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者的品德

流浪者的品德

王金洲

人会有一瞬即逝的想法,厌倦现实生活,遁迹去一个谁也不认识自己的地方,割断生活中任何恩怨及错综复杂的关系,重新开始在陌生的环境和陌生人、陌生的语境中生活。

你最多想想而已。

但他做到了。他在绍兴府山露天公园一屋檐下生活了十几年。

他生活里没有姓名,无人知他的来历。

你会好奇和惊讶,无身份的当下人如何在繁华的都市、府山这座名山的山麓生活得那么久。

他生活得很平淡,很清苦。穿着旧衣服,但干净。人精神,只是瘦骨嶙峋,真怕一不小心,骨头戳出来。脸上已有些沧桑的痕迹。

他独往独来,基本不离露天公园。

他有陶渊明遁迹世外隐居的情怀。但隐居的环境远无陶渊明的飘逸理想。陶渊明有居住的陋屋,几垄耕种的地、一片竹林、一片桃树、一口池塘,养几只鸡,恬淡静谧。他栖身的环境尽管树木葳蕤,绿意盎然,但这儿是景区,热闹的地段。石板铺的路、蓬松的桂花树和固定的背靠椅都指向这儿其实集休闲娱乐为一体的公共场所。在此隐居,远比陶渊明的隐世要难得多。外部的任何纷扰都影响他的心绪。

陶渊明收获了千古之名,他则给人种下一池塘谜一般的疑问。

他栖息屋檐下。

屋檐原不存在。

造露天公园时,此处有两个小石洞,做门封上。为美观,在门的上端添了斗拱、立两根石柱,便有古色古香的屋檐。他住屋檐下方寸地。刚来时,他只有一张方凳和一张破藤椅——都是别人扔掉,他拣来的。不过,一块障蔽的布帘一直挂着。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意境跟他的生活倒有点相似。他不用开门(无门好开),睁眼便是府山的晨曦,头枕龙脉(越王勾践曾经在此山工作过)。不过,他没枕头,无床也无被,陋寡得紧。凭方凳和破藤椅,不知如何度过漫漫长夜?

除树木蓊郁、空气纯净,对他的生存似乎并无多大裨益。

他靠拣废品为生。

那时我住府山脚下的小区,跟他的屋檐仅隔一条马路。小区里废品很多。我住那屋的侧面有一垃圾车,旁有时堆着一些可回收的废品。常有外地人骑着三轮车横冲直撞高音喇叭叫嚣收废品。但他一直没进小区。

老式小区敞开的,进出自由,他近水楼台却不得月。

一回,我瞥见垃圾车旁有废品,告他,叫他去收。他听觉不灵,我大声说配手势,他才明白。他得知要进小区,不肯去。后来我渐渐明白,为什么小区众口铄金说他手脚很干净。他不进小区,手脚焉能不干净?

但有一例外。我见一只丢弃的黄皮沙发,叫他搬去睡觉用。他迟疑很久,亦步亦趋跟我去小区,搬了就走。

居民厌烦打扰。他不会。

他去广场等公共场所收废品。公共场所废品极少。他挣不到钱,去超市买一些将要过期特价处理的食品。路过饭店门口,地上有脏物,他会去扫。瞥见池中未洗的碗筷杯碟,他勒袖就洗。尽管没人请他干活,但他把活包了,总归过意不去,常赏他吃剩的饭莱。

他对钱的奢望不高。很少看到他收废品,倒常见他下象棋。

居民怜悯他,赐他钱,他决不要。一位退休女士赠他三百元,要他买张火车票回家去。他谢绝。女士说他要面子。

他会抽烟。只是平时难得抽一支。我搬离十年未见他,偶相遇,我惊讶中递他一支烟,他抽了。

居民普通反映,他要干净,没邋遢相。穿旧衣服,衣服上找不到一星污点,也无皱痕。经常蹲在浇花木的水管边洗刷,洗好衣服挂在不显眼的椅背,或屋檐下。他的屋檐太小,太显眼,一览无余,不好藏东西。奇的是,一到夏天,他的冬装和被褥不翼而飞似的,方寸地尽是整洁和简单。我告你一个秘密,须仰头看,都被束到屋檐的梁上。

收来的废品在屋檐外整理。整理毕,他一遍遍打扫地面,洁净如洗。

唯一爱好下象棋和看人下象棋。因耳失聪,下棋时大声嚷嚷,怕别人听不见似的。他下棋会很激动,脸像搽了胭脂,跟平时的孤默判若两人。下棋点在他屋檐外小广场上,棋友则退休老人。我的朋友老陈了解他,说他棋艺一般,痴迷无人可比。

他的屋檐不是陶渊明的桃花源。陶渊明的幸福是没人打扰他,这恐怕也是他能长久居住的奥妙。他的屋檐下不在于别人是否叨扰,而在于屋檐本身是景观。他安身于此,和环境不相协调。

他的安身,跟品行有关。

他无劣迹,但他不允许别人染缸你会意外。

距他屋檐下百米的山脚有一星级公厕。公厕他每天必须报到,他无随地撒尿的习惯。曾经有一个管公厕的外地人叫老齐。他们都是外地人,论条件他比不过老齐。老齐管公厕有工资,还有和公厕毗邻的小屋住。而他锅灶泥脚背,吃了上顿无下顿。但品行有高低之分。露天公园有多个垃圾塑料桶,塑料桶都有沉手的盖子。老齐把公厕旁一只垃圾桶盖子悄悄卖给废品收购站。如果不是他跟老齐大吵大嚷,我和朋友老陈根本就不知道废品收购站也会收公共财物。这门道也只有他洞察,因他们都收废品卖废品。他十分气愤地警告老齐,再做这种事,他要去报警的。此后,我们对管公厕的老齐有些不屑,对他则添敬重。

老者的嘴张着,闭合功能全然丧失。别指望老人对他道谢。他当然不需要别人道谢,因他听觉不好。

他流浪,赤脚的。用不着顾忌栽陷于他。一切遵从本真,遵守内心,不需他人赞或贬。

我和他聊了一会,顺便去看望仍住在此的退休干部老陈。我知道,老陈一直关注他,也曾在他生病的时候,给他送过药。

据老陈说,他曾经给饭店打过工。他仅仅打工,没想那么多。老板娘叫他不要住屋檐下,睡在她那里。他答应,毕竟住屋檐不雅观,有关单位又频频催他拆窝。但他没想到老板娘看上他,并要和他与丈夫过一妻两夫制的生活。他害怕,辞了工作回到屋檐下。老板娘到屋檐下找过他,被老陈碰到过。老板娘苦苦央求他回去,他抵死不从。他是真的把屋檐当家,过着简单清苦心安的日子,外界一切复杂人心难测他都无法适应。

他始终睡屋檐下。

但从他冒出那日起,人们就未间断过对他的疑问。

他是谁?哪里人?为何流落到此迟迟无归期?

朋友老陈曾经和他有一番纸笔交谈。他说他83届上海交大毕业,江苏淮阴人。我那天和他一叙时,他说今年54岁,倒与83届交大毕业年龄上基本吻合。

除此,我们从他嘴里掏不出连贯的有价值的内容。问急,他会说看破红尘、人不过一抔土而已。这些似是而非的话,不能让我们心服口服。

除非他经历了人间罕见的变故和强烈的刺激。

他年龄不大,耳朵为何失聪?

我给社区的主任打过电话。她证实他无任何不良行为的投诉,卫生也有目共睹。说他文化知识偶尔露过馅,这倒与老陈打探到的文凭似乎有关联。一年社区迎新春猜谜语活动,他参加并猜出很多。但仅一次,下不为例,再也不参与。他识相,不是居民,把自己当居民不妥。

有关单位找他,请他离开,不要影响市容市貌。他不是不讲理,答应下来。只是他真要搬了,附近部分居民帮他说话,用他自己的话说∶居民保下了他。

他若无品无德,用不着任何单位出面,居民早把他赶跑。

障人眼目的帘子一再更新,如今是一块大幅的塑料布。有趣的是,帘子上有文雅的图案和字,字是∶爱护公共环境,讲究社会公德。这些字显露一定有着丰富的内涵。兼含对自己的约束和对他人的警示,更是他品德的凸现。

在人来人往的地方住十几年,是奇迹。陶渊明有知,也会叹为不如。

品德是最重要的因素。

不管他以前发生过什么,出过什么事。至少他在此处有品德、有尊严地活着。

流浪者的品德尤其弥足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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