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动荡的快乐

郁达夫:动荡的快乐

2013年1月19日,农历十二月初八,我被一阵鞭炮声惊醒,这是一个好日子,结婚的人特别多。昨天晚上,妻子剥了很多的蒜,备了做腊八粥的料。我老家东北有一句谚语“腊七腊八,冻掉下巴”,意思说腊八这一天非常冷,吃腊八粥可以使人暖和、抵御寒冷。早上吃腊八粥,窗外的鞭炮声,不时地响起。

我读到郁达夫搬家,离开上海到杭州定居。郁达夫的新家,在“浙江图书馆侧面的一堆土山旁边,虽只东倒西斜的三间旧屋”,它和上海弄堂里的洋房相比,空间宽敞多了,阳光照射充足。新字不简单,它有异于旧的状态,初始的没有用过的,与“旧”相反的生活。所以一到新家,开窗子透空气,让清新的气息流动,精心设计室内布置。郁达夫站在房子中间,这里将是他生活和工作的地方,新与旧两种情感的纠缠无法摆脱。新家缺少新沙发,落地纱灯,墙上不见镜屏,谈不上红木器具。只有几张板桌,一架装满的旧书,临别上海打包时,东西装来塞去,破家值万贯,不能随便地丢掉,又觉得没有地方放。一到杭州新家,房子比上海的大,四处转悠一看,竟然变得空荡荡的。尽管微不足道的旧物,携带往昔的生活气息,触摸一下,感受旧时的温度。搬家的那一天,下起一场春雨,星期二的早上,为了不忘记这一天,郁达夫在日记中,录下这一段的景象:

1933年4月25(阴历四月初一),星期二。晨,五点起床,窗外下着蒙蒙的时雨,料理行装等件,赶赴北站,衣帽尽湿。携女人儿子及一仆妇登车,在不断的雨丝中,向西进发。野景正妍,除白桃花,菜花,棋盘花外,田野里只一片嫩绿,浅谈尚带鹅黄,此番因自上海移居杭州,故行李较多,视孟东野稍为富有,沿途上落,被无产同胞的搬运夫,敲刮去了不少。午后一点到杭州城站,雨势正盛,在车上蒸干之衣帽,又涔涔湿矣。

搬迁到新家,未来的生活从小雨中开始。春雨暗示两种事情发生,雨洗掉过去的阴沉日子,重新人生的打拼。另一种可能是今后的路,不会一帆风顺,犹如缠绵的雨。郁达夫在上海闯出一片天地,贸然地离开无奈的选择,还是经过深思熟虑。我们从郁达夫的日记,读出前后经历的场景,无法深入他当时的心情。通过文字的分析,只是猜测和推理。郁达夫按照自己的心愿,将过去的生活重新布置,他期望场景变了,人的心境随之改变。郁达夫通过文字,表达内心的世界,“八云装饰设计公司送我的一块石膏圆面。塑制者是江山徐葆蓝氏,面上刻出的是圣经里马利马格大伦的故事。看来看去,在我这间黝暗矮阔的大厅摆设之中,觉得有一点生气的,就只是这一块同深山白雪似的小小的石膏。”郁达夫面对过去的物品,携带它来到杭州的新家,并且亲自摆到满意的地方,走来看过去,还有“一点生气”。这四个字拆开的话,从中发现深藏不一般的意义。“一点”微不足道的 “生气”,是郁达夫的新生活,这是绝望的表白,重新燃起人生奋斗的信号。在朋友们不理解的情况下,郁达夫还是做出来杭的决定。

向晚雨歌,电灯来了。灯光灰暗不明,问先搬来此地住的王母以“何不用个亮一点的灯球”?方才知道朝市而今虽不是秦,但杭州一隅,也绝不是世外的桃源,这样要捐,那样要税,居民的负担,简直比世界那一国的首都,都加重了;即以电灯一项来说,每一个字,在最近也无法地加上了好几成的特捐。“烽火满天殍满地,儒生何处可逃秦?”这是几年前做过的叠秦韵的两句山歌,我听了这些话后,嘴上虽则不念出来,但心里却也私地转想了好几次。腹诽若要加刑,则我这一篇琐记,又是自己招认的供状了,罪过罪过。郁达夫:动荡的快乐

夜晚人多愁的时候,守一盏孤灯,昏暗的光线下,要遭受蚊虫的叮咬。瘦皮包骨的书生,本以为换一个新的环境,身心可以自由而快乐,其实结果不这样。暂时躲开文人群聚的上海滩,跑到山清水秀的杭州,想不到连个蚊虫不放过他。伴一团昏光,在宣纸上写下,反抗和自嘲的文字,他只有这一个权力。三更过后,人们早已进入安睡中,门外的巷里,突然飘来一阵敲小竹梆的声音。郁达夫想爬起来,出去看是挑担卖馄饨和圆子的小贩。过去这情景很少见,这么偏僻清冷的街巷都来卖。这些迹象表明,社会动荡不安,经济萧条,百姓的生存艰难。郁达夫的第二任妻子王映霞,多少年以后,她在自传回忆这段生活,她的文字中流露出“五味”的情感:

就在移居杭州的第二个月,我生下第四个孩子耀春,又名亮。已经有三个儿子了。对于现实的生活环境,虽然清苦一些,但我相当满意。家的命运,孩子的命运,我不懂什么意思?与郁结婚后发生过几件上边提到的事,引起我幻灭的悲哀,都因此渐渐地暗淡下去。

初到杭州时,我只觉得换了一个新鲜环境,心境开朗,还没有体味出杭州的特殊境遇。两三个月以后,警察局派来了几个人,说是来检查书籍的。这个时候,我才暗中感受到自己一贯疏忽政治的可怕。继之而来的,便是各式人等接二连三的来访,有的自称是“同学”,还有的竟在当地报刊登出了访问特写。这就很自然地给我们招来了不少未名和好奇的来访者,增添了麻烦和嘈杂。从此,我们这个自以为还算安静的居处,不安又不静起来。比如,今天到了一个京剧名角,捧场有我们的份;明日为某人接风或饯行,也有给我们请帖;什么人的儿女满月,父母双寿,乃到小姨结婚等等,非要来接去喝酒不可。累得我们竟无半日闲暇,更打破了多年来我们家庭中的书香气氛。我这个寒士之妻,为了应酬,也不得不旗袍革履,和先生太太们来往了起来,由疏而亲,由亲而密的。所谓“座上客常满,杯中本不空”,正是我们那一时期热闹的场面。同时因为有东道主的招待, 也就饱赏了游山玩水的滋味,游历了不少名胜。[1]

郁达夫曾经给王映霞一封信,表达自己的人生想法,“朝来风色暗高楼,偕隐名山誓白头”这样的诗句,是他一生追求的理想境界。王映霞认为,不过是一两句诗,文人的感情抒发,有时只是空谈而已。几年后,郁达夫做出决定,实践诗中的隐居理想的诺言。

一开始的时候,很少有人知道郁达夫迁居杭州,远离上海滩,他少了人与事的烦扰。新家有一些寂寞,第一天的晚上,躺在床上对环境不适应,翻来覆去的心思太多,总不能马上入睡。失眠是痛苦的,郁达夫挑灯,拿出新出版的《两地书》,在长夜中细读。郁达夫记得“有一位批评家说,作者的私记,我们没有阅读的义务。”郁达夫对这句话很欣赏,一家书店找他来,想出一本书信集,被郁达夫谢绝。他认为隐私的事情不便于流露,让世人发现自己的秘密。拿私生活换钱,出卖肉体不是真正的文人,这些东西是死后的事情,谁愿意出谁出。鲁迅是郁达夫的朋友,更是一位师长,通过读鲁迅和许广平的书信,不像那位评论家说的一样,字里行间读出另一种东西。郁达夫使用一个长句,“许多许多平时不容易看到的社会黑暗面来。至如鲁迅先生的该谐愤俗的气概,许女士的诚实庄严的风度,还是在长书短简里自然流露的余音,由我们熟悉他们的人看来,当然更是味中有味,言外有情,可以不必提起,我想就是绝对不认识他们的人,读了这书至少也可以得到几多的教训,私记私记,义务云乎哉?”郁达夫不轻易地表露,他感受鲁迅的真实和勇敢。一部私人书信,本是两个人的事情,但有愤世嫉俗的战士的斗气。郁达夫忘记时间的存在,从半夜读到天亮。读完《两地书》,郁达夫一夜没有睡觉,反而感觉浑身是力气,有一股难耐的兴奋。6点钟过去,郁达夫下楼洗漱,换了一身衣服,不想和家里人打招呼,独自走出家门。郁达夫回味书中的文字,他觉得自己要做点什么,最后决定去杭城东边,看太阳升起的情景。

夜里下的小雨停住了,马路低洼的地方积存泥水。天空阴云笼罩,一团团地挤压一起,看不到新升的太阳。天气不好,街上来往的行人稀少,从小巷里走到东街,街两边的店铺,开门的不多。

一个人走在大街上,想起夜里读的书,耳边响起鲁迅的声音。他走的步子不快,围绕附近转了个弯儿,又回到一条走过的路上。向前面望去,有一不大的土山,山下一段泥路和小池塘。附近的地方,郁达夫记得少年时来过。二十多年前,郁达夫有一位亲戚,在这儿的报国寺里当军官,还有他的二哥在陆军学堂做学生。郁达夫来了兴致,决定爬上小山,眺望灰蒙蒙的城市街景。郁达夫加快脚步,气喘吁吁地爬山。

对于郁达夫的移家杭州,鲁迅曾审时度势,以“钱王登遐仍如在,伍相随波不可寻。”(《阻郁达夫移家杭州》)劝谕郁达夫杭州环境险恶,并非居留之地。而郁达夫却以“买椟还珠”的姿态,弃内中深意于不顾,仅仅将诗作当作装饰挂于室内。几年之后,他回首前尘,方才幡然悔悟:“我因不听他的忠告,终于搬到杭州去了,结果竟是不出他之所料,被一位党部的先生弄得家破人亡。”

郁、王在杭州期间一直纠纷不断,如曹聚仁所言:一个诗人,若活在历史里是仙人,若是住在你们家楼上,则是一个疯子。王映霞晚年回忆说:“‘风雨茅庐’给我带来的不是安定和幸福,而是动荡和痛苦。”郁、王二人的婚姻总共维持了十二年,双方于1940年正式离婚。从上海到杭州,到福州,再到新加坡,乱世风云,儿女情仇,在时间的荒原上,兜兜转转,欲理还乱。[2]

作为师长鲁迅,通过一首诗,暗喻杭州并非是世外桃源。搬不搬家是私人事。鲁迅的眼光手术刀一般,对于国民的心态剖析的淋漓尽致。同样是作家,用文字表达喜怒哀乐的人生,两位作家的不同,在这里体现出。云开雾散,东边天际露出几点白。土山不算高,能望到很远,东面是临平山、皋亭山、黄鹤,峰连叠嶂。郁达夫在土山上转了几圈,环视一周后,由远及近地估摸,知道自己现在的位置。郁达夫的新家是在军装局的北面,而这个土山接着城墙,围绕军装局的外围。郁达夫这时明白,早晨听到一阵号声,走出家门不远,看见荷枪直立的士兵。郁达夫:动荡的快乐

郁达夫与孙荃及龙儿

“流水不腐”,这是中国人的俗话,“Stagnant Pond”,这是外国人形容固定的颓毁状态的一个名词。在一处羁住久了,精神上习惯上,自然会生出许多霉烂的斑点来。更何况洋场米贵,狭巷人多,以我这一个穷汉,夹杂在三百六十万上海市民的中间,非但汽车,洋房,跳舞,美酒等文明的洪福享受不到,就连吸一口新鲜空气,也得走十几里路。移家的心愿,早就有了;这一回却因朋友之介,偶尔在杭城东隅租着一所适当的闲房,筹谋计算,也张罗拢了二三百块洋钱,于是这很不容易成就的戋戋私愿,竟也猫猫虎虎地实现了。小人无大志,蜗角亦乾坤,触蛮鼎定,先让我来谢天谢地。

“好得很!好得很!……”郁达夫心里盘算,“前有图书,后有武库,文武之道,备于此矣!”自作自乐,平常中找到快乐,这是一种很久没有的感觉。另一个蓝图计划,在郁达夫心中形成。

(选自高维生著《郁达夫的孤影流年》团结出版社2015年7月版。)

[1]王映霞著:《王映霞自传》,第117页,合肥:黄山书社,2008年版。

[2]富利刚著:《儿时曾作杭州梦——郁达夫的杭州片断》《杭州日报》,2009年8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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