先是一個人,後來有了和他一樣徒腳行路的張楠和小飛,在他急了說不清話的時候能幫他一把。後來劇組富強起來,發展到5人還有了車,他又數次回訪劉延彪和馮蘭芳。西天取經的路上,他用掉十幾支錄音筆。

這些音樂在一個地方漸漸少人問津,卻在另一個地方生根發芽。張尕慫2015年底婚後和老婆常樂定居大理。孩子出生後夫妻倆忙著帶孩子,他在家就天天放這些採風得來的歌兒,放到老婆都會唱了,和他一起錄製了西北採風專輯《尕謠》,共81首歌。牙牙學語的兒子哼出來的也盡是這些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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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尕慫和老婆常樂在寧夏西吉興隆山上。受訪者供圖

民謠流竄犯

紀錄片裡有一幕讓人看了心一緊,張尕慫在幽黯潮溼的城市街道大喊(大意):“我想唱歌掙錢,掙了錢就能蓋房子,蓋了房子就能娶媳婦,娶了媳婦就又能出去唱歌了。”

這段話很能表現城市是如何張開大嘴,農村青年又是如何拼命掙扎著不想被大嘴吞沒。但是張楠沒有剪進影片中的,是張尕慫的末一句:“屁咧”。“這就是我說話和唱歌的習慣啊,先說一堆扯蛋的玩笑話,最後才一句點醒。”

在路上,張尕慫的所思所想非常簡單——儘可能多地記錄和學習民間曲種,“聽他們講故事吹牛,多認識點民間的牛人。”

聽到白鬍子沒牙的老爺爺們掛著口涎唱歌,尕慫覺得“太棒了,這就夠了”。“他們完全不遜於恆哈圖樂隊(Huun-Huur-Tu),圖瓦共和國),只是在民間沒有出來。”

作為記錄者,張尕慫想記錄的,和紀錄片團隊想記錄的東西有重合,更多的是分岔。Lofas演出那晚他問前來捧場的製片人張勇,為什麼影片中採風的部分那麼少?數次訪問中給他家庭般溫暖,與他一起張羅了一臺聚集武威民間藝人的新年音樂會的馮蘭芳一家,在影片中完全沒有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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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尕慫在師父馮蘭芳家裡張羅了一場新年音樂會,聚集了不少武威民間藝人。受訪者供圖

張勇試著從紀錄片的技巧上回答他:“馮蘭芳一家和劉延彪的部分是重疊的,取劉延彪就只能舍馮蘭芳。”他又想了一下,說:“生命就像一江水,我們都只能取一瓢,流過去的就過去了。”

在武威辦這場糖茶菸酒、瓜子、水果、對聯、鞭炮、菜、肉一樣不少的新年音樂會之前,張尕慫已經錄完首張雙專輯《泥土味》《開春》,也在上海錄完了《中國達人秀》。

從上海飛蘭州是他第一次坐飛機。“電話上我還問我的朋友周立,坐飛機會暈嗎,危險嗎?”飛機起飛那一刻,他想起馮蘭芳的兒子徐常輝問過他:“坐火車的聲音是不是‘窮窮窮窮窮’……?”

窮確也跟了他一路。影片中,張尕慫在小旅館裡和友人打電話。友人請他去蘇州演一場,他囊中羞澀只有60塊錢,路費需要朋友給他打過去才能成行。

但那個時候,窮,他是不在意的。不斷的學習和識人的過程令他興奮不已。他去拜訪唱涼州賢孝的王月,王月給張尕慫美美地上了一課。回來的路上他坐在路邊的拖拉機上就即興彈唱開了,張楠拍下當時的情景,尕慫肆意快樂的神情正是最初打動張楠的地方。

2011年開始,張尕慫帶著這些歌開始全國巡演。“巡演”這個說法太文雅了,“其實就跟流浪歌手差不多”。根據豆瓣同城,張尕慫自己聯繫Live House去演出,有一年從春節巡演到下一年的臘月,跑了103座城市。他叫自己:民謠流竄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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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尕慫肆意快樂的神情正是最初打動張楠的地方。受訪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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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佈在豆瓣的《黃河尕謠》劇照

野孩子太老了

過去的一年,張尕慫沒聽什麼別的音樂,時間都用來整理7個T的移動硬盤,裡面是他過去錄製的採樣。

小孩打鬧,鄰里是非,挑水做飯,犁地耕作,蜻蜓戲水,風吹草動,夜半哭聲,雞飛狗跳,呼嚕咳嗽……他收集西北民間的聲音來做專輯裡器樂的鋪墊。

從前心黑,不懂節制,他完全不管現代音樂創作的規律,一首歌做得老長,比如錄了奶奶唱歌的素材做了一首歌,14分鐘;能唱上兩三天的涼州賢孝覺得好,他在舞臺上一唱唱一個小時也不在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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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尕慫和奶奶 受訪者供圖

現在他不這麼幹了,終於開始像別的根源音樂人,嘗試把民族的東西做更短、更宜被人理解和接受的現代化改編。

初中一年級之前之前,張尕慫完全沒有接觸過流行音樂,只聽過“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親愛的媽媽”(《流浪歌》)。初三學校轉來個鄉里首富的兒子,帶來新鮮的搖滾樂,於是他的音樂閱歷一下子跳到何勇的“姑娘姑娘/你漂亮漂亮”(《姑娘漂亮》),對於這點他是很自豪的。憑著電話裡拔高調子吼了幾嗓子張楚的《姐姐》,他還成功拿到過Live House的演出機會。

後來他聽得更廣,世界各地的民間音樂都聽,卻始終沒有接觸西方音樂體系。“民間的那些對我來說就夠好了。”

住在大理,張尕慫和野孩子樂隊的成員們經常玩在一起。可是野孩子的音樂他不太欣賞得來,“他們太老了,瑋瑋那個頭都禿了。”

這是玩笑話,張尕慫覺得的“老”,很大部分是因為野孩子音樂裡沉甸甸的現實重量,“太苦了”。對他來說的年輕,則是童年時代那個村莊裡的一切。“那個村莊就是我的信仰,那些音樂就是年輕的。”

如今的張尕慫再也不能像脫韁野馬般四處奔馳了。他成家了,妻子常樂有一把好嗓子。

這個媳婦幾乎是從天而降的。2015年開春的一天,尕慫在地裡種麥子時接到一位姑娘的電話,說自己是寧夏的,也喜歡花兒,想去他家大炕上睡一覺。尕慫被姑娘的氣勢震住了,後來姑娘帶他去六盤山下聽寧夏花兒,去著名花兒歌手李鳳蓮家裡學正宗的花兒小調。二人年底就結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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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尕慫和常樂在老家辦婚禮 受訪者供圖

大理是張尕慫的老本營,剛開始學歌唱歌時就愛往那兒跑,攢點錢租房住下,過一陣適意的日子。

對婚後大理的生活,張尕慫先後用“狀態太好了!”和“太糟了!”來形容。“太好了,我頭髮和鬍子留得那麼長”;“太糟了,瓶頸了”。

他自己也沒有搞清楚到底好還是不好,就像小孩子從混沌裡出來,要學會接受人生路上在暗處等候的空虛,和現實的壓力。

密集採風的幾年,張尕慫把能找到的花兒令都學到了手,特別喜歡的甘肅定西通渭小曲、青海粵調、賢孝等喜歡的曲種高手都拜訪了,接下去呢?

錄完一首歌,他尚且會陷入五六個小時的空虛,何況完成了取經這樁大事。

再有,他和妻子有了第一個孩子,帶孩子成為生活的重心,“做音樂的心思被分散了”。

他要面臨的,不僅是海量素材的整理和再創作,還有支撐家庭的重任。

這個從前大部分時候都渾渾噩噩,快快樂樂,什麼都不想的青年,只有遇到生活中的碰撞,才會反思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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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河尕謠》劇照

《黃河尕謠》重現他的過去,他自己都未必察覺的悲情被放大了幾乎觸到鼻尖。他發現自己真正成人了,“過年給奶奶錢她都不肯要,怕我媳婦兒不開心。”手機成為他生活中的重要部分,“以前不理解人家老拿著手機幹嘛,現在明白了原來有那麼多事要處理。”

首映禮結束的見面會上,有姑娘問張尕慫:“你還缺錢嗎?”“不缺!”

私下問他到底缺不缺,“怎麼可能不缺嘛!”“那現場幹嘛不說實話?”“這讓我怎麼說嘛。要是從前,我早就懟回去了。”

張楠在鏡頭中想表現的農村凋敝,歲月如逝,有夢的青年人在城市搏命的境況,張尕慫從前不去想,現在卻不得不面對和思考。

無憂青年張尕慫在影片中說:“現在我越來越能理解民歌,但也覺得離民歌越來越遠了。”他當時他還一起說了很多話,這句未必是他最想表達的,但總有幾分是真的。

有一句話是他最近常對人說:“有孩子以後全都不一樣了,跟你們沒生過的人沒法兒說。”

兒子的成長是自然而然的事。從前他看事情都看兩面,現在不是了,“認準一件事就幹下去,這是很自然的事。”他還學佛,連自己都詫異“我靠怎麼那麼年輕就開始學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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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歌手張尕慫,正處在動盪期。王瑾 圖

這篇文章寫完,沒拿給尕慫看,怕他又覺得鏡子裡的人不是真實的他。河裡舀出的一瓢水不是河的全部,張尕慫的故事就暫時說到這裡。去聽他唱歌吧,尕慫和三絃最親,一把琴一張嘴,他信仰的那些個村莊就活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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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正月,張尕慫回了一趟他出生的地方。受訪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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