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隱私(現代故事)

1

領證還不到半年,林雯婧的心情卻越來越糟糕,她吃不下睡不好,上課也常常走神兒。這煩惱來自於她的新婚丈夫——齊冰。她越來越覺得自己嫁給了一個陌生人,雖然他們還是在一所中學教書的同事。

林雯婧來二中報到的第一天,在跟同事們初見時她就從齊冰的眼睛裡感受到一縷異樣的光芒,憑直覺,她懂得那叫一見鍾情,這讓林雯婧很有點驚喜,因為她雖然身材窈窕,氣質嫻靜,可臉蛋兒卻是十足十的路人一個。所以林雯婧雖然從上大學起身邊一直有追求者,記憶裡卻沒有哪個優秀的男孩子對自己一見鍾情。

果然,自那以後齊冰就對她展開了追求攻勢,雖不算熱烈,可追得也很緊。齊冰儀表堂堂,氣質高貴,舉手投足間都流露出很好的教養。他的經濟條件不差,也沒有任何不良嗜好,實在是待嫁女教師們的不二人選。於是在矜持了一段時間之後,林雯婧就順理成章地挽住了他的手臂。三個月以後,他們領了結婚證。

毫無疑問,齊冰是個好丈夫,他老老實實上班,下班就買菜做飯,從沒有交際應酬,對林雯婧也知冷知熱,他的手機和電腦的密碼都是林雯婧給設的,裡頭乾淨得讓人生疑。按說林雯婧該知足了,可讓林雯婧苦惱萬分的正是這一點!因為從他們相處到領證後的近一年時間裡,她沒看到過齊冰跟除了學校同事之外的任何人有過聯繫。

齊冰是土生土長的本市人,從幼兒園一直到上大學,他應該有很多同學吧?他的父母都是本地人,親戚關係應該是一張相當龐大的關係網吧?戀愛的時候,每當林雯婧問起這些,齊冰只是淡淡地答一句:“現在的人太勢利,我考上名牌大學的時候都以為我未來前程似錦,紛紛來拍馬屁。可後來看我不過做了一所普通中學的老師,一個個都變了臉。這樣也好,我本來就喜歡獨處,正好省了沒完沒了的隨份子。”

這話聽著貌似有理,可細琢磨總歸是不太正常,林雯婧就試探地說:“那我們都認識快三個月了,你也向我求婚了,我總該去拜見一下你的父母吧?”

齊冰沉默了半晌回答:“雯婧,我的家庭情況很特殊。我的父親是一個普通工人,我四歲的時候父母就離了婚,我跟著母親生活,從此跟父親就斷了來往。我的母親是個退休的小學教師,現在獨自住在市區一棟老樓房裡。既然你這樣堅持,這個週末我帶你去見她吧。”

林雯婧鬆了一口氣,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

話雖然說透了,可拜見未來婆婆的事卻一拖再拖,直到倆人正式同居以後,在林雯婧的強烈要求下,齊冰總算答應了。

又一個週末到了,齊冰和林雯婧買了水果和禮物,開車進了市區。車子七拐八繞,停在了一棟老樓房前。齊媽媽微笑著迎了出來。看到她的第一眼,林雯婧就有一個奇異的感覺,齊冰不是抱養的吧?模樣不相似的母子倆多的是,可眼前這對母子的氣質、舉止,包括說話時的眼風,都讓教語文的林雯婧想起一個成語:格格不入。對,就是格格不入。

齊媽媽說要留他們吃飯,林雯婧看著空蕩蕩的廚房心裡直犯嘀咕,未來兒媳婦上門也不事先準備準備,拿什麼給我們吃啊。那邊齊冰已經站起來告辭。鑽進車子的時候,林雯婧回頭看著門口微笑擺手的齊媽媽,悶悶地嘀咕了一句:“你是她親生的嗎?”

這次奇怪的會面以後,林雯婧有好幾次提出再去看婆婆,或者是接她出來去看話劇吃宵夜,可每次都被齊冰拒絕了,而且態度一次比一次不耐煩。

這一天林雯婧有事路過那個小區,決定去看看婆婆。可她在那扇門外敲了很久,也沒人開門,鄰居家的門倒是開了,出來個大媽說:“那家長期空著的,沒人住。我們鄰居還都奇怪呢,不住可以租出去啊,這兒的房租可貴呢,空著多可惜!”

林雯婧吃了一驚,當她回去問齊冰的時候,他的臉色卻瞬間變得蒼白,煩躁地喊了一句:“你這是什麼意思嘛!懷疑我?做克格勃?”林雯婧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委屈地說:“我哪有懷疑你?我就是路過那個小區,想去看看你媽嘛。你至於跟我大吼大叫的嗎?齊冰,你到底有多少事在瞞著我?你到底當我是什麼?共度一生的愛人?還是不花錢的保姆?”齊冰沉默了半天,臉色緩和多了,他拍拍林雯婧的肩膀,柔聲說:“怪我,一直不敢跟你說實話。事實是……我媽看著跟好人似的,其實她……她精神狀態不太好,婚姻不幸引起的長期抑鬱,發作起來很可怕,還有攻擊性。有一次在睡夢中,她忽然跑過來卡住我的脖子,說我背叛了她,差點掐死我……”

原來是這樣!林雯婧長出了一口氣,環抱住了深愛的男人的腰:“齊冰,這的確是個壞消息,不過遺傳給後代固然可怕,可那又不是百分百。只要生活安樂平和,就算有抑鬱症的潛在因子,也不會發病的。你真笨,怎麼對我們的愛情這麼沒信心!”

一場風波過去了,可林雯婧絕不會想到,僅僅半個月以後,她就在街上遇見了婆婆!

那天林雯婧和同事去逛街,一眼看見齊媽媽跟一個老年男子挽著胳膊在逛街。林雯婧又驚又喜,趕過去叫了一聲阿姨。齊媽媽奇怪地問她是誰,林雯婧有點尷尬,笑著說:“我是雯婧啊,齊冰的女朋友,您不記得了?我們都領證了。”婆婆卻搖搖頭說:“姑娘,你認錯人了。我不認識你,也不知道誰是齊冰。”說完就挽著老頭走掉了。同事問站在大街上發呆的林雯婧那人是誰,林雯婧機械地回答:“是……本來她應該是我的婆婆。可現在,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誰了。連齊冰是誰,我都不知道了。”

同事伸出了舌頭縮不回去,林雯婧也斷了逛街買衣服的興趣,悶悶不樂地回了家。齊冰說晚上有事晚回來,屋子裡空蕩蕩的,天色晚了,林雯婧不知不覺睡著了。她是被一陣異聲驚醒的,那聲音來自客廳,似乎是壓抑的抽泣聲。林雯婧悄悄爬起來,在走廊的窗戶上張望著,客廳裡沒開燈,齊冰抱著頭坐在沙發裡,正在哭泣。

林雯婧推門進去,打開大燈。齊冰突然跳了起來,手裡的一件東西掉在了地上。他的眼神裡充滿了驚恐,直到看清了是林雯婧,才跌坐在沙發上。

掉在地上的是一個U盤,林雯婧彎腰去撿,齊冰已經一把搶奪過去,動作近乎粗暴:“你別動!這些不是你該知道的,你要記住,這個U盤,你永遠把它忘掉,就當從沒看見過,否則你會大禍臨頭的!記住了嗎?”

林雯婧再也忍不住了,白天的謎團已經讓她寢食難安,現在又發生了這事兒,她激動地嚷了起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齊冰?你到底有多少見不得人的事在瞞著我?你媽媽那麼奇怪,你說她有病,這我理解,也接受,可她為什麼當面撒謊說不認識我?這U盤又是怎麼回事?裡面不會裝著你以前的豔照吧?”

說完她趁齊冰發呆的空檔,一把搶過U盤。可隨即齊冰就像豹子一樣撲了過來,壓倒了林雯婧,從她手裡拼命摳出了U盤,林雯婧的手都被劃破了。

林雯婧失聲痛哭,隨後就是一陣噁心,嘔吐起來。齊冰嚇壞了,趕緊過來又是敲背又是喂水,好不容易林雯婧穩定了一些,只聽她疲憊地說:“我應該是有了……可他來的不是時候。齊冰,我們離婚吧。”

2

那天林雯婧堅持要離婚,打掉孩子。跟她絕望的態度相反,對於她懷孕這件事,齊冰卻表現出了異乎尋常的激動,他甚至跪在地上不停地叩頭,流著淚說感謝上蒼,感謝你賜給我老婆和孩子,哭得像個傻子。他近乎失態的反應讓林雯婧化解了很多不滿,本打算的打胎也自然衍變成為產檢。

只是對於林雯婧一再盤問的母親的秘密和那個U盤裡的內容,他卻保持沉默,只是反覆重複一句話:“無論如何,你都不要看U盤裡裝的什麼,你會後悔的。夫妻間也有隱私權,請你給我應有的尊重和獨立的空間好嗎?”於是林雯婧什麼都不能再問,也不能再鬧了。可她心裡的疑團卻越來越大,越來越重。

他倆住在一座郊外景區附近的四合院,房子雖然很老了,可環境清幽,十分安靜。這一天夫妻倆一下班,幾乎沒外人來過的家裡突然熱鬧起來!一輛大車停在門口,下來的是一家頂級大品牌傢俱公司的員工,他們聲稱有人出資買了全套傢俱讓他們送過來。那是豪華得令人咂舌的傢俱,價值遠遠超過這套四合院。

林雯婧不知所措地看著齊冰,他冷冰冰說了一句:“你們送錯地址了,我不認識這麼有錢的朋友,也用不起這麼奢侈的傢俱。”說完緊閉大門,帶著林雯婧回屋了。

這一天深夜,齊冰還沒回來,林雯婧半夜醒來覺得肚子在隱隱作痛,齊冰的電話又關機了。她懷著深深的不滿爬起來去倒開水,眼睛卻盯住了茶几上那個裝U盤的上了鎖的小抽屜,她忽然產生了一陣不可抑制的衝動,她要知道那個U盤的秘密,她馬上就要!哪怕因此失去這段婚姻,她也不想再過這樣被矇在鼓裡的日子了!

林雯婧找到了一個螺絲刀,別了兩下,抽屜就開了。裡面空空蕩蕩的,只躺著那個U盤。她拿起U盤放進電腦,顫抖著點開,眼前出現了一段嘈雜的畫面,是一條繁華的街道,應該是正午時分,人流熙攘。這時,電腦裡行進的人流中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那矯健的步伐,是齊冰!齊冰比現在年輕得多,穿著很潮的白衣白褲,他站在一個路口停下了腳步,突然,一輛越野車斜刺裡衝了出來,飛快地撞倒了一個過馬路的老年婦女,車子慣性太大,撞到女人後又帶動著碾壓過去。

畫面上開始大亂,有人在奔跑,更多的人圍了過去。齊冰的動作最迅猛,他近於瘋狂地衝進人群抱起了女人。可他只抱起了女人的上半截,她的下半截肢體,已經斷成了幾截,畫面上斷肢的血到處都是。

齊冰在瘋狂地哭喊著,他放下老女人,跪爬著去撿拾其餘的斷肢,再爬回來續接在女人的身上,一段一段拼湊,可根本拼不起來。然後他又抱起女人,把臉貼在女人血肉模糊的臉上,他一定是在哭號。

旁邊的圍觀者都低下了頭,有女人在抹眼淚,交警跑過來,越野車被截住,司機被交警控制。而齊冰,對這一切都視而不見,他只是在奔忙著把斷肢和零散的血肉一塊塊地撿起來抱在懷裡親吻,他的白衣白褲變成了血衣血褲……

林雯婧看得驚心動魄,忍不住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嘔吐。她不知道齊冰抱著的老女人是誰,可夫妻之間是有心靈感應的,她能跨越時空感受到他當時的絕望和悲傷,她感同身受。

房門不知道什麼時候開了,燈亮了,齊冰走進來跪在林雯婧的身邊,出乎意料的是,他沒有發火,而是把哭成淚人的林雯婧摟在懷裡,他的臉上,早就成了淚的汪洋了。

他們摟在一起哭了很久很久,齊冰把林雯婧抱到臥房的床上,收拾好地上的穢物,這才坐在床邊,拉著她的手說:“你一直以來說的都沒錯,我是在騙你。其實那次我領你去見的那個女人,只不過是我花錢僱來的,我想給你造成一種正常家庭的假象。其實我……我媽早就去世了,就在六年前的八月十五。死於……死於車禍。”

他的聲音哆哆嗦嗦,林雯婧使勁摟住他,吻他,嘴裡都是鹹的滋味。

好半天,齊冰接著說下去。

我媽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她跟我爸感情不和,大哥從小在爺爺奶奶家長大,所以我幾乎是我媽全部的快樂和希望所在,我們是世上最親愛的母子。那天是中秋節,我打電話給媽媽說,要吃月餅和她親手包的大餡餃子。媽媽罵我饞貓,可聲音是美滋滋的,她告訴我一個小時後準到,我就跑出去接她。然後在路口,我眼睜睜地看著她被撞飛了,餃子,月餅,撒了一地,都染上了她的血……都怪我,如果不是我,她就不會被害死了……一定不會的……殺人的機會不是那麼好找的!

林雯婧很意外:“媽媽……媽媽不是車禍去世的嗎?我看見那個司機是超速闖紅燈,他被判刑了吧?”

齊冰沒說話,他的身體在劇烈地顫抖,好半天才說:“是的,那個司機,那條狗!他被判了六年!現在他就要出來了,我……六年的刑期哪夠啊?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他,給我媽報仇!”

齊冰的聲音變得陰狠惡毒,林雯婧打了個冷戰,更緊地抱住他:“齊冰,我知道他就是判了死刑你也還是恨他,可他已經受到法律制裁了,六年,在當時判得也算重的了。我理解你的內疚和自責,你忘記這一切不好嗎?我們有孩子了,我們重新開始,一家人相親相愛,不好嗎?媽媽在天上要是看得見,也一定不希望你還活在仇恨裡出不來!”

“可是真的有天上嗎?媽媽在那個時空還有靈嗎?對,據說是有的,那些死去的親人,我們只是換了不同的空間存在著的。媽媽給我託夢,說我該結婚了,她想抱孫子。然後就在那天早晨,校長把你領進了辦公室。我當時就驚呆了,你的氣質形象,太像我媽媽了!這就是天意,我知道你是媽媽給我送來的媳婦……”

那夜他們一直沒閤眼,齊冰說一會兒小時的事,哭一會兒,林雯婧不停地柔聲安慰著他。他們領證幾個月了,可直到這一夜,林雯婧才好像走進了愛人的心,她為他難過,悲傷,可心終於踏實了。

3

從那以後,齊冰的狀態穩定多了,對林雯婧也更加疼愛,照顧得無微不至,學校的女同事都半開玩笑地說,要早知道齊冰這麼疼媳婦,她們早就捷足先登,輪不到後來的林雯婧了。

林雯婧懷孕快四個月了,這一天齊冰陪著她去產檢,出來時齊冰想起要問醫生一個問題,就讓林雯婧先在門口等他一會兒。

林雯婧望著熙熙攘攘的街頭,不知道什麼時候眼前站了一個人,一個女郎。她的一頭長髮凌亂地披著,卻亂得有款有型,那是精心打造過的亂,亂髮簇擁著的,是一張姣好的似笑非笑的臉。

女郎的目光毫無顧忌地在林雯婧微微隆起的肚子上逡巡,目光相當的不懷好意。沒等林雯婧開口,女郎先說話了:“你跟陳澄結婚了?”林雯婧莫名其妙:“你說什麼?什麼陳澄?”

女郎冷冷一笑:“結婚也沒用,這崽子生下來也沒用,陳澄是我的,從十四歲看到他第一眼我就認定,我是他的人,他也是我的人。你?就你?老老實實回你的小縣城,找個小公務員教師什麼的老公,煮一輩子飯去吧!”

這番話也夠伶牙俐齒,女郎冷笑著正要反駁,齊冰已經出來了,他迅速跑過來怒衝衝地喊了一句:“我們不認識你,走開!”說完使勁扒拉那女郎一下,女郎措手不及,差點被推得摔個跟頭。齊冰趁機拉著林雯婧快速走向了車子。

女郎撒潑似的衝著他們的背影喊了一句:“陳澄!你別以為你隱姓埋名我就不認得你了!你的行蹤我清楚得很!你別忘了,老孃的初夜是給了你的!第一胎也是你的!你甭想賴賬!”

這時林雯婧已經坐到了車裡,女郎喊完了,滿眼淚花,氣呼呼地鑽進了一輛車子——那是一輛兩百多萬的瑪莎拉蒂跑車,林雯婧出身平民,可她有一個學生的媽媽是個大富婆,每次來學校就開著這樣一部車子,所以對於這款貴族車的車型,她很熟悉。

齊冰小心翼翼地看著氣得臉發青的林雯婧,安慰她說:“那女人是瘋子,她認錯人了,你不要搭理……”林雯婧冷冷地說:“有沒有認錯人,我心裡有數。我又不是白痴。她說的那些都沒什麼,像你這麼優秀,過去又怎麼可能是一張白紙?我如果連這個都不能接受,我還值得你愛嗎?”

齊冰放心地鬆了口氣,可林雯婧緊接著說:“那個女人雖然無禮,可我心裡並不生氣,因為我是贏家,她再橫,她也輸掉了比賽。我只是……只是為自己和我們的孩子感到難過。再有五個月,他就要出生了,你是他的爸爸,我是他的媽媽,可到現在,他的媽媽仍然對他爸爸的過去知之甚少。甚至不如那個瑪莎拉蒂。”

齊冰握住了林雯婧的一隻手,重重地捏了捏,卻沒說話,也許是無話可說。

要依著齊冰的意思,早就讓林雯婧請長假在家休息了,或者乾脆辭了職做全職太太,是林雯婧死活不肯。她是個性格溫柔卻很有個性的女子,她知道要想成為一個優秀的女人,很重要的一點就是永遠不依附任何人,而是做自己的主人。

教師節過後的週二下午,省教委的檢查小組蒞臨學校,事先毫無徵兆,更沒有像以往那樣提前打招呼。老師們一邊欣喜地感慨著現在的風氣的確是大變了,一邊如臨大敵地迅速準備著本職工作,以待省領導抽查。

省教委張主任帶著手下進了校區,在優秀教職員工照片牆前停下了腳步,看著看著,張主任的笑臉更圓潤了,一副覺得很有趣的樣子。他指著齊冰的照片笑吟吟地吩咐:“叫這個老師過來談談。”校長趕緊打發人去叫,一邊在心裡敲小鼓,對於學校的一些收費問題,這個來了沒幾年的齊冰頗有微辭,一會可別壞事兒。

齊冰被喊來了,他進了辦公室的一剎那,張主任就朗聲大笑著站起來,遠遠伸出雙臂:“陳澄!你這小子!以為換了名字我就不認得你了?知道我來檢查還不趕緊出來,藏什麼藏!”

在所有教職員和監察官員們愕然的表情裡,張主任輕輕環住了齊冰的雙臂,拍了拍以示親熱,然後就是問長問短地閒聊,其中有這樣一句:“你爸爸身體不好,你應該常回去看看,哪能扔下他不管呢。你大哥就比你孝順,也有出息。上次我問他怎麼好久不見你,他還說你出國去了,誰知道是躲在這!要說你也真夠任性的,放著高法的審判官不去當,辭了職跑到這郊區中學當什麼外語老師……”

齊冰蒼白著臉,只是尷尬地不住點頭,偶爾簡短地回應幾個字,他的目光根本就不敢跟近在咫尺的林雯婧交接了。

那天的學校,掛滿了竊竊私語的嘴巴和偷聽的耳朵,有人分析說,齊冰是個落難公子,早就看出他氣度不凡了,看人家那範兒,幾十塊錢的衣服能穿出國際大牌的味兒,是純正的貴族範兒!有人反駁說,也有可能張主任只是他父親的小學同學,老鄰居什麼的,宰相還有三門窮親戚呢!落難公子?穿越小說沒少看吧?

更多的同事,包括幾級校領導,則是在腦海裡緊張地回憶著齊冰應聘來學校這六七年來的所有事情,然後暗自慶幸,還好沒有得罪過他,看來今後不會遭到報復。

最鬱悶的自然是林雯婧了,雖然關係融洽的女教師們不無嫉妒和調侃地開玩笑叫她落難王妃,可她想到同床共枕一年來的丈夫背後的隱私,不由得不寒而慄。

齊冰的解釋是蒼白無力的,他說自己從小就很少見到父親,父親是什麼身份跟他無關,他想自食其力,過最想要的生活,以前是在高法工作,可黑幕太多,而自己最大的志向就是當個好老師……

對於這些解釋,林雯婧只能一笑了之,她已經瞭解自己的丈夫了,他不想說的,糾纏也沒用。至於未來,她不敢想。她不會因為齊冰有可能具備的顯赫身世而狂喜,她只為將來能不能過平平穩穩的日子而擔憂。

4

天氣漸漸涼了,林雯婧開始準備嬰兒用品,這一天她從商場回來,卻在家門口發現了一個人。

那是個跪著的男人。他理著短短的平頭,穿著簇新的夾克衫和長褲,似乎跪在門前已經很久了。

林雯婧疑惑地走過去,問了一句:“你是誰呀?在我家門口乾嘛?”男人回過頭,立刻哭喪著臉說:“陳太太,我……我有罪,我是請罪來的,希望陳公子能寬恕我。求求您陳太太,您也是快當媽媽的人了,請您為肚裡的孩子積積福,勸陳公子饒過我吧!”

林雯婧越聽越糊塗,看著這個粗眉大眼的彪形大漢,心裡感到一陣恐懼。她走到一邊,拿出電話打給齊冰,讓他趕緊回家。

然後她問那漢子是什麼人,因為什麼得罪了齊冰。男人哭喪著臉說:“陳太太,我叫李輝,剛從牢裡出來……”

林雯婧恍然大悟,又後退了一步:“你是……撞死我老公他媽媽的那個司機吧?”

漢子連連點頭:“我知道錯了,我不該開那麼快,不該闖紅燈,不該醉駕!可是我賠了錢,也蹲了六年大牢!別人幹得好能減刑,我可是十足十蹲了六年,一天都沒少!我該受的罪都受了,求求你跟陳公子說說,饒過我吧。”

林雯婧莫名地緊張起來:“我老公……他怎麼你了?”

李輝擦了一把額頭的汗:“他……每年他母親的忌日,他都要去牢裡看我,跟我說,還有多少年,我就出去了,到時候就是他給媽媽報仇的日子。年年都這麼說,我都崩潰了。後來我不再見他,他就在那一天給我寄東西,裡面夾著一封信,寫的還是這句話。不瞞您說,我都不願意出來,我寧願在裡頭老死,也比出來擔驚受怕強……這不,我剛回來,就來請罪了,請他饒恕我的罪行,下輩子我做牛做馬,報答你們還不行嗎!”

林雯婧想起那個U盤裡的影像,心跟著抽搐起來,她讓李輝起來說話,這時身後響起了汽車聲,林雯婧一回頭,正看見齊冰開著車子朝李輝衝了過去。林雯婧驚叫一聲慌忙閃到一邊,那李輝驚駭之餘反應過來,打了一個滾,躲過了這致命的撞擊。

車門“啪”地開了,齊冰跳下車,他的眼睛都紅了,瘋狂地衝向李輝,林雯婧大喊著讓李輝快跑,一邊死死抱住了齊冰。

李輝連滾帶爬跑上了公路,跳上一輛車跑了,林雯婧抱著全身發抖的齊冰安慰著。很久很久,齊冰突然跪倒在地,痛哭起來。哭夠了抬起頭,對著李輝逃離的方向,他惡狠狠地說:“你等著!不說出真相,我永遠不會放過你!”

可誰也想不到,第二天,李輝居然死了。他在一棵樹上吊死了,沒有留下一個字,一句話。公安機關匆忙做了自殺的結論,當天下午,就葬了。

知道消息的齊冰像是全身血液被抽乾了一樣,他再也沒什麼可隱瞞的了,對著林雯婧徹底敞開了心扉。

我本來的名字的確是陳澄,我父親就是副省長陳亞橋,我大哥叫陳登。我父親出身資本家,成分不好,母親為了嫁給他,跟全家都決裂了,最後在我外祖母的幫助下才跳窗戶逃了出來。外祖父為這事往死裡打外祖母,她受不了就上吊死了。因此我父母的組合,有著一個悲劇的開始。

他們曾經很幸福,生了我們兄弟倆。後來改革開放了,父親走上了仕途,居然很快就身居高位,這時他也暴露了惡劣的本性,開始到處拈花惹草,我母親稍有不滿,就是一頓家暴。我母親為了婚姻,失去了那麼多,自然不肯輕易離婚成為他人笑柄,只能忍氣吞聲維持著名存實亡的婚姻。從我記事時起,就經常很多天看不見父親了,他總是在開會,跟我們也生疏得很。

我成年以後到美國讀大學和研究生,是我憑自己的本事考的,不是走的父親的後門。他說過要幫我,可我說不用。回來以後我才知道,父親包養了好多情人,其中最牛的一個是省電視臺的當家女主播胡晶,胡晶可不是為了點兒錢當小三的,她野心勃勃要轉正,做省長夫人,我母親受盡了他們的欺凌侮辱。想起為了她的婚姻早早慘死的外祖母,悲憤之下她向紀委反映了我父親的作風問題,紀委來查過幾次,卻都不了了之。這時母親出了一次意外,憑直覺她猜到是父親給她的警告,她崩潰了,整理了他更多的貪汙違紀材料,準備進一步向中央舉報。然而就在她準備進京告狀的前一天,她就因為車禍慘死了。

林雯婧恐懼地望著他:“你懷疑什麼?懷疑那個司機是受人指使的嗎?是……不會的,不會是他!”

齊冰慘然一笑:“我也希望不是他!可你說呢?如果不是幕後有更大的指使者,李輝剛出獄就給滅了口?我抱起母親的時候,她雖然被碾得那麼慘,可……還能說話,我問她是誰幹的,她的口型是……陳亞橋!我把母親蒐集的證據留了起來,那是讓人觸目驚心的……我還找到了母親的日記,裡面寫著:他早晚會倒臺的,到時候樹倒猢猻散,會帶來滅門滅族之禍!陳登利慾薰心,不可救藥了,可我要給陳澄一條生路……這就是我母親告狀的初衷,她並不是完全為了她自己的私憤。母親去世後我辭了職,改了戶口名字,搬家……我相信,這事兒不僅父親參與了,我大哥陳登……也未必全不知情!他死心塌地地跟著我父親享受榮華富貴,一直怨恨母親壞他們的事!我要等到李輝這王八蛋出來,弄清我母親的死到底是誰下的令,如果是我父親,我一樣不會饒過他!你別覺得我的懷疑沒根沒據,李輝那王八蛋進去不久,他的全家就搬到了三環裡的一套躍層,憑他的本事,累死也買不起幾百萬的房子!我只是不能判斷,這事到底是我爸親自下的令還是他手下的那些貪官們乾的!或者是那個女主播!”

林雯婧的心都揪成了一團:“現在李輝死了,下一步怎麼辦呢?”

齊冰冷冷地說:“放心吧,李輝的老婆不敢追究他的死亡真相,可他的老孃不答應。好不容易把獨生兒子盼回來了,一天就給滅了口,老太太寧死也要給兒子討說法。她答應告訴我幕後隱情,明天上午我就跟她見面去。”

5

第二天是週六,齊冰開著車出了門,他跟李輝的媽媽約好了十點在郊外的一處民居見面。

他正開著車疾馳,電話“滴滴”幾聲,是一條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陳澄,趕緊回去,有危險!

有危險?齊冰冷笑一下,他早就知道自己捲進了一張大網裡,可為了給母親報仇,開弓沒有回頭箭,今天不是魚死就是網破。

車子開到一座年久失修的橋下時,突然一聲炸響,眼前升起一朵蘑菇雲,齊冰的車子恰好在雲彩的邊緣。看著眼前被炸塌的橋,齊冰嚇呆了。他看到了那隻幕後的黑手,李輝老媽的證詞更說明了一切。

當天,齊冰做了一件事,他把母親發生車禍的那段視頻刻了兩份,分別發到父親和大哥陳登的手機裡。那段視頻是他事後重金求來的,不但有監控攝像頭錄下的,也有現場看客們用手機拍下的照片。

他的目的很明確,他要讓他們體會一下一個兒子親眼目睹母親慘死時候的絕望,而他無論怎麼對待幕後真兇,都是他們罪有應得。

中央巡視小組接到了齊冰的實名舉報信和當年他母親準備的那一大包舉報材料,以及這些年陳亞橋副省長貪汙受賄賣官鬻爵的所有證據,包括齊冰最近調查出的他在海外的家產,他埋在院裡假山下數以億計的人民幣。於是,先是陳登這隻小老虎和陳亞橋的手下被揪了出來,隨著對案情的深入調查,陳亞橋貪汙腐敗窩案浮出水面,X省官場引發了特大地震。

在審判這夥特大窩案的時候,陳登的一個手下供述,他受陳登的指示害死李輝,然後在通往李家那座木橋下埋下炸藥,等看到齊冰開車趕到就按下遙控器。

那一刻齊冰殘存的對哥哥的不忍之心終於消逝了,他知道自己沒有做錯事,母親在九泉之下也會理解自己的。

一年多以後,齊冰領著林雯婧和兒子去監獄看陳亞橋。他剛被判了無期徒刑。面對著突然間蒼老許多的父親,齊冰不免有點心酸,他讓兒子喊爺爺。兒子張開小嘴,奶聲奶氣地喊著:“爺爺——爺爺——”陳亞橋含淚答應著,說:“澄澄,好好教育你的兒子,長大了幹什麼都行,像你們兩口子這樣當老師也挺好,就是千萬不要讓他當官!”然後他給兒子講了一個故事,故事的名字叫《井底的盜賊》。

有一夥盜賊,別管是古今中外的,反正是一夥大盜。這些人盜取來的奇珍異寶都藏在一個深深的古井底,可他們經常找不到願意把寶貝送下井底的同夥,很簡單,盜賊之間完全沒有信任,每個人都怕被同夥拋棄在井底,好少一個分贓的人。後來盜賊們想了一個辦法,團伙成員中有人是父子關係,讓父親下去,兒子們一般都會拉父親上來。可偶爾也有例外,做兒子的為了多分一份,也發生過泯滅人性的惡事。直到最後,下井的清一色改成兒子們,於是,再也沒有被拋棄在井底的盜賊了。

齊冰心裡微微一震,本能的父子感應產生了奇妙的心靈相通,他瞬間心裡雪亮:“爸,下令炸死我的是我哥,那個給我發短信示警的,是……是……你?”

陳亞橋沒說話,會見的時間已經到了,他留戀地最後看一眼林雯婧懷抱裡的孩子,踉踉蹌蹌走出了會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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