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光南往事

倪光南往事

文|孔令娟

“為什麼經歷過失敗、非議,還要堅持?”79歲的中國工程院院士倪光南日前被媒體問道。

“沒去考慮這些事情,我們能夠做的就是在一定條件下儘可能去爭取。1.0往往不太好用,那沒人做就不去做了嗎?也得做。1.0是一個過程,沒有1.0哪有2.0?”

作為改革開放後最早一批下海的科學家,倪光南大半生的心血都傾注在中國IT核心技術,尤其是芯片和操作系統上。全球化的市場浪潮裡,他曾被定義為失敗的一方,但如今再看陳年,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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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6月30日上午,聯想集團六層會議室,倪光南和柳傳志分坐在第一排的兩邊。

聯想中層以上幹部200多人都要參加會議,雖然他們感受到不一樣的氣氛,但仍靜待事情的發生,不敢妄議。

聯想董事會宣佈解除倪光南總工程師和董事職務。柳傳志在隨後的發言中聲淚俱下,被解除職務的倪光南則鎮定自若,他說:“在任何一個崗位上都不會忘記這樣一個大目標(科教興國),而內心感到全心全意為了這樣一個大目標工作,永遠是最幸福的人。”

會議結束後,倪光南和柳傳志各自默默地離開現場。十年間,他們從風雨同舟變成背道而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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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中關村有“三個企業家找到三個科學家,成就三個知名企業”的經典故事:柳傳志找到倪光南,開發聯想式漢卡,成就了聯想;張玉峰找到王選,開發方正激光照排系統,成就了方正;萬潤南找到了王輯志,開發四通打字機,成就了四通。

在中科院計算所,與默默無聞的柳傳志相比,倪光南是“明星科學家”。他參與研製出我國第一臺大型計算機,並首創在漢字輸入中應用聯想功能。

《柳傳志心中永遠的痛》中記述,柳傳志1970年進計算所,老聽人說倪光南聰明,記性特別好,於是假裝對一個非常長的方程式不會,向倪光南請教,後者提筆就寫了出來。倪光南1961年大學畢業,10年不用的方程式居然還能記得如此精確,這讓柳傳志欽佩不已。

在70年代“五七幹校”下放勞動時,兩人在一班一個宿舍,倪光南發燒39度,照樣堅持打場,不肯下來。這也給柳傳志留下了良好的印象,他覺得倪光南和他一樣,都是可以吃大苦的人。但最後橫亙在他們面前恰恰就是各自的堅持。

1984年,計算所發起成立了新技術發展公司,柳傳志被選為主管日常經營工作的副經理。這一年年末,王樹和、柳傳志、張祖祥三人一籌莫展。剛創辦不久的公司被人騙了14萬,而所裡給的開辦費一共才20萬。冥思苦想後,三人模仿諸葛亮、周瑜、魯肅,將各自的方案寫在紙條上。三張紙條同時打開:“倪光南”“倪光南”,還是“倪光南”。

倪光南心中也有一個科技產業興國夢。1939年出生的他對“國弱被人欺”有著切膚之痛,“從小逃難的經歷,是我永遠也不會忘記的。它讓我明白,國家應該富強起來,才不會受人家的欺負。”

1983年,倪光南毅然放棄了高薪留任加拿大工作的機會回國。他說:“如果我不回來,我此後所做的一切不會對中國製造有所幫助。”

因此,當柳傳志伸出橄欖枝後,倪光南沒猶豫就接受了。他相信,柳傳志能推廣好他的科技成果。

因為有一件事讓他難忘:下放勞動時,一天晚上,柳傳志講《基度山恩仇記》電影,倪光南看過這部小說,但柳傳志講得繪聲繪色,他依然聽得津津有味。從此,他對柳傳志的文學功底和表達能力佩服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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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光南將聯想式漢卡技術帶入公司,它共更新了8個型號,為公司創造了上億利潤,並帶動了包括微機產品在內的整體營銷,最終聯想也成了公司的新名字。

倪光南親自站櫃檯推銷漢卡,瞭解用戶需求。他還坐在負責接熱線電話的工程師旁邊,隨時準備回答用戶的提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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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在聯想漢卡站穩腳跟之後,倪光南將工作重點轉移到微機上,他帶領團隊在香港研發成功了“中國製造”的聯想主板和擴展卡。1990年,採用自主設計主板的聯想微機在國內推出。

聯想式漢卡和聯想微機分別於1988年和1992年獲國家科技進步一等獎。1994年,倪光南被遴選為首批中國工程院院士。

這十年,也是倪光南和柳傳志合作親密無間的十年。截止1994年,聯想的銷售額達到47.6億元。

不過當時漢卡已經江河日下,國外電腦品牌大舉入侵中國市場,聯想需要突破瓶頸,必須要尋找新的出路。

此時,一個不害怕失敗的科學家和一個需要謹慎行事的企業家發生了分歧。他們最終的目的都是從圓底到達圓頂,但卻選擇相反的路徑進擊。

力主自主核心技術、想要搶佔科技高點的倪光南要對標Intel,從設計入手作芯片。1994年,倪光南與復旦大學、長江計算機公司達成合資建立集成電路設計中心的意向,中科院和電子工業部甚至承諾由聯想牽頭,組織有實力的計算機企業一起參與,制定一個國家投資計劃。

但在最後一刻,此前一直和倪光南步調一致的柳傳志第一次說了“不”,他的理由是芯片項目投入和風險巨大,非聯想的實力可支撐,倪光南是“技術至上,並不清楚整個市場是怎麼回事”。柳傳志的路徑是先利用成本優勢佔領市場,再做技術開發。

科學家比拼的是長板,優劣之分只在於能否取得成功,不在乎失敗的次數;企業家還要顧及短板,因為一失足就可能成千古恨。

也許二者結合才是從圓底到達圓頂的直徑,但是兩個都極度自信的人都不能說服對方,堅強固執又讓他們更加水火不容,每次工作會議都成了兩人的爭吵會,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大半年。倪光南還向中科院控告柳傳志作風霸道、有嚴重的經濟問題。

1995年6月30日,中科院派出的工作組調查表示,沒有材料證明柳傳志同志存在個人經濟問題。倪光南被解除職務,聯想ASIC芯片和程控交換機等項目陸續中止。1996年一次會上,柳傳志第一次把提倡了十年的“技工貿”道路變成了“貿工技”。

媒體把“柳倪之爭”稱為“市場派”與“技術派”的一次決鬥。在那個時代,不僅柳傳志,聯想其他董事和高層都站在了他這邊;不僅聯想,彼時絕大多數企業家都選擇了同樣的方式去應對國際競爭;不僅企業家,是中科院這個

政府單位選擇了“聯想路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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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科院一位前領導說:“和倪光南同等水平的科學家,人數多於和柳傳志同等水平的企業家。在二選一時,只能選柳傳志。企業家在中國是稀缺資源。”所以,不僅倪光南,王輯志也被掃地出門,王選遭遇過“逼宮”。

脫離了時代,用後世之明去要求前人是不公平的,中國的改革就是“摸著石頭過河”。但在新時代背景下,尤其是“

中興事件”之後,新人還是忍不住去想象,如果走倪光南的技術路線,今日的聯想和中國半導體產業又會如何?

即使1999年被解聘,倪光南依然向聯想呼籲:“請不要解聘我的工作成果”“希望我的這些工作成果,不要受到牽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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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把倪光南看成是唐吉訶德,那他要搏鬥的風車不止聯想一個。

倪光南剛被聯想解聘,一個叫李德磊的人找上門來。後者在中科院計算所讀研時與倪光南相識。“當時他非常急切地找到我,說日立美國突然要停止外包給BBT(方舟科技前身)一切項目,然後問我該怎麼辦。”倪光南後來回憶。

BBT是李德磊實際控制的一家公司。他在日立美國半導體公司擔任微處理器設計總監,因此BBT承接日立芯片的外包業務。國內研發芯片領域一片空白之時,BBT卻磨練了一支做CPU的技術隊伍,中科院計算所博士劉強是主管研發的副總裁。

這個技術團隊讓倪光南眼睛一亮,不諳世事的他以為看到了重啟“中國芯”的希望,為李德磊找錢、找政府找資源、找人,本人則未要一分一文一股。

2001年4月,中國第一片自己設計的嵌入式芯片“方舟1號”誕生。儘管在技術上還不成熟,但作為第一款可以商品化的32位芯片,“方舟1號”一出生就備受矚目。

2001年7月,經過高級別的專家技術鑑定會,並由四部委聯合召開了盛大的發佈會,“方舟1號”被推上了技術神壇。此後,國家開始陸續投入資金支持方舟科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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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配合內嵌方舟芯片的NC(互聯網計算機)推廣,北京市政府直接訂購了幾萬臺。他們還專門把各個行業領頭人召集起來,“逼著”他們支持推廣NC。

國家層面,2002年10月實施的“縮小數字鴻溝—西部行動”,動員國務院眾多部門、西部地

方政府和科研單位,重點推廣應用國產NC和內嵌的Linux軟件產品。

形勢一片大好,但一個細節已經暴露出它的危機。倪光南以戰略市場部副總裁的身份加盟公司後,在“方舟一號”通過認證後不久就無奈退出。

原因竟是李德磊把“寶”都壓在政府採購上,拒絕為市場上的客戶供貨。而這些客戶都是倪光南以個人信譽拉來的,他不得已離開了方舟。

但在政府部門,方舟芯片同樣遭遇了困境。因為服務器端被Wintel聯盟把持,他們根本不支持Linux工具軟件,這讓用戶叫苦不迭。另一方面,政府內推廣也是困難重重。雖有大領導支持,但下邊的人卻想一步到位,“難得采購一次,還不趕緊買好的!”

2003年年底,NC開始從政府採購中淡出,方舟芯片

銷售也大幅下滑。作為一個想著賺錢的商人,李德磊看不到利潤自然就要退出。他開始宣揚芯片無市場論,同時放棄“方舟3號”的研發。

傷心的劉強離職後,創建了北京君正集成電路公司。在《IT時代週刊》的調查中,許多方舟老員工稱,倪光南和劉強都不過是李德磊用完即扔的棋子。

“方舟3號”的夭折受到各方關注。李德磊表示“沒錢研發是關鍵”,但方舟大廈卻拔地而起,至今仍豎立在中關村軟件園。

倪光南為自己看錯人感到自責,2006年,他為當年請求國家支持方舟CPU研發,向科技部“負荊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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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經聯想和方舟的挫折後,倪光南沒有再加入一家公司,但一直致力於推廣國產操作系統、芯片、軟件和文檔格式國家標準UOF等開放標準。

在他看來,“中興事件”的危機不僅在於供應鏈、核心技術上被對方鉗制,更大的潛在風險在於網絡安全,“自主可控不等於安全,但不自主可控一定不安全”。

這些年,國內外血的教訓不少。

2010年,伊朗布什爾核電站遭到美國“震網”病毒攻擊,1/5的離心機報廢。只要目標計算機使用微軟系統,“震網”無須通過互聯網即可傳播。

2013年6月,斯諾登爆料,美國國家安全局(NSA)要求谷歌、雅虎、微軟、蘋果等互聯網公司的服務器直接接入NSA信息存儲系統,監聽、監控、監視全球,中國是重點對象。

今年年初,Intel、AMD和ARM架構被發現,近20年發售的芯片存在“熔斷””和“幽靈”兩個安全漏洞,能夠讓黑客遠程控制機器、盜取數據信息。它們幾乎波及全球所有桌面系統、電腦、智能手機及雲計算服務器。

但刀不砍在身上,就不會感到肉疼。直到“中興事件”,中國IT界才感到缺少自主可控核心技術的錐心之痛。“芯片事件給人的教育挺大,比我們講一百遍都有用。”倪光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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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放寬了對中興

制裁,也許一部人會抱有僥倖心理。但實際上,你家的鑰匙還在人家手裡。

雖然世界上很多國家沒有這些核心技術也過得很好,但中國是要崛起的大國,加上特殊國情,中美必然要在方方面面進行多番較量。

“直到今天,Wintel的核心技術,包括Windows OS和Intel CPU的知識產權連美國最親密的盟友也沒獲得過,也就更不能設想美國會把這些技術“賣”給或“換”給中國。”

所以20多年來,無論有多難,倪光南都堅持做自主研發。“有些事情,如果你覺得不可避免,那麼早下決心比晚下決心要好。比如北斗,我們十幾年前就下決心要搞,現在北斗很好用。”

2013年,倪光南發起成立了“中國智能終端操作系統產業聯盟”,希望統一標準,依靠應用商店模式構建一個軟硬件生態系統。不過他也坦言,聯盟的力量有限,“沒資源,也沒錢、沒人、沒權,沒用,只能表達願望,他更希望在政府層面能夠重視和引導。”

現在,從國家到企業終於都下決心要突破了。

5月9日,年近耄耋的倪光南出席全球移動互聯網大會,並發表了《國之重器:自主知識產權才是核心競爭力》的主題演講,國產軟硬件已從“不可用”發展到“可用”,正在向“好用”推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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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段關於國產芯片和操作系統往事》中,倪光南當年的助手梁寧寫道:世人眼中,他是一個唐吉訶德。為了夢想被一個又一個人利用,而他明知道自己在被人利用,還是寧可冒著一世英名赴水流的風險,還是繼續嘗試、繼續努力。”

不過對於金錢和名利,倪光南從沒放在心上的。他不諳世事,也不會為這些世事所累。

當初聯想的許多研發人員去了華為;方舟沒了,但君正將國產CPU技術延續了下去。

“沒做成事之前,可能都會被當成唐吉訶德。”倪光南接受媒體採訪時說,“但也不一定要自己成功,我做一段,人家接著做。從大局看,一個企業不行還有更多企業出來,依託產業界發展是一定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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