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怀瑾先生:又到一年清明时

南怀瑾先生:又到一年清明时

又到一年清明时

南怀瑾先生:又到一年清明时

中国古人因为地理环境以农业立国,所以民族的思想是“安土重迁”,重视故乡,怕流动迁移,这是几千年的事。研究起来不止中华民族如此,我发现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人民,都与生长的地方有特别的感情。所以中国人的老古话,“美不美故乡美,亲不亲故乡人”。

中国自大禹治水以后,步人农业社会,所以过去在历史上经常看到“安土重迁”四个字,对于家乡都很喜欢,重视迁移,不肯搬动播迁,这是中国文化安土重迁的思想。假如有一个儿孙,要迁住到另外一个地方,则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今日社会的观念,恰恰相反,以不安土、流动为好,这就是交通、经济发达的现象。如以现代的观念看安土,则是旧文化,没有进步。

南怀瑾先生:又到一年清明时

大家不要因为西方文化一来,科学文明进步了,人也都不大安土了,喜欢出来旅行迁移。其实这个不是真正的西方文化,我常常跟同学们讲,你们看西方文化,不能仅看美国,美国的文化不能代表西方文化,因为它太短太年轻,立国不过两百多年,还很浅很短。我常常跟美国朋友讲笑话,也是真话。我说:如果谈人文思想、政治理念,你们给我们当徒孙,我们还不要呢!你们只有两百多年的历史,我们有几千年的经验。如果谈科学呢?那我们就自愧弗如了,我们还是个小老弟,实在是要跟你们学才行。

我们真要了解西方文化,到欧洲看看,他们也还很安土。安土心理很怪,我常常研究,一个沙漠地带出生的人,苦得那个样子!但是到了晚年,你问他哪里最好,他还是认为他的家乡最好。穷家的孩子出来,乃至于很多的人,你问他,谁做的菜最好吃?他们会说:妈妈做的菜最好!世界上的人很怪,“安土敦乎仁”,在那个地方出生的人,就对那个地方有感情。

中国人有“叶落归根”的老话。《六祖坛经》里可以看到,禅宗的六祖,一代的大师,最后还是要“叶落归根”,这很奇怪了。学佛的人讲解脱,老和尚还要“叶落归根”,回到最初那个老地方去。这是个大问题,很值得研究,所以对于故土的感情是讲不出来的。譬如唐诗中有“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可见人类安土重迁的问题非常严重。

说到祖坟,我们小时候的教育,一年春秋二季,一定去上坟,我们江南一带,祖坟都在小山坡上。如果坐船回来,经过祖坟时,赶快穿好衣服站起来,过了祖坟才敢进船里坐下。假使骑马经过祖坟,立刻要下马,走过才敢上马。这个是所谓宗法社会对祖先的一种恭敬。西方学者说中国民族没有宗教,我说你们不懂,中国的家族制度就是宗教,比宗教还厉害。

古代所谓的家,是由“高、曾、祖、考、子孙”五代一堂、贯穿上下的家。但这还是偏向于以男子社会为中心的家。如果再加上由女子外嫁以后,所谓姑表姨亲等,亲戚关联的家族相连接,构成一幅方圆图案的家族社会,再加上时代的累积,那么,岂只是五百年前是一家,几乎整个中国,本来就是一家人,这是一点儿都不错的。

譬如江西人称“老表”,是最亲切、最好的称呼。其由来是古时候战乱,江西人很多移民到湖南,许多年后,年轻的后代,还回到江西扫墓,而留在江西的后代子孙,以为是祖宗坟墓被他人误祭或盗葬,次年预先守候,两方相见,论起家族上代渊源,认出是表亲关系来,而称“老表”。这个“老表”就说明了宗法社会对血统、家族的重视。

从前中国人清明祭祖,现在台湾的拜拜,也保持这种风俗,是以一桌酒席,摆在祭祖的香案前。有的说,小孩子可以看见,有祖先或什么鬼神来了,穿什么衣服,什么鞋子。在大陆,长辈过世,举行家祭时,上完了酒、菜、牲、汤、饭、茶这些供品,要“止乐”,停止音乐;“灭明”,把孝堂的灯烛熄灭;“合帏”,把孝堂的帷幕放下来,整个孝堂也许有百把人,都鸦雀无声,静肃到绣花针落地可闻。

大约持续五六分钟,于是奏《蓼莪》三章之乐,这是《诗经·小雅篇·小旻之什章》中,孝子痛不终养的诗。要用笙、笛、箫等管乐器演奏二三十分钟,然后才复明、启帏、奏哀乐、举哀、视馔(zhuàn)。接着全体孝子、孝媳、孝孙们,穿了孝服,手拈浸了油的红纸煤,点了火,哭哭啼啼,去看那些食物,死者来吃过没有,吃了多少。据说,有时也会少了一片鸡,半块肉,或者移动过的样子。至于是不是老鼠、蟑螂乘寂静时来偷吃,就不得而知了。但在孝子们的心目中,这就是“享”。

由此可知,中国古代的祭祀,是有非常浓厚的宗教色彩,但与西方的宗教祭祀不同。西方的宗教政治是绝对的,只有神,没有人;中国的古代政治,只是带有浓厚的宗教色彩,但不是绝对的,而是相对的,神与人合一了。研究东西方文化,对于这一点,千万要了解清楚。几十年来有些人写中国哲学史、政治史,往往在这些关键地方,说不清楚,认为中国古代的祭祀或神教政治,都是迷信观念,其实这都是没有透彻研究而下的断语。

我个人很小就代表出来祭祖,那个场面真把人吓死了!那个时候才十二三岁,穿着长袍马褂,好多人,好痛苦呀!一个台子又一个台子,再走两三步,中间又一个台子,再两三步路边又一个台子。上边都摆着祭品,人山人海站的很多。详细的情形时间久了,有些细节也记不清了。不过,就是现在祭孔,也没有真正懂得的。那个主祭者很难当,一边四个人,现在叫司仪,过去叫赞礼,共八个。开始时不是喊典礼开始、主席就位,而是喊主事者各执其事,主祭者就位,像唱歌一样,拉着嗓子。

我还记得第一次上台,听赞礼的一叫,我头都晕了!像上了法场一样,步子都不敢走错。穿着长袍,一步一步走,然后跪在地上,而且还要用手把长袍拦一下,接着赞礼叫上——香。人家把香交给我,我就拜揖;再喊跪——我就跪下;拜——就要叩头,三跪九叩,这是初祭。然后再献这样、献那样,就位以前还要盥洗。旁边一个盆子盛了水,要擦手擦脸,像伊斯兰教一样,现在还保持这一种规矩。

每一个宗教都保持上古人类的礼貌,但是我感到中华民族保持了全部,因为我参与过这种事。然后一阵子搞下来,汗流浃背,又紧张、又惶恐,生怕做错了被人家笑。礼献的时候先是初献,然后是正献,第一步一定要从右边出来,先站到右前方,再走到中间。像现在在电视上看到祭孔的那些人,连长袍马褂都没穿好,不但礼服不晓得穿,那些衣服也做得不对,只好闭上眼睛装着看不见了。这种礼节,我认为很值得保留,至少要有这么个形象。

佛教里主要的大法师,走到一个佛像前面,便是走右边;基督教好像也还是走右边,天主教也是。每一个宗教我都研究过,大都如此。各类宗教的教宗、教主就位,他还是要右旋走,地道右旋。学了《易经》,你便知道它与世界文化的关系了。

平时我们在街上看到出殡的行列,不伦不类,没有礼仪,乱七八糟,以致一般人对丧仪都无诚敬之心,所以一般人对死者也没有什么同情之感,有时候还觉得很讨厌。这并不是对死者不怜悯,也不是对丧家遭遇的变故不同情,实际上是社会风气把礼仪弄坏了。以前常看见人家门前贴了“当大事”、“制中”、“严制”、“慈制”等白纸条——现在恐怕有许多人对这些字条都看不懂了。

中国的礼仪,重视人生哲理,素来认为生死是一件大事,从出生到死亡,在人生过程中,实在是一件大事。所以家中有人死了,便称“当大事”。“制中”就是表示在服行丧事当中。平日称父为“严”,称母为“慈”。“严制”就是服父亲的丧制,“慈制”就是服母亲的丧制。过去的教育里,我们对这种家庭,非常诚敬,到了他们的门口,都不敢喧哗。这个态度有两种意义:一种是中国传统文化,对这方面素来诚敬;其次是表示自己的同情心,同情这个家庭发生了变故。从前在大陆的农村里,如有人家办丧事,邻居亲友都会自动去帮忙。因为孝子心情太悲痛了,所以由大家帮忙,不让他管事。现在变成好玩的了。

还有,过去我们读书,就受这样的教育,即使自己的地位很高,官做得很大,回到家乡,如果经过祖坟或祠堂的时候,在相距一百步以外的地方,骑马的要下马,坐轿的要下轿,然后走路步行经过,乘船的要在船上站起来。直到离开了一百步以外,才能再骑马或上轿,绝不可以骑马坐轿经过祖坟或祠堂的。否则要被人骂,被人看不起。我们从小在家里,看见父母长辈从自己的面前经过,都一定要站起来,两手还要拱一拱。我个人的经验,几十岁了,回到家乡还是如此。就是现在想起父亲,心里还是一种敬畏之心。只是几十年来,学制改了,改成了所谓洋学堂,把这些礼仪都废了。所以现在我们的国民礼仪,变得很可笑,中国礼仪没有了,洋礼节也不懂。

整理自《列子臆说》《易经杂说》《易经系传别讲》《原本大学微言》《孟子与万章》《论语别裁》

转自迦陵仙音礼敬南怀瑾的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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