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差”李四(民間故事)

“‘鬼差’李四?”回到鬼崗子時,那女人就守在屋前。

我把裝著浮屍的板車擱在一旁,打量著眼前的不速之客,說:“我是李四。”

這女人一身服喪的縞素打扮,容貌姣好,只是靠額頭的地方突兀地生了一撮白髮,底下隱約可見一片疤痕。我不認得這女人,不過她顯然知道我是誰。

會上鬼崗子來找我的,大多是找我去收屍。只是他們通常只知道李四,卻不認得“鬼差”。叫得出“鬼差”這名號的,只有兩種人:來殺我的,或是來找我殺人的。

女人向我遞出了一本封著白皮的帖子,道:“請你殺了此人。”

我伸手去接:“你可知道我的規矩?”

她嘴角微微上揚:“一命抵一命,對吧?”

她的聲音不只平靜,甚至還有些陰沉的愉悅。看著她堅定得近乎冰冷的眼神,我忍不住嘆了口氣,然後指指身旁的板車:“天快黑了,我收了人家一吊錢,得先把這傢伙給埋了。”

“我等。”她同意。

我的名字原不叫李四。

六歲那年,老家一帶鬧起了民變,布政司發檄文到各衛所要求出兵,然而朝廷調來的兵比土寇更狠,竟把我家所在的村子給屠了。

官兵衝進我家裡的情形,我想不起來了。唯一記得的,就是那個殺得全身是血的黑鬍子軍官一直在哼的小曲。

師父在河邊發現奄奄一息的我時,已經是隔天早上的事了。“你很機靈,心也夠硬,這很好。”師父把我帶到有一群孩子的大院子裡,並取走了我的姓名。他喚我們“棄子”。

每天早上,大院的孩子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抽名字。張虎、李觀、胡不棄……一個個用硃砂寫在竹籤上。抽到名字之後,你這一整天就得叫這個名字。不只要記住自己的,還要記住其他人的,叫錯名字要挨一鞭,一天下來好不容易記熟了,隔天又得重抽。新來的孩子免不了吃鞭子,但如果一直跟不上其他人,這孩子就會消失。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裡,我很慶幸自己學得夠快,不必知道答案。

只要師父覺得派得上用場的孩子,他總能找到人來教。

有個老闆著臉的夫子教我們讀書寫字。不管是詩詞歌賦還是四書五經,老夫子幾乎無所不精。還有一個教頭專教我們說謊。這傢伙能說十幾種不同的方言,變裝易容的本事極高,我至今仍說不準他的長相……

跟上面這些本領相比,師父更看重武藝。他至少找過四個人來教我們。瘦皮猴是暗器好手,小白臉身懷輕功絕技,大鬍子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但我們花最多時間跟著學的卻是眯眯眼。這老傢伙是內外兼修的高人,就連師父跟他說話都很客氣。

2

“你住在墳地裡,是為了殺人後好處理?”看我挖坑時,那女人冷不防地冒出這一句。

在落腳鬼崗子以前,我待過其他地方,但總是留不長久。想取我性命的人不少,一旦有人找上門來,即使能不動聲色地了結他們,屍體處理起來也挺費神。

“是挺方便。”我承認,“不過一開始只是想找個沒人打擾的地方養傷。”

“有人傷得了你?”

“哦,當然。”我聳了聳肩,近兩年,我身上幾乎無一處沒傷。

“不過沒人殺得了你?”

“還沒人得手而已。”我覺得有必要澄清一下,“聽著,我不曉得你從哪裡打聽到我的,不過你應該知道,這一行有許多好手,有些甚至不會跟你收錢……”

“你以為我沒試過?”她咬牙,“我要殺的人,他們殺不了!”

在離開大院子前,棄子通常得待五年。而我比其他人多留了一年。這當然不是因為我表現不好。雖然在學問上天分有限,但我在易容用藥、翻牆潛行方面是一把好手,最有信心的則是武功。

十二歲那年,師父突然出現在大院子裡,對我招了招手:“時候到了,跟我來吧。”之後,我搬到靠近縣城的一座莊子裡,跟其他年長的棄子住在一起。在這裡,我們學的是怎樣殺人。

來到莊裡以後,我們所換掉的不只是名字,也包括隨之而來的身份。這些都會連同合適的衣著及用具一起發給你。變換身份的時間視你掌握的程度而定。

這時,我才真正知曉棄子的狀況。師父並不是普通的殺手頭子,他老人家在東廠衙門裡掛著役長的差事,手下擁有一批東廠最精銳的殺手。棄子出師後,沒被師父留下來的會直接前往北京,由廠督大人決定他們的去處。可對棄子而言,殺人才是他們的天命。所有還沒出師的棄子關心的問題都一樣:誰可以留下來?

因此棄子間的競爭很是激烈。我能在大院子裡多留一年,顯然深受教頭們的期待,所以才剛下到莊裡,就已經是眾矢之的。事實上,我才到半天,就有人忍不住出手了。事情是在飯廳裡發生的,我那時正捧著空碗準備盛粥。

沒有什麼破風之聲,我略一側身,扣在碗口上的拇指略一用力,將空碗向上旋轉著輕輕一拋,便將那暗器輕輕巧巧地收在碗中。飯廳裡一下子安靜下來。棄子之中擅長使用暗器的高手不少,見了我這一手旋碗卸力的功夫,大多識得厲害。

藉著暗器的角度,我找到了出手的傢伙。他此刻的名字叫劉老五,配一身骯髒的襤褸衣衫,活脫脫是個乞丐。這人我以前在大院時就認識,不過他長我四歲,很早就離開了。

我低頭瞄了一眼,碗中央是一塊乾巴巴的馬糞。“好吧,我認栽了。”我故意長嘆一聲,向眾人展示自己的失敗來化解敵意。

劉老五大笑出聲,另外幾個棄子也不客氣地笑了出來。

“你剛才露那手,真是招搖啊。”一位畫師打扮的少年捧著空碗靠過來,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才一年不見,你變得更厲害了。”

我立即認出這位此刻名叫沈風羽的棄子。他比我大兩歲,但跟我同一年進入大院子。我們稱不上朋友,只是見面會聊幾句。

棄子間的競爭很激烈,直接跑去向敵人示好,對方一定會起疑,但先派人去找對方麻煩,然後才靠上去關心,事情看起來就自然多了。這是迅速與人混熟的手法之一,我們在大院子的第一年就學過了。

“你要勺子嗎?”我沒有戳穿沈風羽的詭計,而還以對方一個溫和的微笑。3

“咦,屍體不是已經埋好了嗎?”那女人見我又挖起坑來,忍不住打破沉默。

“來找我殺人的人,通常會有替自己收屍的人,不過偶爾也有無處可去的。既然已經在鬼崗子上了,就地安葬不過舉手之勞。”我抬頭看她一眼,“你獨自一人來的,不是嗎?”

“哦。”她醒悟過來,“這個坑是給我的?”她沉默了一會兒,說,“有勞了。”

“這你放心。”她平靜地說,“你一定找得到的。”

我在莊子裡的第四年,弘治爺駕崩了,天下風雲變色。師父仍然掌管著棄子,但局勢已經改變了。相較於過去的低調行事,如今從北京送來的殺人密令,可說如雪片一般。

就在這年,我出了自己的第一趟紅差。我要殺的是個剛致仕返鄉的七品給事中。我不動聲色地觀察了這家人兩天,就在準備下手時,師父卻派了沈風羽來找我。

“計劃有變。”沈風羽仍做他最擅長的畫師打扮,“這笨蛋給廠督寫了封‘慰問信’,廠督一看怒不可遏,要咱們老大雞犬不留。”

“雞犬不留?”我忍不住心中一寒。給事中滿門上下有四十餘口,鬧出這麼大的血案,可不是開玩笑的。

“這事一個人不好辦,師父會再調兩個人來。”沈風羽露出了畫師優雅的笑容,“別擔心,我們只負責盯梢把風,差事還是你的。”

兩天之後,我小心地挑選了丑時行動。這個時辰就連最晚睡的賈老頭兒都上了床,而習慣早起的丫鬟何翠兒也還有個把時辰才醒。唯一的變數是尚在襁褓中的兩個小娃子,以及照顧他們的老媽子,所以我決定先從他門下手。

那天夜裡,我殺了四十一個人。乾淨利落、無聲無息。完事之後,兩個老手向我點頭表示敬意,但我看得出他們的眼神中透著一股憐憫。

“你哼的什麼鬼曲子?”臨走前我們到柴房裡放了一把火,沈風羽在我放火時忍不住抱怨。

我怔了一怔,赫然發現自己不自覺中,哼起了那首我早該遺忘的小曲。

4

“這人究竟做了什麼,讓你一定要置他於死地?”我搬兩張凳子出來,讓了一張給她。

“這是我八歲那年的事。”女人的聲音十分疏遠,“我那時正跟二哥在院子裡玩耍,這人突然闖了進來。坐在樹下乘涼的爺爺起身正要詢問,那人卻拾起我爹擱在院子裡的柴刀,在我爺爺脖子上抹了一刀。

“我爹怒氣衝衝地提著大刀咆哮而出,那人柴刀一旋,就連刀帶腕地砍斷了我爹的右手。我爹是行伍出身,很是勇武,左手向前一捉,在大刀落地前接住,可那人武功實在太高,我爹跟他拆不到一招,又叫那人砍去了左手。這人此時便可取我爹性命,但他只是挑斷了我爹的腳筋,讓我爹留在那裡怒吼狂叫。

“我娘拉著我跟二哥想往外面逃,那人從背後追上,切西瓜似的劈開了我孃的腦袋。我爹大叫‘住手’,那人又一刀砍飛我二哥的頭,然後提刀轉向了我。”

“他留了你一命?”

“怎麼可能!”女人撥開前額的那撮白髮,露出了下面的舊疤,“柴刀不經砍,刀鋒捲了口,我才勉強保住一條小命。”那女人淡然一笑,“那人在我爹面前殺光了我的全部家人,才取走他的性命。你說,我該不該置他於死地?”

我摸了摸下巴,保持沉默。

“我大哥因為過繼給我舅父當養子,才逃過一劫。”女人道,“事發後,我舅父不惜變賣祖上留下的田地,只為了追緝兇手。”

我看著女人身上所穿的喪服:“結果呢?”

那女人笑起來,但笑聲中毫無笑意:“兇手是找到了,不過老天爺啊,不管我們用什麼法子,這個人就是死不了。我們僱過好幾次殺手,也拜託過俠士,但他們全都有去無回。”

那女人斂起笑容,從懷中取出一把長得極像錐子的匕首:“半年前,我大哥瞞著舅父跟我,獨自去找那人報仇。他沒有回來。”那女人倒轉匕首,對準了自己的胸口,“舅父那時已經臥病在床,知道以後氣急攻心,只拖了兩個月,也跟著去了。”

“‘鬼差’李四,”那女人平靜地注視著我,“他們說找你殺人不用錢,但得用自己的命去抵。我現在就把命給你。”她深深吸了口氣,將匕首一沒至底,鮮血迅速染紅了她身上素白的喪服。

“多謝你幫我挖墳。不過,我還是葬在……大哥……”那女人腦袋軟軟地向前一垂,就這麼坐著斷了氣。

我看了看女人的索命白帖,心中很是平靜:“放心吧,你的墳就挖在你大哥的旁邊。”

師父死時是正德五年。廠督因私怨濫用棄子的次數之多,完全到了喧賓奪主的地步。對此,師父卻仍然嚴守他所服膺的上下之道,只要廠督有令,他便執行。

決定殺掉師父的主謀者,是閻十三,他跟另一位叫林為紹的,便是師父當初從濟南調給我的那兩位老手。“師父已經失去他的道了。”這是閻十三跟林為紹決定反逆的理由。

我的理由則屬於自己。在我殺盡給事中一家那晚,原以為早就忘記的那些痛苦,突然找上了我。我重新記起母親跟姐姐的面孔,她們曾是我最親的人,我卻因為羞愧而選擇將她們遺忘。

當那黑鬍子軍官同他那群光屁股官兵爬到我姐姐身上時,我居然一動也不動地躺在母親屍體底下,用她為了保護我而流的鮮血裝死。當他們放火時,我悄悄從屋後的裂口爬了出去,那時還聽得見姐姐筋疲力盡的抽泣。外頭都是官兵,我帶不走姐姐,於是我選擇只顧自己。

“你很機靈,心也夠硬,這很好。”這是師父當年在河邊對我所說的話。

我原以為他對我而言是恩同再造,現在才醒悟到他一直是在冷眼旁觀。

給了師父致命一擊的人是我,用的名字叫李四。

師父死後,我查到那個黑鬍子軍官的下落,便找上門去復仇,用他家的柴刀砍斷了他的手腳,當著他的面殺光了他的家人。

5

大火噼啪作響,我坐在著火的房子裡,拿著寫了“‘鬼差’李四”四個字的索命帖。我沒辦法替自己收屍,火葬似乎是個好主意。

報完家仇後,很長一段時間,我過著宛如野獸的日子,不知道自己為何而殺,為何而活。

直到有一天,我在林子裡救了一個正在上吊的男子。他家原本也算小康,不料大地主看上了他的妻子,便勾結縣官栽了個罪名給他,將他流放到遠地當苦役。

等他好不容易能回家了,老母親早已活活餓死,妻子也成了大地主的禁臠。

幾年苦役噬盡了這人的身體,再受此打擊,已是生無可戀。

“既然你都想死了,為何不拼死復仇,把那地主給殺了?”我問。

“那人跟縣太爺是換帖兄弟,手底下還養了二三十個凶神惡煞的護院家丁,我跟他拼命,也只是再讓他作踐一次而已。”那人慘然一笑,“這世上沒有天理,只希望到了陰曹地府,閻羅王會還我一個公道。”

我沒再阻止那人上吊,但他死後,我找到他說的那個大地主,在眾目睽睽之下報出目的,一掌了結了他的性命。“鬼差”之名由此不脛而走。 也就在那一天,我感悟到自己這一生就是個殺人者,殺人便是我的天命。於是我立下誓言,我這輩子將為殺而活,也只為殺而死。

若你真有寧可犧牲自己、也一定要取的性命,那我就賭上自己的性命,幫你去取。即便你要取的是我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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