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慈欣小說中,世紀末與世紀初的迷茫、恐懼與希望

劉慈欣真正開始大量創作科幻小說,是90年代後半期的事了。

90年代,是中國經濟開始起飛,改革全面深化,人們的思想比80年代進一步解放,中國與世界的關係日益緊密的一個時期,甚至可以說,是中國現代文化的“新啟蒙”時期。

在文藝界,對中國影響最深刻的可能是“美國大片”開始全面引進,同時國內掀起VCD產業熱潮,再有就是互聯網的初步發展。

劉慈欣小說中,世紀末與世紀初的迷茫、恐懼與希望

90年代到21世紀初,中國科幻迎來了一個輝煌的時代,這其中《科幻世界》雜誌功不可沒,大部分讀者讀到的劉慈欣的文章,最早都是通過這本雜誌,而這麼多期的《科幻世界》,筆者印象最深刻的是這個封面

再加上,“引進大片”、VCD和網絡影視,也很快完成了對那些沒有興趣閱讀大部頭科幻小說的讀者們的“科幻啟蒙”。

一夜間,傳統文學界,乃至官方,在上個時代熱衷的,科幻作品到底“姓科姓文”、“是否偽科學”這類的爭論,在讀者和作者眼裡,就成了毫無意義的廢話。

當然,打開門戶的同時,也引來泥沙俱下。一些真“偽科學”,或者以“科幻”名義包裝(西方政治正確,乃至宗教)說教的東西,也一樣出現在人們的視野中。甚至至今很多中國的“科幻”作家仍深陷其中難以自拔。

正是在這樣的一種環境和積累下,大劉結束了《超新星紀元》出版和修改的一系列麻煩,開始了新的創作。

那時候,中國的國際環境又是一種什麼狀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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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河號事件後的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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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臺海危機,美國急調兩艘航母進行威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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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年來美國人希望在中國看到遊行示威,但這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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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發2000磅炸彈,激怒了一代中國人

94年,銀河號事件;96年,臺海危機;98年,炸館事件;2001年,南海撞機……

儘管90年代後半期“帝國主義亡我之心不死”的說法已經不再出現在新聞聯播裡,但當時的帝國主義的“亡我之心”,卻是真的沒有死,而且隨著我國90年代軍力發展顯示出一系列舉步維艱的跡象,這個“亡我之心”還頗為膨脹。

進入21世紀,隨著俄羅斯在國力、軍力上的頹勢日趨明顯,原本我們還可以指望俄羅斯當我們的“避雷針”,結果現在也不行了。

幸運的是2001年隨著911事件,我國迎來重要戰略機遇期,但這個轉變來的如此突然,以至於事前,沒有人能提前想到,或許這就是“國運”吧。

對於所有關注現實的人們來說,壓力並未因此而消失,中國軍事力量和科技實力大幅度落後於世界先進水平的焦慮,也遠沒有消失。

1998年,也就是美國炸館這年,大劉創作了《魔鬼積木》和《混沌蝴蝶》,這兩本明顯與美國繞過聯合國,轟炸南聯盟有關的小說。

某種程度上,這兩本書裡的內容,很大程度上是潛意識中,為“技術落後”找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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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有很多人寄希望於我們的“精神原子彈”壓倒敵人,以至於很多人把志願軍描繪成了西方眼中的樣子,劉慈欣《魔鬼積木》(節選發表的部分稱為《天使時代》中所描繪的3萬“飛人”進攻美國航母,樣子大概和這漫畫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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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社會上還有些人,把這種敗類走狗捧為優秀華人的代表,這就是中國90年代輿論場令人憤怒但又無可奈何的狀態

用《魔鬼積木》裡的話來說,是“弱小民族身上一些不可思議的東西”。

《魔鬼積木》裡,利用先進的生物技術製造出來帶翅膀的人,然後幾萬人一擁而上佔領航母——其中關於戰鬥部分的描寫,讓人首先聯想到的就是西方對於朝鮮戰爭的描寫,即不怕死的中國人,憑著“不可理解的東方精神”,靠人海戰術打贏了戰爭。而美國人,則是“精神脆弱的少爺兵”,甚至為了讓這種戰爭變得可行,還專門編造了一套防空導彈一發只能打死一個“飛人”的“原理”……

而《混沌蝴蝶》中,那種面對無法戰勝的敵人,極盡全力,做到現實中理論上絕不可能的事情,也只能製造一些惡劣天氣,延緩北約轟炸的那種絕望,則是更加的深沉,更加的黑暗。

當然,在苛責大劉在小說裡給自己開“金手指”是沒有意義的,畢竟這是科幻小說。而且,那個時代,我們誰也沒有想到,有一天在軍事技術領域“正面”趕超美國的可能是存在的。

筆者的一位朋友回想起“遼寧”號下水的時候,很是激動,他寫道,當時身在國外留學,買了一瓶做菜的料酒,把自己給灌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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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在“戰地4”裡,看到解放軍陸戰隊衝上美國航母,和美軍大戰一場,不論如何感覺還是很帶感

是啊,中國有了航母,這真是90年代中國人不敢想的事情。

這位朋友是海軍子弟,他之所以對於航母有如此的“怨念”,是因為90年代形勢緊張的時候,他的父親作為中國海軍的一線指揮員,確確實實的有著“連看都沒有看到敵人”,就出師未捷身先死的可能。

按照正常的對抗方式,當時的中國無論如何無法與美國正面對抗並取勝——於是,重演朝鮮戰爭,不論是按照西方想象的方式(在各種文學創作裡),還是按照真實的方式(在當時解放軍的各種“以弱勝強”設想中),都是當時唯一的希望。

而這,不論如何,將伴隨著不成比例的損失。

在2004年《全頻帶阻塞干擾》中,劉慈欣正面描寫了這種可能性。這本小說隨後在網上引起了模仿的狂潮,筆者印象中有很多與之相關的網絡軍事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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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地4”地圖:上海之圍……感覺就像是劉慈欣小說成真

《全頻帶》創作的時代背景,和90年代末,又有所不同,此時的中國,在工業指標上,迎來了空前快速的發展。

2001年,中國首次世界鋼鐵產量第一。

《全頻帶阻塞干擾》正是在這個背景下寫作的。

有意思的是,這本書的影響可能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大。

結果紅軍甚至不得不真的開始用傳令兵騎著摩托車去下達命令——如果天氣不好,他們還得騎馬!

……不知道是哪位《全頻》迷如今當了導演部的參謀……

不過從《全頻帶阻塞式干擾》開始,我們也可以明顯感到,那種90年代-21世紀初,過度的自我批判,過度的自我解構,過度的自我懷疑,那種“河殤”焦慮,已經過去了。大劉也好,他的讀者也罷,開始相信,中國不會被開除“球籍”,如果有人想要開除我們“球籍”,那他們只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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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製作非常糟糕的遊戲《家鄉前線》,或許因為觸到了美國人和我們當年相似的焦慮,居然在美國賣得還不錯,遊戲故事是“朝鮮人民軍”(用著全副中國武器)入侵美國本土,美國人民奮起反抗……

在這年的《中國太陽》中,劉慈欣描繪了一箇中國和平崛起的世界。一箇中國首先製造出太陽帆船,探索未知宇宙的世界。

這便是21世紀初,中國的希望。

2001年,劉慈欣還有一本重要的小說《球形閃電》,其主題是關於“殺手鐧”武器。

在技術總體來說無法與美國相提並論的前提下,我國開始研究一系列“殺手鐧”武器。在21世紀初,已經出現了很多關於這些武器的描寫。

90年代,中國軍事刊物和早期網絡上,吹噓了很多種匪夷所思的“殺手鐧”。例如,“中華鱘”反艦魚雷,引進俄羅斯SS-N-22“日炙”導彈,甚至殲-8戰鬥機,都在不同的媒體宣傳中,成了“殺手鐧”武器。

回過頭來想想,那些武器其實都根本算不上什麼“殺手鐧”,只不過當時國內民間對於國內正在進入研製、試驗階段的很多新式武器基本沒有什麼信息渠道——畢竟那時候不像現在,網絡發達,西北地區隨便發射一個什麼第二天網上就到處是“異常天象”,然後還有人拿著NOTAM來分析這是什麼什麼……

所以民間對於軍方真正重視的一系列“秘密武器”是所知甚少,且猜測非常離譜的狀態。

直到2007年中國首次宣佈擊落衛星的試驗之前,很少有人想到,中國真正開發“殺手鐧”的重點是放在戰略武器、核武器、高超聲速武器和空間系統方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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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日炙”不僅僅是全國人民的期望,其實也寄託了海軍不小的厚望……直到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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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飛豹”戰鬥機掛載類似法國ASMP導彈的超音速反艦導彈出現,引起巨大的關注,新一代“殺手鐧”的希望也就寄託在了它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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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3M54導彈和鷹擊-18又被捧為“完美的反艦導彈”,大家又是一波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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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誰能想到最早在網文《從春秋到戰國》裡描寫的反艦彈道導彈才是真的“殺手鐧”呢!??!?!?!??!

在《球狀閃電》中,關於俄羅斯冷戰期間進行球狀閃電研究的超級地下實驗室的描寫,以及從俄羅斯獲得浩如煙海的資料,倒是很有意思的一個橋段。只不過最後中國在這方面取得突破,並不是靠在俄羅斯的技術資料裡淘金,還是要靠自己在理論物理方面的突破。

應該說,畢竟是在一線的工程師,大劉對中國先進技術發展真正能夠走到前面去的途徑到是沒有想錯。

而在《球狀閃電》裡,描寫了21世紀初,90年代那些胡亂宣傳的“殺手鐧”神話破滅後,國內網絡上的一種新的焦慮。

傳說中的“殺手鐧”其實只是一些平凡的武器,而真正的“殺手鐧”尚未揭開面紗。同時,美國當時“新軍事技術革命”風頭正勁,拉姆斯菲爾德“轉型”改革的牛皮尚未被揭破,國內技術界十個人有八個在吹Darpa網站上公佈的那些“神奇的未來武器”。

人們意識到,我們的對手從未停止發展,即使是我們有了一系列“殺手鐧”武器,我們的對手卻可能在這方面比我們走的更遠!

這是一種比90年代“開除球籍”更難找到安撫手段的焦慮,為什麼呢?因為中國當時已是全世界無法忽略的經濟大國,沒有人能把我們“開除球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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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21世紀初,中國經濟增長徹底甩開東亞其他經濟體

但要追上美國人在先進軍事技術方面毫無節制瞎吹的牛皮……那真是好難,事實上連美國人自己都做不到。

但當時初涉網絡,還不熟悉“西方那一套”的中國人,天真的相信這些牛皮——儘管其實現在想來,美國從上世紀50年代開始就習慣與此。Darpa的奇思妙想其實只有十分之一,乃至百分之一能夠落實,而美國四大軍種提出的“預研”項目,能有一半走到裝備階段,就不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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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RPA亂七八糟的想法多了去了……你不能給它都當真,但當初誰知道這事兒啊

但那個時候,誰知道啊!?那時候美國陸軍吹噓的FCS系統,都能用25毫米電磁炮擊穿1000毫米裝甲,能用激光炮打飛機了呀,而且還信誓旦旦2022年要服役啊……

正是在這種壓力下,劉慈欣在《球狀閃電》裡描寫了一段悲劇,從蘇聯到中國,前後研究幾十年,終於突破了球形閃電武器化,然後美國人簡單的用一個電磁場屏蔽就給你解決了。然後中國科學家無意間提出的預測龍捲風技術,則被美軍變成了能夠直接用於戰場的超強龍捲風武器,把寄託了中國人巨大希望的航空母艦給擊沉了。

我們不知道《球狀閃電》和《全頻帶阻塞干擾》描寫的是不是同一場戰爭,但從中國被迫最終開發“宏聚變”武器,威脅將全世界電子芯片徹底燒燬,以“一起回到農業社會”為威脅,換來了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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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中國也日益明白,先進技術不能一味藏著掖著,就得在展示給全國、全世界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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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大國的底氣

這依然是一場以慘重的代價,在我們自己的國土上,以我們自己付出極為慘重的代價為前提,獲得的“停戰”,這不是“勝利”,只是自保。

這其實也是21世紀初那段時間,中國民間對於自己實力的認識。面對強大的敵人,我們只有自保之力,因此感到了恐懼、迷茫,但同時,我們又能感受到這個國家正在崛起,正在日益強大,這給了我們比以往大得多的希望。21世紀初,劉慈欣,寫下了這種恐懼、迷茫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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