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十四年,南直隸揚州,一場並沒有實際發生的“游龍戲鳳”

正德皇帝(明武宗)朱厚照是一個被傳統史書嚴重汙名化的皇帝,好色是他一個重要的標籤。

正德十四年,南直隸揚州,一場並沒有實際發生的“游龍戲鳳”

京劇《游龍戲鳳》演繹的就是正德皇帝調戲民女的故事,但從年齡角度,用老生飾演不一定吻合

《明武宗毅皇帝實錄》一百八十一卷記載了一個特別的故事:

正德十四年十二月辛酉朔,上至揚州府。先是太監吳經至揚選民居壯麗者改為提督府,將駐蹕焉。經矯上意,刷處女寡婦。民間洶洶,有女者一夕皆適人,乘夜爭門逃匿不可禁。知府蔣瑤詣經懇免,經大怒曰:“汝小官敢爾!汝頭顧欲斫邪?”瑤不為動,徐曰:“小官苟逆上意,自分必死。但百姓者,朝廷之百姓,倘激生他變,恐將來責有所歸。”經怒猶未解,揮使去。經密覘知寡婦及娼者家,夜半忽遣騎卒數人開城門,傳呼駕至,令通衢燃炬,光如白日。經遍入其家,捽諸婦以出,有匿者破垣毀屋必得乃已,無一脫者,哭聲振遠近。尋以諸婦分送尼寺寄住,有二人憤恚不食死,瑤為具棺殮之。自是,諸婦家皆以金贖乃得歸,貧者悉收入總督府雲。

這個故事的背景是,正德十四年(1519 )末,明武宗朱厚照以親征寧王朱宸濠為名南巡,所涉及的各地紛紛為了迎接皇帝大作準備,作為正德皇帝南巡的最終目的地,陪都南京自然更是格外忙碌。

朱厚照從北向南,從北直隸保定過山東濟寧經徐州,再由清江浦到揚州,陪都南京派出司禮監太監到揚州為皇帝打前站,這名派出的大太監就是吳經。

正德十四年,南直隸揚州,一場並沒有實際發生的“游龍戲鳳”

南京中華門外谷裡油坊橋明代司禮太監吳經墓中,出土了一把紫砂壺,後人稱之為吳經壺。

從吳經的職分分析,他的具體職位應是提督太監,這個職位的崗位描述是掌督皇城內一應禮儀刑名及鈐束長隨、當差、聽事、各役關防門禁,催督光祿供應等事,所以為朱厚照打前站正是其本職應分。

雖然吳經此行真正的目的是為皇帝和隨從人員尋找和安排一處壯麗的駐蹕之所,但是《實錄》記載,“經矯上意,刷處女寡婦”,也就是說吳經假託正德皇帝的旨意蒐羅處女、寡婦,因此,民間被搞得雞飛狗跳,紛亂不堪,人人將未嫁之女倉促嫁出,以免此災,而好多單身漢莫名其妙白撿了一個媳婦——黃梅戲、川劇中的《拉郎配》就是對這種情形的寫照。

正德十四年,南直隸揚州,一場並沒有實際發生的“游龍戲鳳”

《拉郎配》連環畫

根據《實錄》,揚州知府蔣瑤與吳經交涉求免,但是徒勞無功,問題來了,恍若兩人原始對話的逼真記載,初步顯示這件事多多少少出於虛構。

之後的故事是吳經偵查到了寡婦、妓女的家(值得注意的是此處處女不見了,按照故事本身的邏輯可能是吳經有所收斂或者之前的倉促嫁女已經使得未婚女子一空),然後假借皇帝已經來到把黑夜搞的亮如白晝,用強制手段將這些女子全部搶走並安頓在尼姑庵裡,最後,一些女子被家人出錢贖了回去,而那些貧窮的女子則被關到了所謂的總督府,也就是為正德皇帝準備的駐蹕的地方。

故事很完整,但是《實錄》中的整條記載以一個“雲”字結尾,暗示其出於道聽途說的來源。

事實上,幾個月之後(正德十五年農曆三月),正德皇帝選女的謠言再次在江南地區廣為流傳,所到之處也同樣無一不激起廣泛的破壞性影響。

當時的江南,曾流傳著一首民謠,其中有兩句是這樣說的:“已寡不留家,十歲就出門”。

正德十四年,南直隸揚州,一場並沒有實際發生的“游龍戲鳳”

《弇山堂別集》記載明朝典故﹐時人比之一代實錄

王世貞《弇山堂別集》也有關於這個故事的記載:

先是太監吳經至楊州,選民居壯麗者為提督府,將駐蹕焉。經矯上意,刷處女寡婦。民間洶洶,有女者一夕皆適人,乘夜爭門逃匿不可禁……經密覘知寡婦及娼戶家。夜半,忽遣騎卒數人開城門,傳呼駕至,令通衢燃炬,光如白日。經遍入其家,諸捽婦以出,有匿者,破垣毀屋必得乃已,無一脫者。哭聲震遠近,尋以諸婦分送苑寺寄住,有二人憤恚不食死。

對照《實錄》,我們不難發現,故事的邏輯線和文字基本相似。

於是問題來了,《弇山堂別集》成書於萬曆十八年(1590),以王世貞拾遺補缺的立意,何必去複製嘉靖四年(1525)六月修成的《武宗毅皇帝實錄》中的內容,再說王世貞大概率看不到《實錄》;而反過來,先修成的《實錄》又怎麼能複製《弇山堂別集》的內容。

正德十四年,南直隸揚州,一場並沒有實際發生的“游龍戲鳳”

乾隆四年呈進的《明史武宗本紀》論贊有“毅皇手除逆瑾,躬御邊寇,奮然欲以武功自雄”的讚語

有一個比較大的可能就像四庫全書版《明史 武宗本紀》論贊對乾隆四年(1739)呈進的《明史武宗本紀》論贊的修改,將原先雖有貶抑但還含有惋惜期許之情的內容改成了你好色你瞎搞所以你絕了後活該的詆譭,由此及彼,可以想見《明實錄》的改纂,也有清廷戰略性黑明帝的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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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武宗畫像

當然,以上是一個猜測。

不過,說到後宮選秀的謠言,正德皇帝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

北宋太平興國二年(977),江蘇常州傳言官員在強搶良家婦女送進後宮;元至元三年(1337)的吳縣、上海,風傳朝廷想招一些童男童女為蒙古人服務;明永樂二十一年(1423),浙江嘉興傳言永樂皇帝下令讓天下無子而守節的寡婦進宮教導宮女;此後的1460年、1550年一直到1715年,據不完全統計,20多起各種形式的後宮選秀的傳言在各地出現。

正德十四年,南直隸揚州,一場並沒有實際發生的“游龍戲鳳”

《情深深雨濛濛》中陸將軍的極簡泡妞法帶有後宮選秀的色彩

上述的各地包括很多地區,但其中大多數在現在的包郵區,後宮選秀的主體當然是北方的皇帝。謠言大都在新皇帝統治的初期爆發(比如977、1337、1566-1568、1621-1622、1645-1647),對於新納入宋朝疆域的江南,宋太宗來自原先的另一個政權,這和征服帶來的恐懼有關,而1645年作為順治帝統治的第二年,皇帝只是兒童,但對於征服者的恐懼也使得後宮選秀的傳言風行。

正德皇帝的揚州選秀,也是他背的一個鍋,甚至吳經也是背鍋俠,因為整個這件事並沒有證據發生過——指的是,有民間的傳言和事實上的紛擾如倉促嫁女,但沒有擄掠寡婦妓女勒索這件事。三言二拍中《韓秀才趁亂聘嬌妻,吳臺守憐才主婚薄》的背景是正德皇帝去世嘉靖皇帝即位時候,也是民間記憶的另類外化。

正德十四年,南直隸揚州,一場並沒有實際發生的“游龍戲鳳”

明武宗當然不是文官集團喜歡和認可的帝王,但其耽樂嬉遊,暱近群小的部分有被誇大的因素

正如明武宗的豹房也並非養豹之所,也非一般意義上單純遊幸的離宮,實為武宗居住和處理朝政之地,有人認為就是當時武宗處理朝廷事務的政治中心和軍事總部。

正德十四年,南直隸揚州,一場並沒有實際發生的“游龍戲鳳”

以往被認為是享樂之所的豹房實際是武宗治理朝政的政治中心與軍事總部

但是在另外一個意義上,這些傳言並非完全空穴來風,征服對被征服地女性曾經帶來的凌迫和傷害,成為一種集體記憶對人們的心理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而在這樣的傳言背後,女性的父母親屬,並沒有因為女兒被皇帝選中而覺得慶幸,反而將其可能被迫離開家鄉視為大禍,或許說明了,人性的直覺往往其實是最合理的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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