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下文涉及劇透，且描述的劇情出自作者的個人體驗，可能與其他玩家有出入。
《底特律：成為人類》全程中，讓我印象最深的一場戲，發生在卡菈路線逃往加拿大時路過的遊樂場裡。為了尋找一處能遮擋風雪的地方，卡菈和盧瑟帶著愛麗絲走進了某家早已衰敗的遊樂場。他們闖了空屋，剛剛收拾完畢讓愛麗絲睡下，一群怪模怪樣的仿生人突然闖了進來。情急之下，卡菈掏出盧瑟放在揹包裡的手槍指向來人。我在這裡沒有選擇第一時間開槍，而是詢問了對方的來意。結果我驚訝的發現，對方居然是遊樂場的工作人員，他們非但沒有惡意，還很高興能再見到愛麗絲這樣的小姑娘。為了慶祝又有小孩子光顧遊樂場，他們啟動了廢墟遊樂場裡的旋轉木馬，而愛麗絲在遊戲中第一次露出了淡淡的笑顏。
機器人和化作廢墟的遊樂場，這種組合讓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尼爾：自動人形》。儘管《尼爾：自動人形》是動作遊戲，2B小姐姐身姿瀟灑，戰天鬥地，而《底特律》則是本質上的互動電影，動作場景屈指可數，操作起來也不過是QTE看看預設的動畫而已，但兩者討論AI人格化的主題高度趨同，所以我在底特律看到仿生人高呼自己也是人的時候，總是會下意識地想起在另一個世界裡，那些笨拙的圓筒形安卓，是怎麼盡力模仿早在萬年之前就已經滅絕的人類的。
從絕望到重燃希望，遊樂場可能是遊戲裡最暖心的章節
《尼爾：自動人形》的遊樂場關卡
差強人意的故事設定
話雖然這麼說，兩者的逼格其實差距甚遠。《尼爾》系列的劇本晦澀又複雜，不過解讀開來，你會發現它頗有深度。而《底特律》，它給人的第一感覺頗為驚豔，可是在打通之後回味，你會發現它的劇本終究還是差強人意，甚至有些關鍵情節也沒能得到清楚的解釋。
《底特律》講的，是仿生人AI覺醒，不願繼續遭受人類奴役，轉而尋求種族自決權的故事。玩家在遊戲中所做的選擇，決定了仿生人所採取的抗爭方式（和平示威/暴力起義）還有最終的成功與否，這一切聽起來都挺賽博朋克的。而對這場機器人革命而言，馬庫斯感染其他仿生人，促使他們自我意識覺醒是至關重要的一環。然而這種導致仿生人“異常化”的“病毒”，究竟如何而來？我只在和卡姆斯基的對話裡，看到了非常模糊的解釋：那可能是一段程序複製錄時的產生的錯誤，或者機器自發產生的變異。可是說老實話，這個回答並不令人滿意。大家的Windows多少都出過BUG，但除了更加卡頓和藍屏死機，發生過其他的變化嗎？
對比一下，《尼爾：自動人形》裡的AI覺醒過程要相對更嚴謹寫：機械生命從預設的目的“消滅敵人”開始，推導出“為了維持我的存在，不能徹底消滅敵人”的悖論，由此產生最初的邏輯錯誤，再加上對人類行為的模仿，最終產生了一批初具不同人格的機器人。也許在其他故事線裡，《底特律》對病毒的由來進行了合理的解釋，但即使如此，沒把關鍵情節清楚地呈現出來，也顯得很不得當。
模控公司創始人卡姆斯基。遊戲開發商Quantic Dream試圖把他塑造成喬布斯和尼安德·華勒斯（《銀翼殺手2049》裡新型仿生人公司的創始人）的混合體，成功與否，見仁見智。
要演出還是要劇情邏輯？這是個問題
在我看來，遊戲開發商Quantic Dream為了演出效果，讓劇情做了很多不甚合理的犧牲。繼續拿病毒舉例，遊戲裡很明白地說過，病毒需要仿生人共享數據才能得到擴散傳播，而我們的馬庫斯教主在初次上街遊行那一章，剛開始還一個接一個地觸摸仿生人，促使他們覺醒，後來只要眼一瞪，手一揮，其他人就走過來加入了你的遊行大軍。這……好像和設定不太一樣？我們可以強行腦補馬庫斯是黑進了附近的路由器，或者通過遠程無線連接感染了那些仿生人，但你既然有這種效率奇高又方便的能力，早幹嘛去了？
同樣的，還有在夜店調查案件時，異常仿生人崔西和她的女友暴力襲警，把康納打了個夠嗆。可就是這個調查員型號，看似瘦弱的康納，滲透進模控公司後被五六個特警堵門時，居然瞬間秒掉所有了敵人。帥歸帥，這戰鬥力可真是忽高忽低，讓人捉摸不定。
不過我們也該看到，在犧牲了部分劇情的邏輯合理性之後，遊戲的演出效果得到了極大的提升。還說馬庫斯遊行那段，他領著人群走上街頭，揮手感召更多的人成為同伴，一路前進一路壯大隊伍，直面聞訊而來的荷槍實彈的軍警，讓人很是蕩氣迴腸。假如馬庫斯從頭到尾都在走來走去摸人，那別說風度了，能不顯出猥瑣，就已經是萬幸啦。
馬庫斯率領眾多仿生人的第一場遊行。
值得誇讚的演出和角色形象
所以總的來說，《底特律》依舊瑕不掩瑜。之前那些劇本缺點都存在於設定上，至於故事本身的敘述技巧，值得吹爆。《底特律》的故事三線並行，每條線都跌宕起伏，登場角色眾多。要用簡短的筆觸三兩下勾勒出眾多配角，還讓人過目難忘，需要非同小可劇本駕馭能力。算上不同抉擇帶來的故事走向變化，這個難度更是驚人。但我只要說出FBI探員理查德·帕金斯，藍髮崔西，還有海盜遊樂場裡的傑瑞這幾個名字，相信你的腦海裡就會立刻冒出他們的形象。
配角尚且如此，幾個主角的形象就更不用多說。這兩天，我豆瓣上的幾個玩遊戲的腐女/基佬友鄰發了好多張底特律的二創同人圖，題材多為把康納和漢克湊CP，畫得還蠻好，雖然看得我有些尷尬。這些同人圖的大量出現，無疑是遊戲主角們形象刻畫成功，受到玩家喜愛的明證。與配角們相比，主角群體最大的特色在於他們的成長。三條線走到最後，幾個主角和他們在故事開始時相比，都算得上脫胎換骨。
《底特律：成為人類》最早的演示，還出現在PS3的時代。
故事開始時，卡菈不過是反抗壓迫的家政仿生人，但她在逃亡之路上逐漸確立了和愛麗絲的母女關係，連同盧瑟的關係都升成了“家人”。原本有個好家的馬庫斯從垃圾場裡頑強重生，領導耶利哥的覺醒仿生人開始抗爭，最後和女友的擁吻中為仿生人贏得了未來。而作為模控公司派來調查異常仿生人案件的康納，自己最後也成了異常仿生人。
標題成了桎梏
三條線故事都算得上精彩，但我覺得，《底特律》的立意本來可以更高。玩康納那條線時，我總是想起雷德利·斯科特的《銀翼殺手》。兩者從設定上真的很像，主角均為偵探，任務也都是調查異常仿生人，甚至主角在調查中逐漸對自己的身份認同產生動搖的設定也保留了下來，我甚至一度懷疑會在康納線裡見到獨角獸之類的東西。馬庫斯和老畫家下象棋，隱喻了仿生人和人類終將爆發的矛盾和矛盾的結局，在電影裡也能找到相同的段落。
遊戲裡的仿生人，會流血，會死，意識也沒法上傳至網絡，充滿了人類化的特質。
然而《底特律》即使到了高潮段落，也始終沒能從“試圖成為人類”的桎梏裡跳脫出來。對比來看《銀翼殺手》，羅伊死前那段“我見證過人類無法相信的事物。戰艦在獵戶座的側翼熊熊燃燒……”等於驕傲地宣告了仿生人不是人類，也不願成為人類。那部電影之所以能封神，正是因為它在這裡完成了“非人——試圖成人——接受非人的事實，併成為人類之上”的一系列昇華。而這，是《底特律》所未能達到的高度。
《銀翼殺手》的海報。作為題圖的《底特律》海報，可能參考了它的人物構圖.
說起來，前年的《銀翼殺手2049》不如《銀翼殺手》的根本原因也在這裡，那部續作算得上佳作，但它的主題沒能更進一步，反而又回到了“成為人類”上。我不知道下一部能在主題上達到《銀翼殺手》高度的機器人題材作品會是什麼，美劇《西部世界》在我看來不太行，原本寄予希望的《底特律》也不夠資格，但願那群創造一個又一個奇蹟的波蘭人，能用《賽博朋克2077》交出一份令人滿意的答卷？且看我去E3的同事，會給那遊戲的試玩什麼評價吧。
康納的硬幣
回到遊戲的敘事上，《底特律》擁有許多令人驚訝的細節，不過其中我覺得最優秀的那個，是康納的硬幣。
康納的硬幣。
遊戲對康納玩硬幣有許多特寫鏡頭。能把一枚硬幣玩得滴溜溜的轉，當然在傳達“仿生人身體機能比人類更強大”的信息，然而仔細想一想，仿生人為什麼要玩硬幣？“玩”硬幣是一種遊戲行為，用約翰·赫伊津哈（1872-1945，著有《遊戲的人》）的說法，包括人類在內的動物玩遊戲是為了享樂，而享樂其實是無目的和非理性的。機器人作為高級工具，應當是純粹理性的，然而康納卻玩起了遊戲，這說明仿生人和人類的界限，已經被模糊了。
更有趣的是，隨著劇情發展，漢克藉口看得心煩，從康納手上奪走了那枚硬幣（應該是去電視臺調查的章節？），不過他並沒有丟了或者收好硬幣，而是自己偷偷地玩了起來。創造者反而模仿起了被創造者，雙方的位置產生了互換。人類和仿生人的思維模式趨同，從這樣一個小細節就反應了出來，大衛·凱奇（他還是Quantic Dream的創始人）這劇本寫得真是棒。
結語
《底特律》的開發預算是3700萬美元，這些錢再加個一半，都可以拿來開發3A級的開放世界了，而我們玩到手的，卻是個關卡線性，流程精悍的本質文字AVG。我們常常說質量質量，其實“質”和“量”往往難以兼得。市面上大多數的遊戲還是更重“量”一些，要不然我們也不會看到貝塞斯達和育碧一個又一個龐大，但總顯得粗糙而空曠的開放世界。然而Quantic Dream最近的幾款遊戲（指的就是《暴雨》、《超凡雙生》和《底特律：成為人類》），盡是這種純敘事、重畫面，甚至連遊戲性都顯得匱乏的作品。Quantic Dream也許沒法代表電子遊戲的發展方向，（實際上，我甚至覺得他們做的東西該叫互動電影而不是遊戲），不過他們在選擇了和潮流背道而馳以後，也的確開闢出了新的道路，這一點難能可貴。
讓我們再回憶一下覺醒的康納帶著仿生人大軍浩浩蕩蕩地走上街頭、卡菈一行人在雪夜中啟動旋轉木馬、馬庫斯從地獄般的垃圾場裡重生、還有她與女友生死關頭的相擁相吻引吭高歌這些戲吧。它們中的每一場，都得到了精心的編排，它們中的每一場，都能把人的情緒調動起來，推向高潮。光憑這份感動，我就願意為這個遊戲買單。（完）
去年東京電玩展上為《底特律：成為人類》造勢而擺放的機器人，很多人都以為它是真人。也許，我們離仿生人滿地走的時代，並不算太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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