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她的小屋成了天底下最累的客棧,在裡面住一個時辰都讓人精疲力竭

故事:她的小屋成了天底下最累的客棧,在裡面住一個時辰都讓人精疲力竭

一 江姑娘的小屋
  江湖上的人叫她“江姑娘”,就像叫一個人“龍五”或者“燕十三”那樣。好像她沒有名字,又好像誰都跟她很熟。
  其實認得江姑娘的人並不多,就算認得,也只是見過面而已。
  江姑娘住在鳳凰城外的獅子山上。
  越過山腰的普安寺,再往上走半個時辰,你便會看見一個奇形怪狀的屋子,宛如一隻巨大的蜂巢凌空而立,倒掛在古松之下。仰見鐵嶂青壁,似有萬尋之高;下臨深崖絕谷,乃是豺狼出沒之處。誰若不小心從屋子裡掉出來,絕無生還的可能。
  屋子也沒有名字,人們就叫它“江姑娘的小屋”。其實它是個很小的客棧,三間客房一間客廳一個廚房,如此而已。江姑娘便是這客棧的主人。
  關於江姑娘的來歷,江湖之人所知有限。只知道她是個手藝不錯的木匠,不過興趣僅限於製造這個小屋。此外她還精於養蜂,蜜源來自山下的萬花谷——那裡山花茂盛,果樹叢生——花蜜清香純正。儘管如此,前來觀光的遊客還是更喜歡谷壁峻巖上的崖蜜,據說格外美味,往往也最快售罄。春夏之季,野蜂飛舞,崖壁上的蜂巢便如秋日草地裡散落的松果,比比皆是。即便從遠處看,也令人不寒而慄。而江姑娘卻能手執長杆,腰懸木桶,衣影翩躚地採蜜於崖間。那些嚶嗡作響的蜂兒,倒成了她的點綴。

  從沒有人在江姑娘的小屋裡住過七天。一來是因為所有木料全用木榫銜接,找不到一個釘子,不免讓人覺得不夠穩當。二來,那屋子全空的時候,勉強撐得起自己,多一個人進來——哪怕只是輕輕地踩上一腳——便會立即搖晃起來,好像隨時都要垮掉的樣子。——它的確不止一次倒塌過。據說,正是因為重建的次數太多,而本地的規矩是新屋不得沿用舊屋之名,才讓江姑娘失去了起名的興趣。
  當然,事發之時江姑娘大多不在場。某些住客在屋內隨意走動,一時忘記了小屋的平衡完全取決於客人彼此之間的維持,又未攜帶救生繩索,自然是害人害己、在劫難逃。由此不難猜測,客滿時候的小屋最危險。客人們先後而至,多半素不相識,卻要相互合作,杜絕失衡的情況,稍有不慎便險象環生。儘管客人們都自詡武林高手,都曾刀頭舔血、劍底偷生,都有獅子心、豹子膽,對他們而言,在小屋裡的每一刻仍可算是生死考驗。
  誰也無法預測他人的舉動,誰也不敢高枕無憂、埋頭大睡。
  就這樣,江姑娘的小屋成了天底下最累的客棧。在裡面住一個時辰都讓人精疲力竭,莫說是一整天了。
  當然,也不是沒有運氣好的時候。一天中總有那麼一兩個時辰,江姑娘會在小屋裡給客人做飯,菜單不定,吃什麼取決於那天江姑娘在山下菜市裡所買的東西。只有這一個時候小屋是絕對安全的。只要屋裡有江姑娘,客人便可以隨意走動。只要不是點火燒房子,幹什麼都可以。以江姑娘的話來說,無論如何,這畢竟還是個客棧,至少應當讓客人吃得安心。

  江姑娘從不約人比劍,從不參加武林聚會,從不隸屬任何幫派,江湖上的人卻都相信她的武功肯定排在天下前五名之內。
  因此武林中便有了這樣一個常識:
  “一個人在江姑娘的小屋裡住過”與“此人是一流高手”同義。
  
  可是,這一年的春季,卻有一個人在江姑娘的小屋裡高枕無憂地住了整整一個月。
  這個人就是慕容定歡。
  * * *
  
  慕容定歡第一次見到江之衡正值上巳佳節。
  那時他遠遊方歸,正好聽說了好友“霸王刀”陸村的死訊,便乘船東下,前往獅子山弔唁。他實在不明白像陸村這樣一位自負的輕功高手,居然會一時不慎從江姑娘的小屋裡掉出來,活活摔死在懸崖下。
  人們說,那個小屋雖可稱得上是武林奇觀,但江姑娘倒並不是個狠心人。恰恰相反,江姑娘算是江湖上屈指可數的幾位女俠之一,脾氣雖怪,口碑甚好。為防客人遇險,特在小屋不遠處設有救生的繩索。也就是說,倘若信心不足,擔心出事,大可將繩索的一端牽入房中系在腰間,以備不虞。
  這樣做固然是出於好意,卻也說明江姑娘並不瞭解她的江湖同行。

  江湖是個人人都想當好漢,不願做孬種的地方。
  而能否住進小屋,又是一個人武功高下的體現。
  所以那些繩索自掛起的第一天,就無人問津。
  基於小屋修建的費用遠遠高於房租所得,不少人私下以為,江姑娘的小屋不過是她故意尋男人開心的一個把戲。江湖人對她興趣也往往只集中在以下幾點:
  長相如何。
  是否處女。
  誰是她親近的男人。
  
  那一天屋子不僅住著陸村,還住著陸村的一個仇人。仇人就是那種在任何情況下絕不與你合作的人。自仇人進屋的那一刻起,屋子就劇烈地搖晃起來。接著兩個人就大打出手,接著木板鬆動、樑柱斷裂、燈臺下滑、樓梯倒塌,各種尺寸的木條雪片般掉下來,掉到最後,只剩下了一個陽臺,依稀兩個人影,仍在陽臺上過招。招還沒過完便與陽臺同歸於盡。
  有人說,摔死之前陸村就已受了重傷。有人說,陸村沒別的毛病,就是太高傲。當時他的手邊若有一根繩子,便可以全身而退,不會死得這樣慘。還有人說,江湖上天天有仇殺,隔天就死人。陸村死得一點也不稀奇。

  江姑娘則一如既往,對此事表示遺憾。遺憾的同時又歷時五月重建新屋,新屋與舊屋形狀不同結構相似。由此敬告天下武林同仁愛惜生命,無十分把握,切莫來此冒險云云。竣工之日即有新客入住。候補名單長達三頁,排滿了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的武林新人。
  慕容定歡第一次看見江之衡時,發現她是個年輕的女人,穿一件淺白色的夏布衫子,手執蠅拍,悠閒地坐在小屋前的樹蔭下。她的長相併不出眾,頸子高高昂起,一股傲氣不知從何而來。長髮挽在腰後,帶著微潤的汗意。鬢間的玉簪是她身上唯一的裝飾。
  慕容定歡看見她時,小屋左近的遊客很多,江之衡亦正與人說著話。就在此時,玉簪上斜墜的玉珠忽然無風自動,丁丁當當地響了起來,並在空中排出奇異的形狀。緊接著,好像被某隻手指無端撥動,玉珠非但彼此碰撞,還發出音樂般的節奏。慕容定歡剛要開口,他的麻醉師伊衷白已搶先發話:
  “我一向以為傳言多謬。看來江姑娘的武功的確驚人。——這些跳動的玉珠,是內力激發所至。”
  “也就是你們常說的‘劍氣’。”慕容定歡表示知道。
  “這個……嗯……差不多。”伊衷白原本想進一步解釋,見他的頭已經扭了過去,顯然興趣到此為止,只好閉嘴。

  兩人繼續往前走,剛才與江之衡搭腔的人已買了蜂蜜離去,小攤面前,又多出一位灰衫老漢。
  “和她說話的人,是不是都有武功?”在一旁斜睨著,慕容定歡又問。
  伊衷白點頭:“江湖上有兩種高手。一種外表一看即知。另一種與常人無異,完全看不出有功夫。武功越高隱藏得越好。這老頭可能是後一種。”
  慕容定歡怡然而笑,道:“我看上去,是不是也像後一種?”
  伊衷白愣了一下,繼而嘆氣:“二公子還是莫要讓人誤會為好。凡江湖之事,真作假無所謂,假作真就麻煩了。”
  兩人越走越近,老漢粗啞的嗓門已飄然入耳:
  “我想買些蜜蜂回去,讓我兒子也學一門手藝,只是不知從何開始。姑娘你看第一次做的話需要買多少隻蜜蜂為好?”
  江之衡道:“三斤,每斤紋銀三兩。”
  彼時山下鐘聲喧鬧,老漢沒聽懂她的意思:“不不不,不是蜂蜜,是蜜蜂。”
  “我說的就是蜜蜂,”江之衡淡笑:“您需要三斤蜜蜂,一隻蜂王。此外還需要一雙手套,一隻毛刷,一個蜂箱,一個糖水罐。一隻松木火把,一把用來割蜂蠟的鐵劍。——這些我這裡全有,如果買全套,可以九折,附贈一本指南。”她從架臺邊拿出一本小冊,雖薄,卻裝訂齊整,上書《養蜂九要》四字。

  老漢沉吟片刻,神情有些尷尬:“我明天再來吧,身上帶的銀子不夠。”
  “那就天晴的時候來吧,”江之衡看著遠處山巔上的滾滾濃雲,“若逢陰雨,蜜蜂的脾氣會變得很壞。來的時候要穿淺色的衣裳,不要騎馬。——蜜蜂不喜歡牛馬的氣味。”
  “姑娘於此一技,果然深有所得。”老漢讚道。
  “過獎。”江之衡微笑。
  
  “看來這老漢並不會武功,”伊衷白道,“他是來買蜂蜜的。”
  “江湖如此險惡,多疑總比輕信要好。”慕容定歡很理解地送上一個臺階。
  
  彼時山頭雲起,天空飄下幾粒冰涼的雨滴,待得老漢離去,江之衡開始將剩下的幾瓶蜂蜜收拾到竹簍裡。一抬首,面前已多了一位濃眉深眸的年輕人,身材瘦削,穿一襲黑袍。
  她將來人粗粗地打量了一番,覺他長相不錯,除此之外並無很深印象。她亦極少關心別人的穿著,只覺得這人身上的一切都顯得很簡單,簡單而優雅。
  “敝姓慕容。慕容定歡。”那人看著她,問道,“請問可是江姑娘?”
  “江之衡。”她更正了一下。

  那人怔了怔,不知道她居然還有一個名字,不過眉宇間很快恢復了平靜:“在下有個小小的請求:我的一位好友去年十月在此處不幸遇敵身亡。在此之前,他曾飛鴿傳信向我求救。可惜我遠遊在外,無法聯絡。為此深感不安,已遣人設法到山下找尋他的骨骸,可否借姑娘的寶地弔唁幾日?”
  說話的時候,他的眼睛一直看著她,顯示出很真誠很謙遜的樣子。
  江之衡道:“歡迎光臨。”
  “多謝。房金等諸事宜,我的隨從會過來料理。”他撇下這句話,便徑直向古松走去。
  走了幾步,江之衡忽然上前將他攔住:“等等。”
  他停住。
  “公子不會武功?”
  “我會打拳。”
  江之衡還想再問,但她自己也是老江湖,且與伊衷白同樣多疑,也就懶得細打聽,免得又要說“久聞大名如雷貫耳”之類的套話。
  儘管如此,她還是多說了一句:
  “那邊的樹下有救生用具,請公子注意安全。”
  慕容定歡漫應了一聲,繼續往前走,顯然沒把這話聽進去。
  兩人同時來到松樹前,江之衡忽然想起了什麼,問道:“剛才你說你叫什麼?”

  “慕容定歡。”
  “是雲夢谷的慕容定歡?”
  他點點頭,神情很謙遜,好像很不好意思叫這個名字。
  “公子剛到此地,暫宿新陽客棧。求醫之人已日滿其門。望姑娘網開一面,護得公子周全。”伊衷白見慕容定歡只顧往前走,對這搖搖欲墜的小屋竟無半分怯意,只道他是昨日痛飲過甚,宿醉未醒,趕緊求情。豈知一抬眼,前面的兩個人已消失在了古松之下。
  
  跳下古松來到屋內,那屋子立即晃動起來。慕容定歡一個趔趄,沒有站穩,倉皇中,雙臂一伸,緊緊地抱住了江之衡。看見自己唐突,又閃電般鬆開手,說了一句讓她氣得半死的話:
  “抱歉,我以為我抱的是那根柱子。”
  此時江之衡的臉已板得不能再硬了,卻不肯發作,以免失了風度。她面無表情地道了聲“請跟我來。”便將他引入客房。
  慕容定歡看見客房很乾淨,裡面除了一張巨大的桌子、一個筆筒、一塊布之外,什麼也沒有,不禁訝然:“請問椅子在哪裡?”
  “這就是椅子。”
  “如果這是椅子,請問桌子在哪裡?”
  “這也是桌子。”

  “那麼,床呢?”
  “這也是床。”
  他糊塗了,又指著筆筒問道:“這是什麼?”
  “筆筒。”
  “哦!”
  “也是花瓶或者筷筒,如果你願意的話,也可以是酒杯和茶碗。隨你喜歡。”
  慕容定歡看了看那塊布,覺得自己已不需要更多的解釋:“這塊布既是椅墊,又是桌布,還是床單?”
  “完全正確。”
  慕容定歡皺起了眉頭:“這裡好歹也是個客棧,房金也不便宜,這樣佈置,未免太不講究了吧?”
  江之衡道:“我請你來了麼?”
  看著她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慕容定歡決定少說為妙,一笑:“即來之則安之。正好我也餓了,現在可以開飯麼?”
  “可以,桌上有菜單。”
  “隨便來兩樣小菜就行。我吃素。”
  吃素?她懷疑地掃了他一眼。這人看上去神情飽滿,精力充沛,與普安寺滿臉菜色的和尚大不相同。
  他接著又補充了一句:“還有,我不吃根類食物。”
  “什麼是根類食物?”

  “就是一切長在根上的東西,蘿蔔、山藥、土豆、紅薯、地瓜……”
  江之衡一面聽,一面盤算廚房裡還有什麼可以給他吃的。
  她走到廚房,做了一碟紅燒豆腐,一碟香筍,端到桌上。他慢條斯理地吃完,又說自己飯後通常會飲一杯酒。
  她抱來一個酒甕,他想拍開封泥,拍了半天,沒有動靜,便問她可有開封泥的刀子。話還沒有問完,忽見劍光一閃,一股濃郁的酒香在他的鼻尖猛蕩而出。他這才注意到她的腰間別著一把劍。
  他皺著眉頭倒了一杯酒,看著她道:“這桌子的用法雖然無數,真正用時,卻只能當作一樣。——真幻有別,姑娘又何必執念?”
  一聽這話,江之衡的心裡,頓時煩惱開了。表面上卻還忍著氣,不動聲色:“閣下還有什麼高見?”
  “高見不敢當,”他連連擺手:“這裡的一切太過虛無,姑娘只怕需要一樣東西。”
  她冷笑:“什麼東西?”
  “生活。”
  他其實並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只是想開個玩笑。江之衡的臉卻變了色,木然地僵在一邊,手還保持著揮劍姿勢。
  他淺啜一口,道:“好酒。”

  又看了看她的劍,道:“好劍。”
  她仍然一動不動,好像中了風一般。半晌,回過神來,冷冷地道:“你可想嚐嚐劍氣的滋味?”
  寒光再起,那盛著酒的杯子忽然飛了起來,酒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流過劍脊,又全數滴回杯中。
  他一飲而盡,搖頭嘆息:“劍氣太濃,可惜了一杯好酒。不過,”
  他的笑意味深長:
  “你的江湖,已盡在我的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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