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娛|西征夢(下)

谈娱|西征梦(下)

接上篇

貳。掀烏龜的鳳頭

谈娱|西征梦(下)

08年夏天,南京中了奧運魔咒,古城中,喧囂與靜謐分明:路片餐館蒼蠅寥寥,老闆們攥緊拳頭,目不轉睛盯著電視屏幕,頭頂的鐵風扇呼啦啦地轉;大街上偶爾躥出幾個人,也是行色匆匆,步履如飛;途經老舊居民街區,總能聽見幾聲狂喜的爆喝亦或是粗渾的笑聲。

同年,海門人陸豐從中國科技大學醫藥研究專業畢業,一個牛逼閃閃的大學,一個籍籍無名的專業。彼時,他投了數百封簡歷,均石沉大海,此前,他奔波於北京,上海,廣州等各類一線城市,尋找工作機會,未果。

來南京前,親朋好友勸他回家,“寧做雞頭不為鳳尾”。他說:“我要做鳳頭”

這個想法由來已久,他曾經是班上最牛逼的學生,在人才濟濟的中科大,他在班上連拿兩年獎學金,學分基點常年不低於4.0。這意味著他得付出遠超常人的努力與堅持:“我不是天才,我是自己逼自己,我只是不想像他們一樣生活”。在陸豐看來,父母終生囿於小城,滿足於小單位中一點兒可憐的薪酬與看似體面的職位,他記得父親高大挺拔的身軀在浸滿酒精的小城事業單位,愈發臃腫。他說,看見父親微凸的將軍肚,就看見了自己的未來。他說,母親終日耽於麻將,頭髮上爬滿髮捲兒,嘴上叼著煙,一輪一輪地撫摸牌張,為了幾十元錢,用家鄉話與鄰座互爆粗口。他說,我不想與這種女人結婚。他愈發憎恨那個出生的小城,憎恨那裡的一草一木。

憎恨,滋養了強壯。他像小城中學的異類:架著厚厚鏡片,沉默寡言,埋首書稿。當他以三甲之身考中大學時,他說,腦子一片空白,就像忽然獲得自由的死刑犯,烈日當空,金箭刺眼,刺晃了他的眼。

在大學第三年,學校老師給出了實習名額,陸豐當仁不讓,他一直是最優秀的。至此,他得到了人生第一份工作:醫療器械銷售。

他本不善言辭,卻幹得努力,3個月瘦了15斤,業績墊底,希望藉此留用,未果。老闆給出了一個無法拒絕的理由:“你們導師是我朋友,我看他面子才讓你來的”。接下來是熟悉的“小夥子別灰心啊,你還是很優秀的”之類寬慰之詞。

陸豐不服氣,他去買麵條時,多放了3個蛋。

“幸好不算太晚”。當生活被迫緊縮,膨脹的不是思想,是與時間劇增的焦慮,從此,好學生劇本陡轉直下,優等生陸豐變成了曠課之神,他蹺掉幾乎所有課,只在點名時出現。每個人都覺得不可思議:為何好學生陸豐依舊精神矍鑠,沉默寡言,出沒於圖書館與自習室。只有陸豐自己心裡清楚,他一直是個果敢的聰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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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後,陸豐通過了高級程序員資格考試,他說自己當時唯一的想法是“如果找不到工作,去網吧做個網管總行吧”。

08年,南京印證了他的未雨綢繆

在中興通訊股份有限公司的校園招聘現場,通過層層筆試後,考官問了他三個問題。

“你熱愛計算機麼?”

“愛”。

“你的職業規劃是什麼?”

“從基層做起,鞏固專業知識,逐步做到管理層”。

“你介意背井離鄉工作麼?給出理由”。

“我在小城長大,再也不想回去了”。這一次,陸豐不加思索脫口而出。他看見考官鐵面鬆動,露出了讚許之色,心中暗念“成了”。

“你介意去海外工作麼?具體說是非洲或者東南亞”。

“不介意,那裡薪酬很高”。

那位曾經的主考官後來成為了他的上司,某次酒酣耳熱之際,摟著他說出個秘密:“知道為什麼選你麼?因為你一看就是個碼農,呆板,機械,聰明,跟年輕時的我一樣“。說完,扭過身與鄰座的陪酒姑娘繼續調情。那一刻,好學生榮譽感襲來,陸豐在心底暗呸了一口。直到飛機抵達尼日利亞上空,陸豐都不確定自己緩過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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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點後悔”。在交談中,陸豐審慎,惜字如金。他警惕著不給出對所在公司可能造成負面影響的詞彙。他說,自己看不上那些同僚,終日只會“抽菸,喝酒,賭博,聊女人”。這些東西令他覺得羞於啟齒。然而,孤僻的性格與長期冰冷的同僚關係,令他倍感孤獨,他甚至有時開始懷念那個小城,“雖然庸俗卻很愜意”。

“或許庸俗就是人生的常態”。他自言自語道,不久後,他與同樣無聊的同事們掀翻了尼日利亞公園內的所有陸龜,一時成為網絡熱點。

回憶起來,“蠻興奮的”。

“那還想做鳳頭麼?”我問。“哪兒有鳳頭可言?我們就是一顆螺絲釘,不鬧騰點兒,會生鏽”。

採訪進入收尾階段,他小心而警惕地交代著什麼能寫,什麼不要寫:“現在媒體肆無忌憚,萬一用了真名,公司會開除我”。說完,用無辜的大眼睛衝著我眨巴兩下,睫毛小扇子般撲閃撲閃,一臉嚴肅,似乎在示警。

可談到掀烏龜,還是會崩不住咯咯笑。

叄。大肚子游擊隊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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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鳳靠在竹椅子上,幾乎快要睡著了。他帶鴨舌帽,馬尾辮從帽扣間探出,通臂紋身,像個劣跡斑斑的搖滾樂手。

他今天36歲,出國12年,未婚,除了父母,幾乎與所有親友斷了聯繫。與15年前那個滿場飛奔,渴望成為前南斯拉夫天才球星潘採夫的熱血少年相比,他的臉依舊俊朗,經年的海外漂泊令他面部線條多了幾分冷峻,他的軀體依舊強壯,雙手交叉抱胸時,像金庫大門。唯一改變的是,肚子,一個大大的,與他的臉與身材極不相配的將軍肚。每天早晨,他都在鏡前穿一條從商場購回的高檔西褲,肥大的褲腰張開嘴,吞進他的下半身。

他22歲時進入某家通訊器材企業工作,職位銷售,最先學會的是喝酒,山呼海嘯的大酒,把他淹沒,從喝兩瓶酒就暈,進化到連喝十幾瓶穩如泰山,他變成了一座會呼吸的人肉酒窖。領導們看中了他這個特質,於是,將其發配馬來西亞,一個依舊遵循華人舊規的東南亞國家。

事實證明,領導們目光如炬。

在酒桌上,他妙語連珠,粗壯的手指來回把玩玻璃酒杯,卻仍舊能靈活穿梭於杯盤人隙間,伺機說一個笑話逗眾人開心,並不失時機拍客戶馬屁。只有客戶在場,他從不逃酒,反而帶著一股蠻橫的壯烈,客戶嘴唇粘一粘杯子,他就自動連幹三杯,一滴不剩。

馬來西亞人喜歡他,給他取了個綽號“winelord”,翻譯成中文,意思是酒神。酒神的業績自然不會差,當年通訊行業正是一塊商業藍海,競爭對手稀少,公司產品質量本就優秀,酒精助力後,潘鳳的業績扶搖直上,成為業界新星。他說自己有一種天然的狡黠,能夠迅速看穿他人心意,加上一張俊臉掩映,怎能不如魚得水。他說,只有讓各種酒奔騰入試管,胃裡翻江倒海,依舊穩穩抓著酒杯,他才能在顧客眼裡看見自己存在的價值“其實馬來西亞人跟我們一樣,一樣喜歡爽快人”。

熟悉之後,爽快人潘鳳會將客戶帶去夜總會,大家在曖昧的燈光下,完成心知肚明的交易,“無非是錢,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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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幾年,潘鳳年輕,帥,業績閃亮逼人,脫光了衣服,他說,線條分明得像希臘雕塑,不,像天神下凡。空閒時,他還會穿上球衣在足球場飛奔,想象自己是又酷又屌的南斯拉夫游擊隊員,在球場上神出鬼沒,跟玩兒似的收割馬來西亞人,進球后將手指向空無一人的看臺,意淫上面坐著曲線妖嬈,風雨嬌俏的馬其頓姑娘。電影情節一般,一次進球后,他照例指向看臺作彎弓射箭狀,順著手指方向,他看見了她。

潘鳳說,一瞬間,年少的火一樣的勇氣讓他走過去,她的眼睛“鄒”地挪開。她是個馬來姑娘,膚色健康,面容姣好。20多歲的潘鳳,濃眉毛,眼睛裡藏著世上最深的情,像勾引農婦的宙斯,憑藉流利的英文與三寸不爛之舌,撬開了姑娘的房門,火車般呼嘯著碾過了她的身體。

類似劇情後來在馬來西亞反覆上演,少年潘鳳在愛情中貪婪索取,飽嘗甜蜜後,就製造痛苦,總之不能平淡如水,因為“年輕,不在乎”。

所以他喝酒也不在乎,只要業績夠棒,一杯又一杯,一瓶又一瓶,在胃裡翻江倒海地吐出來,然後頭痛欲裂,酩酊大醉。潘鳳說,自己年輕時,想做個四處流浪的游擊隊員,結果夙願達成後,有天夜裡他又喝醉了,開始瘋狂想家,可惜沒人為他準備毛巾與醒酒食,他摸摸肚子,嘆了口氣自嘲道:“這是多年的精華啊”。他馬上快四十歲了,大腦早已不分泌激情,除了死水般的生活,與其作伴的,便是一個大肚子。

再過幾天,他將再次前往馬來西亞,那裡市場競爭愈發激烈,曾經合作多年的甲方公司也日趨規範,馬來西亞人不再戲稱他”mr winelord“,而稱他為mr pan。

那些靠酒精與機敏殺下的江山,正搖搖欲墜,大廈將傾。在中國,他說自己找不到歸屬,陌生的語言,陌生的國家,甚至父母,也愈發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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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夜裡,潘鳳做了個夢,他夢見了那些攆過的姑娘,忽然,遠處出現一個大肚子,隆起如山丘,咕嚕咕嚕地向自己撒嬌:“我不會離開你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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