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輝 《明式傢俱圖像研究》
一說起傢俱，總繞不過“明式傢俱”，究竟從什麼時候開始“明式傢俱”成為傢俱板塊的明星？這還要從明清說來。明清之交，國祚更替，神州動盪，大明的靡麗世風，經過短暫的收斂，悉數被大清承襲沿習，康熙朝之後，硬木傢俱的使用更是一路高歌猛進，以黃花梨、紫檀製作的明式傢俱製造達到高峰。清中期後，紫檀流行於社會上層。清晚期至民國，紅木普遍使用於城市富庶人家。但是，在清晚期光緒時代，黃花梨材料在宮廷中依然使用著。
傳承至今，黃花梨製作的明式傢俱依然是眾多傢俱愛好者夢寐以求的追尋！它們簡單得體，卻又從不失美觀；如同孜孜追求的生活，既簡單又有儀式感……然而，隨著近幾年來，傢俱市場的供不應求，而明式傢俱更是水漲船高，千金難求。然而，什麼樣的明式傢俱最值得入手？我們通過和張輝先生的一段專訪學習知識，必將獲益匪淺！
一．找到方法論
問：對於明式傢俱的研究，我看了您的書，有很強的學術性，這種學術性是在一開始就擬定的嗎？
答：這幾年，好的明式傢俱迴流的比較多，國外的資料也方便能買到了，這給了我們看好的實物和各種資料的機會，對存世的明式傢俱的概貌有了比較全面的瞭解。我在書稿中寫到：“可以說，現存於世的明式傢俱實物總體面目，已經基本呈現，重要作品大多已亮相，‘操千曲而後曉聲，觀千劍而後識器’。成熟的積累賜人機會，讓我輩可以基本看到明式傢俱實物全貌。前人收集、整理之功成為我們更詳盡、更深入工作的深厚基礎和巨大福利。”見到一定量的實物和資料，有了這兩個先決條件，才有了這本書。
清康熙 御製黃花梨鸞鳳牡丹紋大頂箱櫃成對 成交價：9890萬元
2017年12月18日 北京保利秋拍 禹貢(二)—康熙御製黃花梨大四件櫃 唐英督陶與大清的輝煌時刻
這種寫法和我的專業有關。我是學考古出身。考古學裡有一個重要的方法論叫做類型學，而明式傢俱在年代的梳理上恰恰缺乏類型學的觀照。類型學是通過器物細節的變化演變排出序列，從而確定這個器物群整體的變化軌跡。沒有這種方法的介入，明式傢俱的年代分期就不會解決。這個方法，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從國外引入後開始應用於考古，到現在也有八九十年的時間了，是一套很成熟的方法，它是各種古代器物研究中須臾不可離的手段。當然，任何方法都不能說是萬能的，但它基本是經得起考驗的。
明 黃花梨無束腰馬蹄腿獨板圍子羅漢床 成交價：3435萬港元
2017年10月2日 中國嘉德香港2017秋季五週年慶典拍賣會 哲匠斤墨—名家藏明式傢俱精品及雅玩專場
對明式傢俱進行類型學研究，首先需要一個上下的年限框架，剛好，通過明萬曆的出土傢俱和萬曆刻本資料，我們得到了明式傢俱制式上限的參考標準，具備明代傢俱制式上的最原本性簡潔特徵的古傢俱是排在最前面的；下限是清中期，清代傢俱裝飾繁複、堆砌，這種特徵的傢俱當然是排在後面的。
明末清初 黃花梨夾頭榫酒桌 成交價：29.3萬美元
2016年9月16日 紐約佳士得亞洲藝術周秋季拍賣會 中國瓷器及工藝精品
明萬曆時期經濟文化都很發達，那時的刻本很多都帶插圖，這些插圖就反映了當時傢俱的式樣。明末清初、清早期的標型器則使用有紀年的故宮博物院的藏品。卡住上下限，再加上有一些標型器的確立和使用，排序列就有了基礎。
二．傢俱的觀賞面法則
問：張先生提出了一個新理論叫做“古典傢俱觀賞面法則”，能解釋一下嗎？
答：在給器物排隊的過程中，我發現了這一定律或稱法則。這個法則可以說涵蓋了所有古代傢俱演變的基本規律。其定義是各個門類的明清傢俱，隨著時間的推移，每發展一步，觀賞面都會出現增益性變化。明晚期、清早期、清中期、清晚期、清末民國，硬木傢俱發展鏈上，這種變化從未中斷。這一法則具體說有五個層面的表現：
明末清初 黃花梨四出頭官帽椅 成交價：218.5萬元
2016年11月13日 中國嘉德2016年秋拍 清雋明朗-明清古典傢俱精品
第一層面：增加光素木質構件的組合，使傢俱線型形態漸趨於面型形態，如以垛邊、攢接、鬥簇組成圖案等。
第二層面：增加雕鏤，構件由光素髮展為雕刻，並不斷加大雕飾面積，刻畫日趨紛繁。例如黃花梨光素牙頭平頭案，發展演變後，牙頭由光素變為雕飾螭鳳紋。
明十六/十七世紀 黃花梨圓角櫃 成交價：168.87萬英鎊
2017年11月9日 倫敦邦瀚斯2017年亞洲藝術品秋拍 中國藝術珍品
第三層面：加大構件尺寸。分為兩類：
1.雕飾構件的面積逐漸加大。典型的表現，如羅漢床圍板加高、桌椅床低束腰加高、牙板加寬、牙頭加肥等。明末清初黃花梨光素悶戶櫥牙板、牙頭加寬並加大雕飾，清早期成為黃花梨雕牙板悶戶櫥。
明 黃花梨簇雲紋馬蹄腿六柱式架子床 成交價：4312萬元
中國嘉德2010秋拍 簡約雋永 明式黃花梨傢俱精品
2.有視覺觀賞意味的光素構件尺寸加大。在明式傢俱演變過程中，除構件加以雕刻形式外，另一種變化形式是有視覺觀賞意味的光素構件尺寸加大。例如，明黃花梨羅漢床矮馬蹄細腿，清早期羅漢床和架子床腿部逐漸加粗，腿足出現“大挖馬蹄”、“小挖馬蹄”式的鼓腿，用料逐漸粗壯，曲度變大。下迨清中期後，各式硬木傢俱床腿進一步加粗，清晚期尤甚，因過粗顯現粗笨，以至足下墊球來平衡。
清早期 黃花梨畫案 成交價：460萬元
2017年6月18日 中貿聖佳2017春拍 斫木——明清傢俱專場
第四層面：增加構件，亦分為兩類：
1.增加木質裝飾構件，逐漸增多各式雕飾的絛環板、花牙、掛牙、牙板以及擋板。以玫瑰椅為例，清早期黃花梨玫瑰椅靠背中空，經過增加豎欞、橫棖或券口式牙條，日趨豐滿，最後變為屏風式靠背玫瑰椅。
晚明 黃花梨大四件櫃一對 成交價：1450萬港元
2017年11月27日 香港佳士得 御苑．文心．匠藝 - 明代器物書畫晚間拍賣
2.各類明式傢俱上，發展中增加不同的材質構件，例如鑲嵌大理石板、癭木、銅飾件等。時光更替，至清中期時期，傢俱上鑲嵌瓷板、玉件、剔漆件、銅胎掐絲琺琅板等，不一而足。例如明末黃花梨羅漢床，至清早期，圍子增高並嵌大理石的黃花梨板羅漢床出現。
晚明（1573-1644） 黃花梨四出頭龍紋官帽椅成對 成交價：920萬元
2016年5月14日 中國嘉德2016年春拍 嘉木萬重光-明式傢俱集珍
第五層面：造型和結構改變，明式變為清式，一系列清式傢俱出現。“觀賞面法則”不但壯大著傢俱的雕飾，而且改變著其式樣和結構，不僅是小打小鬧的改良，也有推倒再來的革命。當原式樣阻礙觀賞面效應發展時，原造型和結構便被改變，典型的是由清早期開始，清中期勃興的傢俱式樣大革命，明式傢俱逐漸演變為清式傢俱。其典型的款式有屏風式扶手椅、多寶閣、外來的受到包括內廷在內的社會各階層青睞的獨梃圓桌等。
明 十六/十七世紀 黃花梨三足圓香幾 成交價：584.75萬美元
2017年3月16日 佳士得紐約 家族遺珍：瑪麗‧泰瑞莎‧L‧維勒泰亞洲藝術珍藏
觀賞面就像基因序列裡的因子一樣，不斷主導著傢俱生命的發展；也像一個軟件程序一樣，規定了必須這麼去走。“觀賞面法則”不但可以梳理明式傢俱歷時性演變，還可以解讀具體案例：明式是怎麼消亡的？明式的典型器大小頭櫃，到了清代就基本消失了，為什麼？現在大家都叫好的側腳到清式傢俱上也沒有了，又為什麼？
晚明（1573-1644） 黃花梨夾頭榫平頭案 成交價：201.25萬元
2016年5月14日 中國嘉德2016年春拍 嘉木萬重光-明式傢俱集珍
這仍然是“觀賞面法則”導致的結果，簡言之就是明式傢俱越來越不適應發展新觀賞面的要求。例如側腳，因為觀賞面增加需要加很多橫向裝飾，如果腿是側腳的、斜的，裝飾就無法中軸對稱。大小頭櫃也是一樣，不利於做裝飾。再如王世襄書中成為“八病”之一“臃腫”代表的黃花梨方臺，成器的道理在哪呢？我就可以在“觀賞面法則”下去解構它，這比僅僅說其好壞要更進一步。
三．傢俱史上的四大革命
問：總體感覺您的文章都非常強調嚴謹性，講究有理有據，這需建立一個龐大的歷史數據庫，比方說您贊成對明式傢俱進行分期，並且真的那樣做了。
答:歷史研究必須忠於學理、學術法則，說的話必須有歷史根據，你要持之有據，言之有理，它和詩化、散文化文字和傳統文化宣傳是兩碼事。以史料為憑證推導出來的論斷，必須在接受史料的再檢驗時是不衝突的。
明末清初 黃花梨四出頭官帽椅 成交價：90.5萬美元
2016年3月18日 紐約佳士得2016年亞洲藝術周春季拍賣會 中國瓷器及工藝精品(Lot 1317)
舉個例子，如果對明式傢俱進行學術研究，首先要確定其時間跨度。根據史料，我把明式傢俱的存在時間定為一百九十年，上至嚴嵩倒臺時的1565年，嚴嵩被抄家的清單《天水冰山錄》記載了黃花梨傢俱；下至乾隆十五年，貢檔記載了河南巡撫一次大的進貢多件黃花梨傢俱。
一百九十年是一個什麼樣的時間跨度呢？1978年改革開放，往前推一百九十年，是乾隆五十五年，你想，從乾隆五十五年到改革開放，一種器物會經歷多大的變化。在這一百九十年的時間裡，可想而知明式傢俱作為當時上流社會的時尚用品，又會經歷一個多麼快速的演變。所以我認為明式傢俱一定是可以分期的，有人認為沒法分期，說保不齊清早期誰一高興就做了一批和明晚期一模一樣的傢俱呢。這是沒有類型學知識的說法。新時期沿襲舊式一定會有新時期的烙印。清早期沿襲明晚期式樣一定有清早期的痕跡。
明末清初 黃花梨大畫案 成交價：86.9萬美元
2016年9月16日 紐約佳士得亞洲藝術周秋拍 中國瓷器及工藝精品
當然，也要儘量放眼更多的學術經典，它們往往啟發思路。例如，中國傢俱史上的四大革命：一是宋代完成由低坐到高坐的革命；二是晚明出現了材質革命；三是晚清民國西洋傢俱，由於西方文化的大量進入，洋式傢俱的出現——沿海地區尤為明顯；四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以西方簡約主義為代表的各式各樣的新式設計的出現。 法國曆史學家布羅代爾在《文明史綱》中指出，“沒有一種文明可以毫不流動地存續下來；所有文明都通過貿易和外來者的激勵作用得到了豐富。”我們傢俱的四次變革，都是這樣。可以對比這些重要的經典的歷史結論理解中國傢俱史。這四次傢俱革命中不包括明式發展為清式，雖然明清之間有這樣那樣的區別，但總體而言仍然統一在大脈絡裡，某種意義上不構成大變革。
四．主要紋飾幾乎都與婚嫁 有關
問：您的另外一本書集中探討了傢俱上的紋飾，而且提出了很多可以說是顛覆性的觀點。
答：明式傢俱的紋飾研究，一直是個冷門。有人說，紋飾有什麼好研究的，當時工匠喜歡什麼就雕什麼。這其實是缺乏對傳統器物紋飾學和圖像學的基本知識。古人說得好：有圖必有意，有意必吉祥。雖說這是一個模糊概念，但至少說明圖案不是隨心所欲來的。而現在我國學者普遍接受的西方圖像學的學術框架是：1.“自然”的圖像；2.圖像的象徵意義和理念；3.表現出作者的有意或無意的思想。圖像學是將藝術作品當作其他事物的徵象來處理，研究圖像主要是要破譯這個視覺符號的觀念和象徵、思想，乃至社會生活。
晚明 黃花梨攢接卍字紋圍子羅漢床 成交價：1184萬港幣
2016年4月6日 香港蘇富比2016年春拍 明式傢俱 – 亞洲私人收藏
明式傢俱的紋飾不但對於解讀明式傢俱非常重要，事實上，它也是很珍貴的社會學資料，能夠特別直觀反映當時的社會觀念。如果在明式傢俱紋飾研究上取得突破，可以為明代生活史的研究做出巨大貢獻。而反過來說，自己對於紋飾的研究，也恰恰解讀通了為什麼明式傢俱能達到那麼高的一個高度。
明十六/十七世紀 黃花梨如意紋翹頭案 成交價：96.5萬美元
2016年3月18日 紐約佳士得2016年亞洲藝術周春拍 中國瓷器及工藝精品
從簡單的圖案說，喜鵲登枝、石榴、麒麟送子、鴛鴦，這些紋飾一看就是婚慶符號。再往深處探討，大量出現的鳳紋是什麼意思？宋代以後出現了厚嫁風俗，富貴階層更甚，女方家的花費比男方還高，“女方十之九，男方十之一”。陪嫁是否豐厚，影響女性在夫家的地位。傢俱又是嫁妝中的重要部分，連“妝奩”一詞都來自女子的梳妝傢俱。
在傳統文化裡，鳳紋是女性的象徵。傢俱上的鳳紋恰恰就是女方嫁妝的代表符號，這樣解讀是完全說得通的。我認為明式傢俱主體就是婚嫁傢俱，比如鏡臺、官皮箱，包括悶戶櫃，就是梳妝盒和梳妝檯，王世襄管它叫“嫁底”；衣架、火盆架等一些非常漂亮華美的臥室傢俱也屬此類。
明晚期 黃花梨翼飛龍紋帶座聯二櫥 成交價：414萬元
2016年11月13日 中國嘉德2016年秋拍 清雋明朗-明清古典傢俱精品
好像凡是帶圖案的傢俱，都能跟婚嫁說得上話。這很可怕。於是我大膽設想，明式傢俱上使用最多同時又最不好解讀的螭龍紋會不會也和這個有關？螭龍紋雖然廣泛使用，但並沒有太多文字記載可以依賴，主要靠圖像觀察進行推論了。歷史有很多這樣的情況，一個看似非常簡單的問題但就是找不到文字答案，比如說大清王朝的“大清”二字的來歷。
明末清初 黃花梨無束腰羅鍋棖加卡子花八仙桌 成交價：379.5萬元
2016年11月13日 中國嘉德2016年秋拍 清雋明朗-明清古典傢俱精品
春秋戰漢就有大小螭龍雕刻圖案了，到了明代，包括文震亨《長物志》，一些文獻提到了“子母螭”三字。明式傢俱上兩條、三條、或者更多的螭龍，大大小小，大的怒目而視，嘴巴張開做大聲喊叫狀，看上去很兇惡，像是在吵架，實為教導小螭龍。我就推論了蒼龍教子、教子沖天與傳統家庭教育中讀書與科考的關係。大家都知道諸如石榴紋、麒麟紋等紋飾都是祈子的，而螭龍紋傳達的恰恰是教子的概念。祈子和教子都是常常在同一器物上存在。再結合歷史，教子成龍是有當時的社會背景的，尤其是科舉制的成熟，讓社會各個階層能夠向上層流動，這種競爭機制暗示人們必須好好讀書，方能出人頭地。而過去男女結婚，更多是為了傳宗接代，傳宗接代以後還要讓他成為“麒麟兒”、“狀元郎”，只不過到了明式傢俱上，這種意義被藝術化了。
清 黃花梨荷葉邊束腰螭紋羅鍋棖方桌 成交價：322萬元
2016年11月15日 中貿聖佳2016秋季拍賣會 斫木-明清傢俱專場 ( Lot 1651 )
還有一個問題，許多器物牙板圖案是兩個螭龍紋中間是“卷草紋”，實際上“卷草紋”就是左右兩條螭龍尾部，是簡化的小螭龍紋，它們與左右的螭龍也構成大小螭龍紋，這樣螭龍的大嘴怒張就有了“教導”對象了。我稱“卷草紋”為卷草式“螭尾紋”。當然，螭龍紋還有其他簡化形式，比如說柺子紋等等。這符合紋飾簡化規律，由原初的具象變為抽象、象形變為圖案。
清 黃花梨如意雲紋板足小翹頭案 成交價：304.7萬元
2016年11月15日 中貿聖佳2016秋拍 斫木-明清傢俱專場
所以，明式傢俱上的圖案大抵可分為五類，
一是慶賀新婚的符號，喜鵲登枝；
二是祈子的符號，榴開百子、麒麟玉書等；
三是祝願夫妻生活和美的符號，鴛鴦紋、鸞鳳紋等；
四是教子的符號，大小螭龍紋、大小螭鳳紋等；五是女性象徵，鳳紋等。
凡此種種，都與婚嫁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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