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憑什麼坐上現代文學第一把交椅

鲁迅凭什么坐上现代文学第一把交椅

鲁迅凭什么坐上现代文学第一把交椅

出版社: 人民文學出版社

出版年: 2006

頁數: 461

給作家排座次,其實是個很無聊的事,因為文學這東西,首先不能強求審美標準和尺度統一,其次也不是靠投票、靠領導就可以決定。說到底,在基本審美能力具備的情況下,文學作為一種被欣賞的對象,完全可以由個人的好惡決定。或者說,哪怕是再有名的評論家所認為最好的作家作品,只要是讀者不喜歡,完全可以扔一邊。強迫人喜歡,是一種惡劣的霸道的病態強迫症,這話在何時何地都可以這樣說。

既然都這樣說了,那為什麼還濫俗地讓魯迅排名第一呢?這實在是不得已的一種解說手段,不必較真。

有一個基本事實是:一個作家,不讀書肯定是不行的;一個人的家裡沒有幾千本藏書,是不好意思自稱讀書人的。或者也可以這樣說,如果一個作家的家裡擁有足夠的藏書,(咱排除那種只藏書不看書的極端情況)那他可能具備了一個優秀作家的基本條件。這話肯定不周全,也談不上科學嚴謹,但意思就是尋找一個基本參照系,但不去論證這個參照系具體有多少含金量。

那麼,魯迅有多少藏書呢?魯迅都看過哪些書呢?資料顯示,魯迅的藏書被完整保存下來的有一萬四千多冊,其中涉及文學、金石學、考古學、科學史、文字學、哲學、美學、民俗學、心理學、歷史學。除中文外,藏書中還有日文164種,德文和英文151種,俄文86種。

就從這一點來說,當下中國大陸的作家,應該沒幾人能夠與魯迅媲美。這也就是所謂當代文學中的那些經典之作,讀起來遠遠沒有魯迅的著作更有味道、更有深度的重要原因。

從魯迅的藏書之豐富,可以看出他之於傳統文化的深厚功底。

例如他的學術著作《中國小說史略》和用古奧的文言翻譯的《域外小說集》,那裡面的古文學術含量,連蔡元培、郭沫若、胡適、鄭振鐸等都讚歎不已。蔡元培曾在一篇回憶文章中寫到,魯迅翻譯的《或外小說集》“只要看書名‘域外’寫作‘或外’,就可知”魯迅“那時候對於小學的熱心了”。鄭振鐸也講過,他收到魯迅寄贈的半部明代版本的《西湖二集》,“為之狂喜”不已。因為他知道這個版本非常珍貴,極難見到。

還是單說文學創作吧。比如,魯迅的《吶喊》小說集中多篇關於鄉村人物的形態,其手法就取自古小說和雜記;《故事新編》中,就有明顯的六朝味道;眾多反傳統的雜文,無論思想立意還是表達方式,都深受阮籍、嵇康的影響。這是學者們公認的。

具體到文本上,《狂人日記》中所寫的“李時珍做的‘本草什麼’上,明明寫著人肉可以煎吃”,就確有出處。查《本草綱目》可知,那裡面曾提到唐代陳藏器的《本草拾遺》中以人肉醫治癆病的記載。至於“人部”中記載的除人肉外,人膽、胎衣、人尿、人糞、耳屎和女人的經血,皆可入藥治病呢!同時,魯迅在《病後雜談》中提到張獻忠在四川瘋狂殺人,並交代這些史料取自《蜀碧》,而且他那時就注意到遊民對社會的破壞力量,是很可怕的,所以在《阿Q正傳》和多篇雜文中對庸眾給予批判。現在已經有學者考證,魯迅《小雜感》中的句子:“革革命,反革命,不革命。//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革革……”與《淮南鴻烈集解》中的句子:“有始者,有未始有有始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始者。//有有者,有無者,有未始有有無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無者”,極其神似。

對於一個現代中國作家來說,如果沒有傳統文化的根基,那他的作品肯定難立得住腳,而於世界讀者來說,又因缺少民族和地域特色同樣難於被接受。但是,單單具有本國的傳統文化,而沒有世界的眼光和情懷,那結果也是孤芳自賞、自以為美。已故文化老人周有光曾建言說:“我們要以世界的眼光看中國,而不能以中國眼光看世界。”說的也是這樣一個簡單的常識。

鲁迅凭什么坐上现代文学第一把交椅

出版年: 2005-11-1

頁數: 10736

閱讀魯迅的作品可知,魯迅真的可以算是現代中國作家中,最充分世界化的代表。

有學者統計,魯迅一生翻譯了15個國家、77名作家的225部(篇)作品。翻閱李新宇教授和周海嬰主編的33卷《魯迅大全集》,可以發現,魯迅翻譯的文字遠遠超過他創作的文字。孫鬱教授說魯迅首先是一個翻譯家,其次才是一個作家,不無道理。還不僅如此,魯迅在各種場合和著作中提及的俄國作家和美術家近百名、德國作家和藝術家三十多名、日本作家二十多名、英國和法國作家十八名,此外還有其他歐美、亞洲國家作家若干名。可見,他對外國文學瞭解的程度非常之深。

魯迅正是因為大量涉獵和翻譯外國作品,所以才不斷更新知識,開拓眼界,最終不但學會了反思中國的文化傳統,還確立了別人難以企及的世界眼光和普世情懷。

例如他在翻譯日本武者小路實篤的話劇《一個青年的夢》時曾感嘆:“中國人自己誠然不善於戰爭,卻並沒有詛咒戰爭;自己誠然不願出戰,卻並未同情於不願出戰的他人;雖然想到自己,卻並沒有想到他人的自己。譬如現在論及日本併吞朝鮮的事,每每有‘朝鮮本我藩屬’這一類話,只要聽這口氣,也足夠教人害怕了。”“我對於‘人人都是人類的相待,不是國家的相待,才得永久和平,但非從民眾覺醒不可’這意思,極以為然,而且也相信將來總要做到。”

魯迅能夠站在人類文明的立場和角度,換位思考,尊重他國和他人,不以單一的大中華文明中心看待中國與周邊國家的關係,並秉持康德所說的世界公民理念,真是讓人由衷地敬佩。環顧當下中國作家,甚至包括很多大學教授,有幾個能理解、趕超魯迅呢?

不妨來看魯迅在創作中是如何受外國作家、作品影響的吧。

北京魯迅博物館原館長孫鬱教授在大量閱讀魯迅藏書的基礎上曾總結說:《小約翰》直接催生了《朝花夕拾》;《吶喊》《彷徨》中的很多意象有果戈理、安德萊夫、迦爾遜的影子;《女吊》在表現的韻致和精神的跨度上有比亞茲萊、珂勒惠支和麥綏萊勒等人的痕跡;《野草》中的“大歡喜”“醉心的大樂”“劍樹”等語句以及空無、死滅、地獄等意象都與梵語和佛經有關。孫鬱教授還在分析《女吊》深受外國文學滋養後說:“讀解魯迅這篇文章,能夠感受到他的知識結構的多維性構造。如果僅僅從傳統文章學的角度看其脈絡,是不得其解的。”

不錯,魯迅作品中存在大量的外國文學元素,無論思想還是藝術表現方式,都如此,但魯迅在這其中的取法與運用,不是那種大段的徵引、刻意的描寫、簡單的模仿,而是內秀其中,點到為止,如流星閃過。具有相關知識修養的人,每每看到,就會有似曾相識之感,然後會心一笑,所謂文學的審美愉悅也就在這瞬間實現了。同是北京魯迅博物館的劉思源先生說:“魯迅的偉大在於有暗功夫”,實在是精妙的評價。

具體的文本分析呢,在這裡就不一一給大家舉例了。接下來,再從文學表達形式上來說明魯迅的“魔高一丈”吧。

先以《狂人日記》為例吧。如果認真讀過小說,一定會注意到小說正文之前的那一小段文言文吧。從藝術特點或敘事學的角度來看,這一小段文字看似多餘實則非常重要,因為結合它再來看小說,就可以知道,作者魯迅、小說敘事者“我”以及狂人這個主人公三者之間內在的矛盾衝突關係,也即魯迅認為生病時的狂人沒有病,而敘事者“我”卻認為狂人那時病得不輕;魯迅對狂人“病癒”後去某地做候補官員是持批判態度的,而敘事者“我”則認為狂人真的病癒了。就這一手法的運用,至少在此前的中國文學中,是極難見到的,在此後的文學中,也很少有作家超越並再度創新的。很多人在閱讀小說時忽略了這段文言文,那當然也就體會不到《狂人日記》寫作手法的高明瞭。

正因為魯迅敘事手法巧妙、高明,導致他的很多小說,都被誤讀。例如大家都比較熟悉的《孔乙己》就最具有代表性。

《孔乙己》被誤讀,在很大程度上就是魯迅寫作中故意設置的敘述圈套導致的。因為,單從小說的名字上,就會給人感覺,小說的主人公是孔乙己。再看小說,寫孔乙己的篇幅又佔去大半。如果順著這一思路,自然就會跑到教科書中的什麼“封建社會黑暗”等連概念本身都有問題的老路上去了。

那麼魯迅在《孔乙己》中著力要寫什麼呢?如果直接說是寫“小夥計”,一般人的小心臟能承受不?是的,《孔乙己》寫的就是“小夥計”在二十多年後,回憶起自己年輕時候那段不受待見、百無聊賴的打工生活,而孔乙己不過是“小夥計”回憶中的一個佐料,一個讓他在無聊的打工中還能有點歡樂的插曲。魯迅在這裡,稍微玩了一個敘事花樣,就騙了那麼多那麼多人,而且騙得一愣一愣的。

魯迅這麼高超的敘事手腕,單靠傳統中國文學能行嗎?不放眼世界文學,吸收各民族、地區的優秀文明能行嗎?

鲁迅凭什么坐上现代文学第一把交椅

出版年: 1973年3月

頁數: 160

忽然想起,1925年魯迅製造的“青年必讀書”事件,幾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撰寫文章批評魯迅讀不懂中國古書;20世紀90年代所謂國學大興之時,一幫勇氣可嘉的青年作家、學者,說要搬開魯迅這個老石頭。哎……真是無知無畏呀!借用阿Q的一句話說就是:你也配?!

又想起,當年很多左翼人士稱讚魯迅是中國的高爾基,彷彿是一種至高無上的榮譽。但是,高爾基在俄蘇文學中能佔到什麼位置,今天已經不用多說。所以,說魯迅是中國的高爾基,實在不是什麼高尚的榮譽,反而是一種莫大的諷刺。

魯迅的事例告訴我們:一個優秀的人,要多讀書,讀各種書,然後雜取百家,融會貫通,方能達到至高的境界。最後補充一句,魯迅成就了白話文學開山之人與文學成就最高之人於一體的神話。這對中國文學來說是幸運的,因為我們收穫了魯迅,但也是不幸的,因為魯迅之後,尚無人能超越這個高峰。這也就是本文為何非要讓魯迅坐上現代文學第一把交椅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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