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們的震後十年|那些堅持的、離開的和不能忘卻的

记者们的震后十年|那些坚持的、离开的和不能忘却的

唐青青 程民明 張效廣

文字 | 張穎鈺

全文共8231字,閱讀大約需要18分鐘

2008年,李微敖還是香港城市大學的研究生,他正在為工作的事情猶豫不決。5月12日,李微敖乘坐的列車在重慶中轉。按照原計劃,他將在這一天到達北京,去《財經》雜誌社商量工作。

很快,中國地震臺網發佈消息,震中位於四川省汶川縣,震級為8.0級。

國難當頭,大地震改變了中國所有媒體此後幾個月的工作重心。《南方週末》地震前方統籌鄧科回憶道:“對很多媒體來說,甚至二三十年間,沒有遇到過這樣量級的新聞事件,也沒有經歷過如此巨大的新聞投入、如此艱苦的職業歷險、如此嚴峻的專業與倫理的挑戰。”

“千方百計抵達汶川”

原定於飛往成都的航班改飛重慶,歐陽洪亮經歷了十幾個小時的周折才到達成都。他記錄下成都市區的傷亡情況,用衛星電話口述進入災區的見聞,第一時間發回稿件。

李微敖就此“火線入夥”,以實習生的身份加入《財經》地震報道的隊伍。

歐陽洪亮來到彭州卻發現,彭州和映秀之間隔著高山,海拔至少有三四千米,山上是茫茫的密林和皚皚的白雪,“根本就翻不過去”。他只好折返到都江堰,跟著軍隊一起,沿著岷江往映秀的方向徒步前進。

屍體不斷地從江面上漂過。岷江水流很急,兩邊是海拔兩三千米的高山,山腳遍佈著損毀的公路和被滾石砸穿的汽車。“餘震來的時候真的只能靠天命了”,歐陽洪亮說,“前後都是人,你也沒地方跑。” 14日晚上9點30分,歐陽洪亮終於到達映秀。

记者们的震后十年|那些坚持的、离开的和不能忘却的

2008年5月14日,趙佳月徒步進入映秀,腰間繫著藍色衝鋒衣。楊曦/攝

這期號外被命名為《逼近震中》。為了表示哀悼,《南方週末》號外的報頭從左上角降到了中間,相當於“降半旗”。

廢墟之上的真實

“核心就是要獲得真實的一面。”誠實冷靜的記錄,不遮蔽,不過濾,不疏忽,成了《南方週末》地震報道的宗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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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北川,李海鵬才發現這裡的情況和之前想的完全不同。北川縣城位於四面環山的山溝裡,縣城與外界的聯繫僅有一條翻山公路。地震發生後,公路的城邊一段被擰成麻花狀,另一處被滑坡體阻斷,北川縣城幾乎與外界隔絕。垮塌的山體加上泥石流,把縣城的一半蓋得嚴嚴實實,八成建築化為廢墟。根據北川縣抗震救災專場新聞發佈會上的數據,北川共有15645人死亡,4311人失蹤,9000餘人受傷。

李海鵬看見傾斜的樓房一個個摞起來,有的樓房甚至變成了波浪形。再往前走,每一步都是屍體,一股混合著甜、臭和焦糊的味道,在縣城中瀰漫開來。樓房依然保留著地震時倒下去的姿態,李海鵬站在廢墟上,腦海裡浮現出北川縣城被毀滅的瞬間。

“在山口外,人們更多地獲知北川創造了多少奇蹟,但事實上大多數尋親者得不到迴音,大多數救援也只能以失敗而告終。”在北川,李海鵬看到的救援情況並不理想,北川的救援主要依靠武警,但他們缺乏專業救援培訓,比不上消防隊員這些專業的救援者。再加上道路不通,重型機械進不來,只能靠人力的救援顯得毫無章法。李海鵬沒有親眼看到廢墟中的人被成功救出來。

48小時後,高強度的救援工作讓武警戰士顯露出疲態。“任何一個人在那種環境下,搬石頭,拿鋼釺,敲石板,48小時後都會非常疲勞了,談不上什麼真正的救援效果。科技和專業的力量是遠遠大過人的熱情和意志的。”李海鵬停頓了一下,“但是當時就是依靠人的熱情和意志。”

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映秀。映秀的交警大隊大樓是受災最嚴重的單位之一,斷裂的二樓懸在上空,一樓整體地塌陷下去,倒塌的牆體壓在一位老人的身上。歐陽洪亮趕到的時候,看見老人的頭和上半身在外面,下半身卡在廢墟中,旁邊的醫護人員正在給她輸液。老人的女兒嚴蓉是映秀小學的老師,地震發生時,她疏散13個學生逃離教室,自己卻沒能從教學樓逃出來。

“我當時就上去和她說一些鼓勵的話,告訴她很快就會有救援的人來了,老人家說沒事,她會很好的。”歐陽洪亮放慢了語速,“三天之後有人告訴我,老人聽說要用直升飛機運重型機械過來才救得了她,她就絕望了,拿起碎玻璃割手上的脈,自殺了……”

“有時會有好消息傳來,但好消息終究沒有壞消息多,因此好消息顯得尤其珍貴。”孟登科說。一旦有人被救上來,成群結隊的攝像機就會一齊圍過去。孟登科沒有選擇這種採訪方式,他更喜歡站在旁邊觀察,看見重要的部分就會記下來。從災區離開時,他積累了兩萬字的筆記。

“我寫文章比較忌諱主觀,不能故事還沒講完,你自己就感動得稀里嘩啦。”孟登科更喜歡直描式的寫法,“只有我看到的和證明了的東西,我才會去描述。”

映秀集體葬禮的那天,孟登科在山坡上坐了一下午,看完了挖坑、埋葬屍體、再填平的全過程。“你會覺得,生命真的很脆弱。”

在災區的極端場景下,一切都可以發生,一切都可能發生,平常的定律已經失效了。志願者將水和麵包送到需要的地方,出租車司機載人不肯收費,人們之間的交流變得自然和順暢。“在這樣一種災難面前,人和人是很親近的,採訪的時候不會像以前那麼難打交道。”歐陽洪亮說。

災區不僅有感人的互助,也有人趁亂偷竊。孟登科來到映秀的時候,銀行已經空了,雜貨鋪裡的東西被逃難的人搶走了,只有啤酒還留在店裡,因為它們既重又不解渴。

一個男人告訴李海鵬:“現在拿點東西不叫搶劫,叫自救。”李海鵬把這個細節放進了北川的報道中。他也能理解這些人的做法:“他就是窮嘛,就是沒錢啊,就這麼簡單。”

鄧科看完李海鵬的稿子之後非常興奮:“這就是我想要的稿子,這就是《南方週末》應該出現的稿子。”這篇報道最後被命名為《災後北川殘酷一面》,登在南方週末36個版的川震特刊《汶川九歌:大地震現場報告》上。

5月13日凌晨,剛到成都的趙佳月聽說了新建小學和聚源中學傷亡慘重的消息。那個夜晚,雨點不停地砸向地面,救援的官兵還沒到,父母們只能自己用手把孩子的屍體刨出來。趙佳月趕到聚源中學,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籃球場上擺滿了用塑料紙包裹的學生屍體,被包裹的身軀只露出兩隻小腳,血水混雜著雨水和泥沙,淌得滿地都是。

在調查中,鄧飛還聽到這樣的說法:“工程款雖然少,建築商還是能想方設法把蚊子榨出油。”聚源中學的預製板裡只有細鐵絲,而新建小學的廢墟中甚至連一根鐵絲都沒有。鄧飛了解到,承建聚源中學的建築商同時承建了幾百公里外的北川中學,學校千餘名師生在地震中遇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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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江堰市聚源中學,家長們在悼念死去的孩子。圖片源自網絡

十年:轉型還是堅守

那天,天氣晴朗,陽光落在窗外綠油油的銀杏樹上,安寧美好得不太真實。衛毅感到一種劇烈的反差:“你很難想象距離酒店不遠的地方還是一片狼藉。”

“08年發生的事情太多了,可以說是新聞報道的盛況。”回憶起十年前的往事,衛毅語氣輕快,廣州雪災、汶川地震、北京奧運,這些報道他都有參與。“整個一年都特別忙碌,奔波在路上,但是我很喜歡那種感受,那就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十年之後,衛毅升任《南方人物週刊》採訪總監。昔日的同行們大多已經轉行,他屬於還留在新聞業的“少數人”。衛毅感慨道:“當時覺得08年是一個開始,沒想到那是一個頂峰狀態,整個媒體之後有目共睹地衰落了。”

“你會為他們的離開感到遺憾嗎?”

“我感到什麼遺憾?一點兒都沒有。這是整個中國社會的遺憾,不是他們的遺憾。”他提高了聲調:

“如果我們的社會仍然對這份職業保有崇高的榮譽,仍然讓從事這份職業的人不僅有美譽度,也能生活得很體面,他們為什麼要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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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好景不長,2015年,趙佳月再次從報社辭職,和丈夫楊曦一起經營一家民宿。“每篇稿子都是你精心打造出來的東西,竟然不能被大家看到,你會覺得很鬱悶。”

他以為自己能很快適應,實際上,在離開新聞的第一個月裡,他感覺自己還有點“失魂落魄”。每天下班開車回家,他都要在車裡坐上好長時間。葉偉民形容這種感覺“就像失戀”,“因為新聞是你的真愛,突然有一天因為種種原因你說,咱們分手吧。”

葉偉民想起自己被《南方週末》錄用的那一天,他正在幫姐姐清理水管爆裂後的房屋,水面上漂浮著的雜物讓他心情煩躁。

就在這時,他接到了《南方週末》的電話:“葉偉民先生,歡迎你加入《南方週末》!”那一刻,這個被水泡過的雜亂的房間,一下子變得充滿光亮起來。葉偉民一時間不知道怎麼表達自己的興奮。他拿起手中的拖把瘋狂地甩起來,從陽臺跳到廚房,再跳回到陽臺,像是《雨中曲》中翩翩起舞的唐,驕傲又快樂。

葉偉民認為,新聞是一份帶有宗教色彩的工作。還在上大學的時候,《南方週末》就是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1999年《南方週末》新年獻詞《總有一種力量讓我們淚流滿面》讓學生們心潮澎湃,新聞系的學生把這句話印在文化衫上。物理專業的葉偉民也受到這種氛圍的感召:“那時候新聞系的學生充滿著自豪,洋溢著對社會的責任,洋溢著對人民的啟蒙。”

為了忘卻的紀念

李微敖每年都要回訪災區,十年間從未間斷。他注意到災後重建中的腐敗情況——一些官員把災後重建的款項塞進了自己的腰包。經過多方調查,李微敖寫下《川震肅貪錄》,揭露重建工作中的腐敗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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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長振最牽掛的是李學、賈益琴一家。女兒李佩在地震中去世之後,兩人一直沒有走出失去孩子的痛苦。賈益琴和李佩都愛美,地震發生前的那個週末,賈益琴買了一雙白色運動鞋,和李佩商量好輪換著穿。李佩穿上白鞋去了學校,卻再也沒有把這雙鞋穿回來。

地震發生後的前五年,賈益琴基本上都是在女兒的墳前度過的,她每天坐在那裡和女兒說話,性情逐漸變得十分古怪。李學看出了妻子的變化,但他迴避和妻子的溝通,兩人的婚姻眼看著就要走到盡頭。

汶川地震十週年回訪是衛毅一直以來的心願。2018年,衛毅又一次來到北川,尋找曾經採訪過的人們,聽他們講述十年來的變化。這次,他的報道聚焦於“心理”:“地震對人心理的摧毀是緩慢的,持久的,幾乎永遠存在的,完全逃脫出來是不可能的。”

災區的人們不大願意再談論地震,那些名字中帶“震”字的孩子,絕大部分都改名了。更多時候,衛毅選擇做一個陪伴者和傾聽者,自然地去聽對方的講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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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衛毅回訪北川。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除了回訪,對汶川地震的紀念還以其他方式進行,前《南風窗》副主編張良決定用寫書的形式記錄這場地震。相比動態的新聞和孤立的故事,他更關心社會關係摧毀之後的重塑,更想做出全景式的記錄。

想要完成這樣一部著作,工作量是巨大的。正式採訪之前,張良閱讀了至少幾百萬字的資料。那時他已經離開媒體圈兩年,轉行從事公關行業。起初,他利用週末的時間飛往映秀採訪,後來乾脆辭職,一門心思撲在這本書的採訪和寫作上。

張良用自己的積蓄承擔起了寫作這本書的所有費用,由於資金問題,原計劃五年的採訪不得不在三年時結束。三年裡,張良採訪了170餘位親歷者,整理出80多位當事人的口述資料。家中的牆上貼滿了各種線索和圖片,他要對採訪進行交叉驗證,保證記錄的準確性。他把這件事比作警察破案:“因為需要完整的證據鏈。”

在地震發生五週年後,張良的《汶川地震168小時》終於出版。168小時恰好是七天,在民間傳統的“頭七”裡,死者的魂魄會在這一天返鄉。168小時,是對汶川地震最深切的哀悼和最長久的紀念。

題目下方的一行小字,印在黃色的封皮上格外顯眼:“不要忘卻啊,不要忘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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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穎鈺,武漢大學大一學生,以理性消解偏見,用邏輯重現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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