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半間屋到輕體房 初來海南的那些時光

海南建省辦特區,海南日報由地區報升格為省報,升格後的海南日報亟需辦報人才。

十萬人才過海峽,大批優秀人才自動送到了家門口,海南日報不用費心勞神,天天有人上門求職。一番精挑細選,五十多個年輕人陸續加入了海南日報團隊。

這批年輕人像一群初生的牛犢,為海南日報帶來了一股新鮮的活力。可這批年輕人都是赤手空拳來的,他們要工作,也要生活,吃飯住宿立刻成了問題。

吃飯好說,食堂是現成的,多加幾張桌,多加幾樣菜,吃好吃差沒關係,至少不會餓著。可房子不是吹口氣兒就能變出來的啊!

於是,圍繞住房,便生出一串故事……

半間屋的尷尬

剛進報社時,內地來的年輕人都住街上的旅店。大部分人住博愛北路的富南大旅店,我和滿國徽、姚建雄住長堤路老海關旁的農墾第一招待所。過了幾個月,騰出了一些臨時宿舍,我們陸續搬回報社。

房子太少,沒房的人實在太多。新來的人,不管有沒有結婚,配偶有沒有跟著來,一律只能住單身宿舍。可我們中的大多數人是結了婚的,而且有不少人是帶了配偶來的,這可怎麼辦?

去外邊租?一是沒房,二是沒錢,想都不敢想,只能自己瞎湊合。

一間宿舍住六個小夥,謝強媳婦來了,就那張單人床,蚊帳一放,燈一滅,自成獨立世界。夫妻倆要乾點什麼,得哄其他人出去散心,聽著屋裡沒動靜了才悄悄回來,牙不刷臉不洗摸黑上床。他們兩口子小心翼翼,別人也被憋得氣兒都不敢大聲喘。

三層筒子樓,每一層樓梯的轉角處都有個小庫房,放著掃帚拖把之類的工具。王建平看見了:“咦,這地方不錯呀!”他把1.5樓樓梯間的掃帚拖把拿出來,搬一張小床小桌放進去,一番收拾,稍加布置,一個小小的、溫馨的、可愛的小窩窩就出來了。大家一看,“哇,別墅呀!”

廉振孝/從半間屋到輕體房 初來海南的那些時光

王建平把1.5樓的樓梯間變成了愛的小窩,人稱“別墅”

0.5樓和2.5樓也有樓梯間,很快就被老常和徐濤分別佔領,也各自弄了個小窩住上了。

小窩很溫馨,但沒有私密性,門一開,一切都在眾人眼皮子底下。人們上樓下樓,都忍不住要往小窩裡張望一下。住在小窩裡的人,很快就習慣了在公眾視野之下生活,也不遮不掩,該幹啥幹啥。

不久,報社又在印刷廠筒子樓騰出了一些臨時宿舍,總共六間,每間房用三合板隔成兩半,每個半間約六平米,安排一家人。

半間屋的標配是:一張單人床,一張小桌,一臺電風扇,一節鐵皮櫃,一個洗澡用的鐵皮桶,還有上廁所用的衛生紙。福利不錯,東西不少,就是人沒地兒擱。

三合板隔牆,上不挨天下不接地,左右通風透氣,偶爾也可以互相聞屁。白天上班各自忙碌。晚上回來雞犬之聲相聞,小兩口擠一張90公分的單人床,不摞起來就放不下,想不親熱都不行。於是,亂紛紛你方唱罷我登場,各種聲音此起彼伏。

害苦了可憐的單身漢,出去轉悠吧,總得回來。躲無可躲,忍無可忍,只好借酒澆愁。夜半三更,經常聽見“哐啷”一聲脆響,知道隔壁的哥哥又喝完一瓶“小角樓”,空瓶子飛出窗外,變作一地玻璃花。於是,滿世界安靜五分鐘。

開始不知,以為尷尬的只有我們。後來才發現,比我們更尷尬的人多了去了。

隔壁的隔壁,半間屋竟然塞了兩張單人床。一張床睡著張晉小夫妻,另一張床睡著單身漢田溪。床頂著床,連個縫兒都沒有,能表示間隔的,只有各自的蚊帳。

西邊樓上更熱鬧,方燕妮和官蕾,兩對夫妻同住一間,兩床之間搭個床單。

李平夫妻和重慶妹子邱盛蘭共居一室,也是虛掩一道布簾,起夜撒尿的聲音真真切切如在眼前。

天熱,吃完晚飯,大家都站在室外光背聊天。

“哥們兒,你太幸福啦,每天都有人給你搖床呢!”

“姐們兒,你家先生會不會稀裡糊塗上錯床啊?”

天天窮樂,誰也不覺得日子苦。生活中的每一點改善,都能讓人喜出望外。任何一點小驚喜,都能讓人高興好幾天。

輕體房的笑聲

1989年初,報社在六層樓的頂上建了一幢輕體房,我們有幸分到。終於有了屬於自己的獨立空間,太高興了!

輕體房是什麼?就是鐵皮屋啊!屋架是角鐵焊的,牆體是夾板隔的,屋頂是鐵皮苫的,門窗是塑料壓的,白漆一刷,看起來挺美!

房子靠人收拾,亞紅很會收拾。仿木紋地膠板物美價廉,買回一大卷兒,席地一鋪,水泥地就成了“木地板”。從西安運來的傢俱是我們結婚時特製的,一組書櫃,一組衣櫃,一張書桌,一張雙人床,擺進去剛好合適,好像是為這間輕體房提前量身訂做的。淡青色落地窗簾如瀑布一般佔滿一牆,製造一種清涼假象。打開變色壁燈,夢幻迷離,簡直就像結婚的新房啊!

我家門外有個拐角。找了些木板,我利用拐角搭了個小廚房。亞紅高興地見人就說:“缺啥調料到我屋拿,廚房門開著呢!”那種發自內心的自豪感擋都擋不住。

這幢輕體房住了八戶人家,來自不同地方,說話不同口音,吃飯不同風味,性格各有特點。

左鄰徐濤來自遼寧,趙本山的老鄉。那時我們根本不知有趙本山,只知有濤哥!他腦袋聰明反應快,每天奇思妙想噴湧,妙語珠連不斷,害得經常我們噴飯。他媳婦有點像顧城筆下的英子,美麗天真而充滿幻想,時常拿個小本兒對著夕陽說話,好像生活在夢裡。女兒南南只有四歲,會背唐詩三百首,電視廣告一串一串學得惟妙惟肖。要問她爸幹啥去了,她頭也不抬甩給你一個響亮的回答:“耍大刀去了!”

右鄰李平來自內蒙,雖非正宗草原女子卻是一腔古道熱腸,天天拌一大盆涼菜,燉一鍋骨頭湯,沒桌沒凳席地一放,一大群單身男女準時來蹭飯,吃得山呼海嘯,喝得七葷八素,有時笑聲能掀翻屋頂,有時鬧得天昏地暗,可她總像王馥荔演的天下第一嫂一樣,樂呵呵招呼,樂呵呵收拾,總也不煩不惱。她先生王宏民比她小兩歲,有點俄羅斯血統,一米八個頭,長得極帥,熱心厚道,就是不笑,我們叫他“大灰狼”。兒子列夫四歲,一笑兩酒窩,像個女孩子。我們逗他說他沒有小雞雞,他急了就掏出來給我們看:“有,有,你看!”有時趁他不備,我們扯他小褲頭逗樂,沒想到他學得挺快,乘我不備竟差點兒把我的短褲扯下來,引得一片鬨笑。

王建平來自吉林,臉胖乎乎,人圓乎乎,人畜無害,活像一個大熊貓。這哥兒腦子賊聰明,表情特憨厚,不管做好事還是幹壞事,都會顯出一臉虔誠。潮是他的突出特點,什麼新鮮玩藝兒都先嚐先試,傢俱用品全是藝術範兒。在我們還沒見過卡拉OK的時候,他先買了一套珠江音響,下班後全身只掛一個三角褲頭,坐在門外的竹椅上聲嘶力竭:“讓生命去等待——”每天就那幾首,聽得我們耳朵都長繭了,他卻依然跑調兒。他媳婦外號“大美人”,真名候靜,是個真正的歌手,學過美聲,也曾登臺亮相,還參加過比賽,可從來沒聽見她在家裡唱過。有次她去參加比賽,回來說手都讓領導握腫了,我們便紛紛模仿領導,從手指頭摸到她胳肢窩,笑得她氣都出不來了。

廉振孝/從半間屋到輕體房 初來海南的那些時光

“大美人”侯靜在輕體房外擺pose

江西老表陳小平,不管春夏秋冬,一把羽毛扇總在手中,估計他的偶像是諸葛孔明。他可能有鼻炎,每天清晨會有一串驚天動地的噴嚏,像鬧鐘一樣準時把我們叫醒。

最東邊一家朱榮也來自江西,她常常給我們講她年輕時如何漂亮,如何當校花,如何迷倒男生一片,害得我們總在猜想,她那時候到底有多漂亮?

夏姐姐來自四平,是個單身母親,一人帶著女兒,整天忙碌。她比較內向,說話不多,見人總是很客氣。

鄰里中就屬蔣哥哥年長,他來自東北,高大冷峻,有點高倉健的意思。哥哥只要出現,就會給我們講人生哲理,但大多數時間神龍見首不見尾。

水房廁所洗澡間,八戶人家共用一個。大家時常在這個公共場所見面打招呼,有時難免鬧點笑話。你剛上完廁所出來,旁邊洗菜的大姐隨口問候“吃了嗎?”會讓你傻呵呵樂半天不知怎麼回答。

有時也有惡作劇,我和亞紅一起洗澡,把衣服搭在隔段牆上,洗完了卻發現衣服不翼而飛。喊啊叫啊,外邊幾個人笑成一團。直到我們告饒,他們也笑夠了,才送還衣服。

另一個公共場所是門前一尺空地。每天傍晚,大家都坐那兒吃飯聊天,說奇聞逸事,傳小道消息,不時會有人爆出一兩個精彩段子,引發一陣鬨笑,惹得對面樓上的人不時朝這邊張望。

驚魂暴風夜

輕體房之所以叫輕體房,是因為輕。之所以輕,是因為薄。鐵皮頂子夾板牆,禦寒不行,吸熱很好。

海南島長夏無冬。炎炎夏日,火辣辣的太陽一曬,輕體房就成了蒸籠,我們就成了蒸籠裡的紅薯。天天桑拿,早晚溼身,穿衣服能少則少,布省了不少。

遇到下雨天,雨點兒打在鐵皮上,就像鼓上撒豆,屋頂跑馬,發揮一點想象力,就當免費聽戲,睡覺也免了。

1989年夏,一場狂風暴雨,差點讓我們和輕體房一起飛走。

那場風暴來得太猛,我們沒有一點準備,也沒有任何經驗。

沒經歷過,剛開始還覺得新奇。站在樓頂扶著欄杆,看樓下人慌忙亂跑,我們還指指點點說說笑笑。不一會兒,空中廢紙和塑料袋亂飛,欄杆搖搖晃晃,手抓不住了,身站不穩了,感覺自己要飛起來了,趕緊跑回屋關上門窗,隔著玻璃向外望。

雨點敲打著鐵皮屋頂,一陣舒緩,一陣狂暴。舒緩起來像雨打芭蕉聽大珠小珠落玉盤,狂暴起來似萬馬奔騰群魔亂舞閻羅殿。兩人面對面,說話聽不見,只能看口形猜意思。不一會兒停電了,口形也看不見了,黑咕隆咚瞎摸,找個蠟燭點上,卻不時被風吹滅。毛巾被單舊衣物全翻出來封堵門窗縫隙。風壓很大,門窗只要有一點點縫隙,雨水就會像水槍呲水一樣往裡噴。

後半夜,颱風登陸。

一陣呼嘯,如鬼哭狼嚎。鐵皮屋頂像大鼓上的牛皮一樣隨著風的呼嘯而上下鼓盪,好像隨時要飛走。我們嚇得縮成一團,躲在牆角,驚恐地望著屋頂,生怕它突然破裂,我們會隨它一起飛走。

突然一聲脆響,噼裡啪啦一陣玻璃聲,誰家的窗戶碎了。正忙著看我家窗戶,忽然聽見“咣啷”一聲,一個茶杯掉地上了。回頭一看,媽呀,茶杯是從書櫃上掉下來的,而書櫃已經斜了,挨著書櫃的夾板牆像吹氣球一樣鼓起來了,好像要爆了!

書櫃是空的,從西安運來的書還沒來得及整理,都堆在床下。我們趕緊把書往櫃子上搬,壓住書櫃不讓它傾斜。接著把床移過去,用床頭頂住書櫃。然後兩人站在床上用手頂著牆。風一大,牆一鼓,我們就用身體頂住書櫃,用書櫃頂住牆壁。風小一些,我們就躺下休息一會。

折騰了一夜,天亮了,風小了,雨小了。走出房門,扶著欄杆往樓下一看,報社大院已經變成了一片汪洋,水上飄滿了雜物。一棵大樹被攔腰折斷,巨大的樹冠壓塌了自行車棚。院子裡有人在排水,有人在水中扛著東西行走。

鄰居們出來了,互相訴說著昨夜的驚恐。隔壁徐濤家的窗戶被風打飛了,風從窗口灌進去卻沒有出口,就像小孩吹氣球一樣,把輕體房的鐵皮頂和夾板牆吹得鼓了起來。幸好沒爆裂,否則後果難料。

溫馨鄰里情

輕體房不隔音,家家沒秘密。

下了班,各家忙著做飯,鍋碗瓢盆案板爐灶都在門外。有時正炒菜發現沒鹽了,喊一聲,鹽盒子就遞過來了。今天我拿你一根蔥,明天你拿我一顆蒜,誰跟誰都不生分。

八戶人家五個小孩,三個上小學,兩個幼兒園。孩子們放學後挨家串著玩,每家的門都敞開著,想到哪家到哪家,看見什麼玩什麼,碰上哪家阿姨做好吃的,先吃個滿嘴香,回去再跟媽媽報告,第二天媽媽上門學藝,順便帶自家好吃的過來交流。

年輕父母上班,孩子需要照顧,於是爺爺奶奶姥爺姥姥們來了。每家老人來,都會帶一些地方特產分給大家。我們也常湊興,這家一碟菜,那家一碗湯,大家各展廚藝集體聚餐,討老人家開心,也慰我們思鄉之情。閒暇時,老人喜歡講陳年往事,說著說著,拉著手叫錯名,把我們當成自己的孩子。

我們的輕體房在六層樓頂,樓道又窄又陡,很不好走,但卻總是賓客盈門,報社的年輕人喜歡到這裡聊天,外邊的朋友喜歡來這裡串門,有時客人來了主人不在,就先在鄰居家聊著喝著吃著,最後大家都成了朋友。

對面三層樓頂的輕體房也住著七八戶人家,與我們隔著院子,什麼都看得見,說話也聽得見,但要拿個東西卻夠不著。這讓我想起陝北民歌裡唱的:“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藍,咱們見個面面容易拉話話難。一個在那山上啊一個在那溝,拉不上話話兒你就招一招手……”

那年春節,很多內地來的年輕人回不了家,大家就商量著聚在一起過個年。

建平家的音響派上了用場,我們與對面輕體房對歌。你唱一曲“龍船調”,我來一首“信天游”,你來安徽黃梅戲,我來東北二人轉。兩排輕體房攪得滿院春意隆隆,小孩子們都跑出來看熱鬧。

餃子包好了,各家準備的特色菜上桌了。酒倒上,杯端起,一聲“過年好”,大家一飲而盡。

不知誰提了一句:“我們一起給遠方的父母敬杯酒吧!”突然全場安靜,突然就有人哭出聲了,突然大家都淚流滿面。

第一次遠離父母,第一次異鄉過年,隻身天涯,誰不想家啊?哭吧,哭吧,痛痛快快哭一場也好,不然會把人憋死的!

向著遙遠的北方,我們一起舉杯,祈禱父母家人健康平安!

說不完的吉祥話,道不盡的鄰里情。酒不知喝了多少,有人顯然已經高了,說話開始顛三倒四。

子時到,有人喊著倒計時,院子裡鞭炮禮花響成一片。輕體房的鄰里們互相擁抱,大家和著眼淚齊聲高唱“明天會更好!”

原載《海南日報》2016.7.24第8版

廉振孝/從半間屋到輕體房 初來海南的那些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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