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與尤氏:承受怎樣的煎熬,才算一輩子

王夫人與尤氏:承受怎樣的煎熬,才算一輩子

作者

夜何其

有個故事,內容記不真了,恍惚記得是,一個觀眾跟一個女演員說,你多幸福啊,你這麼有名聲,兒女雙全,老公又有錢。女演員說,你可知道,我的演藝事業正走下坡路,兒子有自閉症,老公有外遇。她說,不要去羨慕別人的幸福,他們的辛酸只是你沒看見。

王夫人聽了這話,該點點頭吧?

她就是那種別人眼中的幸福女人。

王夫人生於豪門,嫁於豪門。哥哥王子騰做到軍區司令,妹妹嫁給了國企老總。老公賈政官職不高,可是人品好,酒色財氣,一概不沾。王夫人的兒女個個優秀,長子賈珠十四歲考中秀才,次子賈寶玉從小聰明過人,女兒賈元春更了不得,是宮裡的賢德妃。說來,她還是皇帝的丈母孃呢。

王夫人的內侄女王熙鳳嫁給了邢夫人的繼子賈璉。王熙鳳能說會道,很討賈母的歡心,在賈府裡掌管家務。繼婆婆與親姑媽之間,王熙鳳當然心向著姑媽,在婆婆跟前不過應個景,跟姑媽才是貼心貼肺。

大約王夫人也覺得她沒什麼可抱怨的。

可你要說王夫人幸福,她並不是幸福女人的樣子。幸福女人應該心情輕鬆,臉上綻著快活的笑容。王夫人心情不放鬆,臉上難見笑容。我們都能感受到她內心的緊張與苦悶。

王夫人有個長壽的婆婆。她年近五十,還要去婆婆那裡請安侍奉,婆婆讓她坐,她才能坐,婆婆吃飯,她要親自捧湯捧飯;婆婆當著眾人的面批評她,她只能誠惶誠恐地站著,靜待婆婆息怒。婆婆好熱鬧,不是打牌,就是聽戲、遊園,她不喜歡喧鬧,也只能陪著。這樣的生活,想想就讓人心累。

王夫人與尤氏:承受怎樣的煎熬,才算一輩子

王夫人心裡未必不委屈,她的孫子都滿地跑了,她還不得清靜。可她身世那麼顯赫,她不能給丈夫、哥哥、女兒丟臉,她要做個賢良夫人。一位賢良夫人,怎麼能埋怨婆婆?何況賈母開明樂觀,是個很好相處的老人。不像有些惡婆婆,兒媳端湯奉飯,小心侍奉,還挑三挑四,惡言惡語。兩個兒媳之間,賈母特別偏向她,把她的兒子賈寶玉留在身邊照顧,要什麼給什麼。這樣的婆婆,她還不滿,那些遇到惡婆婆的女人怎麼活?

她的妯娌邢夫人出身寒門,氣量狹小,性情乖僻,越老越一身戾氣,見兒媳王熙鳳討賈母歡心,就恨上王熙鳳。王夫人是王熙鳳的姑媽,又得賈母偏愛,邢夫人如何不恨?只是沒由頭,不好發作。某天,賈母屋裡的丫頭傻大姐到大觀園裡閒逛,撿了個繡春囊,邢夫人看見要了來。邢夫人心想,園裡都是不出閨閣的小姐,哪有這樣東本?她認為是王熙鳳丟的,就讓人給王夫人送去,讓王夫人處理,藉此羞辱王夫人。

這還不是最讓王夫人痛苦的,最讓王夫人痛苦的是她丈夫的小妾趙姨娘。趙姨娘不安於妾位,雖不敢覬覦王夫人的大房名分,卻在盤算怎樣侵奪大房利益。本來,王夫人無須害怕,她有兩個兒子,趙姨娘只一個兒子,她數量上、質量上都佔優勢。哪知她的長子賈珠不到二十歲就死了,她跟趙姨娘,一人一個兒子,成了平手。趙姨娘的兒子賈環生龍活虎,她的兒子賈寶玉三病九災,她這個做孃的心,天天懸著。

看著趙姨娘賊溜溜的眼神,王夫人把她撕了的心都有,可是王夫人除了罵趙姨娘幾句,什麼都不能做。她怕人們說她妒,丈夫只有兩個半老姨娘,她都容不下。

王夫人跟趙姨娘,是在打消耗戰。王夫人扭轉戰局的唯一希望是給兒子賈寶玉娶個家世、模樣、性格、體格樣樣好的媳婦,生上幾個孫子,她的根基就牢固了。不然,賈環娶個身強力壯的媳婦,生上七八個孩子,她的兒子賈寶玉子孫零落,家業還是落在賈環手裡。

王夫人與尤氏:承受怎樣的煎熬,才算一輩子

賈寶玉偏偏愛上病病殃殃的林黛玉。

王夫人小姑子的這個女兒,瘦得一把骨頭,吃藥比吃飯還多,多愁善感,愛流淚,愛讀書,心裡有一個王夫人看不懂的世界。王夫人無法想象她怎樣跟林黛玉做婆媳。

王夫人喜歡妹妹的女兒薛寶釵。薛寶釵端莊嫻雅,樸素大方,宜室宜家,跟王夫人也更投緣兒。

可是,兒子的婚事,王夫人沒有發言權。

甚至,兒子的妾,她也無權決定。她看中寶玉屋裡的大丫頭襲人,未經賈母批准,她不敢擅自做主,只能從她的月錢中拿出二兩銀子一吊錢,暫且給花襲人發姨娘工資。

賈寶玉聽說林黛玉要回蘇州,急得發了狂。王夫人跟賈母都明白是怎麼回事,卻誰也沒破。這是王夫人無言的反抗。別的事情,她都由著婆婆,兒子的婚事,她想做最後的抗爭。王人人跟賈母,也是在打消耗戰,看誰耐不住,先鬆口。

這樣的人生太累,日日夜夜,時時刻刻,不得放鬆。王夫人心中的焦慮無處訴說,她只能在內室設個佛堂,燒香,吃齋,安頓心中的忐忑,打發無聊的時光。

賈府裡,還有誰像王夫人這樣受煎熬?

剛開始,我想到了邢夫人和李紈。想想不對,邢夫人活得神采奕奕,哪像受煎熬的?李紈心裡有個屏蔽儀,別人的態度影響不到她,她按自己的計劃有條不紊地培養兒子,寂寞是寂寞,談不上煎熬。

倒是尤氏挺受煎熬的。

尤氏也是看上去的幸福女人。

王夫人與尤氏:承受怎樣的煎熬,才算一輩子

她是寧國府的掌家大奶奶,賈敬喪事上親友送來的祭銀,她收著;過年傾的金銀錁子,呈給她過目。中秋的西瓜月餅怎麼分送,她全權處理,中秋節擺家宴,賈珍也讓姬妾先告知她,還跟她開著玩笑,看得出工,兩人關係很溫馨,很鬆弛,不是賈赦與邢夫人那麼冷冰冰、緊繃繃的。

鳳姐罵尤氏的一段話還是洩了玄機:“你又沒才幹,又沒口齒,鋸了嘴的葫蘆,就只會一味瞎小心,圖賢良的名兒。總是他們也不怕你,也不聽你。”

還真是,尤氏在寧國府、榮國府都是小心翼翼,怕得罪人,奴僕頂撞她,她也忍著,講個笑話,她乾巴巴的,不好笑。

尤氏有王熙鳳那樣的能力與口才,也不敢像王熙鳳那麼“殺伐果斷”。賈府裡那些管家、奴僕是吃素的?賈府裡的奴僕,關係盤根錯節,有的掌管著人脈,有的掌管著財錢,無錢無勢的下層奴僕,心裡也有一本賬,記著主人的醜聞隱私,得罪了他們,難保他們不抖羅出去。

這些醜聞,跟尤氏脫不了干係。

尤氏的原生家庭,說出來讓人臉紅。

她母親去世以後,她父親娶了一個帶著兩個女兒的女人做繼室,這在上層社會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大約尤家不是什麼正經官宦之家。尤老孃帶來的兩個女兒一身輕浮之氣,全無大家閨秀氣質。尤老孃身世可疑,可能是個暗娼或風流寡婦,尤父被她迷了心竅,娶回去做了繼室。

賈府裡那些嘴巴刻薄的奴僕,背地裡不知怎麼譏笑尤家。

尤氏的父親去世以後,繼母和兩個妹妹沒了生活來源,還好賈珍伸出援助之手,承擔了丈母孃和兩個小姨子的生活費。

王夫人與尤氏:承受怎樣的煎熬,才算一輩子

賈府的太太奶奶都是帶著一輩子吃不完的嫁妝嫁過來的,哪有像尤氏的孃家人這樣靠賈府救濟生活的?尤氏心中沒底氣,只能像個“鋸了嘴的葫蘆”,賈珍做什麼,她都不敢反對,偶爾勸兩句,賈珍不聽,她也不敢再勸。

賈珍與秦可卿亂倫,被丫頭撞見,秦可卿羞愧自盡。天大丑聞,為了掩人耳目,尤氏還要裝出一臉悲慼主持秦可卿的葬禮。尤氏氣急病倒,直到秦可卿的葬禮結束,才從床上爬了起來。說是胃病,分明是心病。藉口生病,躲開那個讓她尷尬無比的葬禮。

好不容易熬著秦可卿的花容月貌化為塵土,那樁翁媳亂倫的醜聞隨著紛紛落地的塵土不再成為人們的熱門談資。賈珍的目光又盯住了她的兩個繼妹。

這次,比上次更亂。賈珍與賈蓉父子、賈珍與賈璉兄弟、賈璉與賈蓉叔侄,一同上陣,花樣聚麀。賈珍父子為了去尤氏姐妹那裡鬼混方便,把尤氏的繼妹尤二姐嫁給賈璉做外室。尤氏極力反對。沒用。沒人聽她的,到底尤二姐給賈璉做了外室。

賈珍去二姐、三姐那裡鬼混,幾乎是半公開狀態,顯然是他認為尤氏得知消息也無妨。

是啊,尤氏知道消息又怎樣?只怕她幫著賈珍隱瞞呢。

王熙鳳打上門來,揪住尤氏的衣服哭罵,扳著尤氏的臉質問她。尤氏只能哭著道歉。尤三姐自殺,尤氏一聲沒吭,尤二姐被王熙鳳逼死。尤氏也不敢問問。

王夫人與尤氏:承受怎樣的煎熬,才算一輩子

恥辱,沒有因她的沉默而化為烏有。

王熙鳳帶人查抄大觀園,從惜春的丫頭入畫的箱子裡查出一些男人的鞋襪等物,那些東西是入畫哥哥的,本來沒什麼,惜春卻將嫂子尤氏喚來,讓尤氏把入畫領走。尤氏勸惜春,惜春說她再也不去寧國府了,“近日我每每風聞得有人背地裡議論什麼多少不堪的閒話,我若再去,連我也編上了。”

尤氏“心內原有病,怕說這些話。聽說有人議論,已是心中羞惱激射”,說了幾句賭氣話,領著入畫走了。

她又沒做見不得人的事,有什麼“心病”?她的“心病”,是她的丈夫乾的那些醜事,她那些汙淖爛泥中的孃家人。她跟賈探春一樣,揹負著出身的原罪。

尤氏有一顆柔軟的心,體恤貧困,同情弱者。賈母湊份子錢給王熙鳳過生日,王熙鳳讓周姨娘、趙姨娘也出一份。尤氏說:“這麼多婆婆嬸子來湊銀子給你過生日,你還不足?又拉上兩個苦瓠子作什麼?”第二天,尤氏悄悄把周姨娘、趙姨娘的錢還給她倆。兩人不敢收,尤氏說:“你們可憐見的,那裡有這些閒錢。鳳丫頭便知道了,有我應著呢。”

周姨娘、趙姨娘,在賈府裡,要麼被無視,要麼被憎嫌,除了尤氏,哪個主子認為她們“可憐”?叫她倆“苦瓠子”?

尤氏體察周姨娘與趙姨娘的苦衷,只因她也是個外表光鮮內裡辛酸的“苦瓠子”,可憐,無助。命運給她什麼,她接受什麼。

跟王夫人一樣,尤氏也沒能苦盡甘來。王夫人終於熬到賈母去世,她可以安坐榻上,享受兒孫請安侍奉。尤氏再熬上十來年,賈珍也就折騰不動了,賈珍只要不瞎折騰,還算好丈夫,尤氏可以享受一個安穩晚年。可是賈府“忽喇喇大廈傾”,她們什麼希望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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