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照片,沈从文给人的印象是文质彬彬的、颇有儒者风范的。
但这不是真正的沈从文。
真正了解沈从文的人都知道,他用一生诠释了什么叫作“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释”。
他的字典里,好像根本就没有“矫情”两个字。
(一)逃学小子
沈从文天资聪颖,老爸对其寄予厚望,6岁就将他送到私塾念书。
但是,沈从文最先学会的却是逃学。
逃学干嘛呢?
去看看社戏,去逛逛庙会,去斗斗蛐蛐,去看打拳的下棋的、编筐的织网的、打铁的杀牛的……
天地之大,无奇不有,玩得不亦乐乎。
最刺激的是看城门口处决犯人的。 沈从文会先准备几块石头,赶走围在犯人尸体旁边的野狗,然后拿根木棍上去戳一戳,看那人还会不会动……
逃学路上有时会遇到同样逃学出来的小伙伴,彼此不服,免不了要打一架。
沈从文对此很有经验,他会挑一个年龄、个头与自己相仿的,指着他的鼻子说:
“小子,我要跟你单挑!”
然后大家就都很讲究江湖规矩,中间不会插手。
大多数时候沈从文都能把对方骑在身下结结实实一顿胖揍,然后扬长而去。
逃学要是被大人发现了,家里和私塾会各有一顿打。
这时候的沈从文就乖乖自己搬着凳子,任凭大人一顿狠抽,他不哭也不喊。
挨完打之后还要到孔夫子像前面跪上一炷香的时间,表示忏悔。
但沈从文从来都不曾真正感到后悔,下次再逃学还是毫不犹豫。
辛亥革命之后,旧式私塾变成了新式小学。
新式小学讲究的是民主自由,可以请假。
沈从文很快学会了“请假”——
老师,我要请假去钓鱼!
可以,去吧!
老师,我要请假去游泳!
可以,去吧!
老师,我要请假去赌钱!
可以……
就是这样,沈从文的童年可以说是无恶不作了。
(二)兵痞少年
沈从文的老爸是个军人,辛亥革命爆发时,他成了当地的革命领导人。起兵前夜,老爸想把十岁的沈从文送到乡下躲一躲,但是沈从文坚持要留下来。
第二天,老爸的队伍因为寡不敌众败下阵来。
第三天,四百一十个人头和一大串人耳朵在城门口示众。
老爸问沈从文:“小东西,怕不怕人头,要不要跟我一起出去?”
沈从文回答道:“不怕,我想去看看!”
于是沈从文看到了那一大串人头和一大串人耳朵。
而且,接下来一段时间里,城门口的新鲜脑袋就没有断绝。
这是沈从文第一次见到“人头如山,血流成河”。
革命结束后,民国到来了,读书不成的沈从文参军入伍了。
但他加入的是一支怎样的军队啊!
他们去“清乡剿匪”,一到地方就开始抓人,但抓来的却大都是老实的乡下人。
第一天抓了四十多个人,连夜过堂审问,签字画押,然后当成土匪拖出去砍掉。
从此之后就天天抓人。绝大多数人都会认罪,然后承认自己作为土匪,私藏了多少杆大枪、多少子弹,交不出来就作价交钱。
如果没枪没弹又没钱,那就拖出去砍掉。如果有仇家花钱要你的命,那也直接找个说法砍掉。
乡下人毕竟油水太少,后来他们又学会了利用当地土豪之间的矛盾,挑起是非,从中弄钱,名曰“吊肥羊”。
他们还会雇佣私家侦探,随便指定某某是土匪的奸细,又随便在他身上搜出什么暗号,然后抓到乡下人往来最多的桥头上砍掉,留下一摊血污。这是为了凸显他们的威严。
逢集市,杀完人的刽子手会提着那沾满人血的大刀,到屠户的肉摊子上随便割上三两斤猪肉牛肉,大摇大摆地提回军营,炖了大家一起吃。
因为会写字,沈从文当上了部队里的司书,平时的工作就是审犯人时在一旁记录口供。
于是他得以见识了各种刑讯逼供的手段:有时是木棒敲打脚踝,底下垫上铁板,二十下就能敲出骨髓;有时是用香火熏鼻子,用香火烧胸口;有时是用铁棍上“地崩”,啵的一声把脚板扳断……
多年之后,沈从文回忆这段时光,毫不客气地说这支队伍“名为官军,实为土匪”。他自己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兵痞”。
《从文自传》里写道:“这一份经验在我心上有了一个分量,使我活下来永远不能同城市中人爱憎的感觉一致了。”
也就是说,沈从文从此就再也矫情不起来了。
(三)北漂生涯
兵痞的生活持续到二十岁,沈从文的人生走向另一边。
这一年,他不顾一切,只身一人来到北京,追逐自己“弃武从文”的梦想。
没错,“沈从文”这个名字就是这时候开始用的。
但是正应了那句话——理想总是很丰满,现实总是很骨感。
沈从文怀着巨大的热情找到一位在北京的老乡,寻求接济。
老乡问他:“你来北京做什么?”
沈从文说:“来读书!”
老乡反问:“读书?读什么书?读书有什么用?”
从此不再搭理他。
沈从文又怀着巨大的热情报考了燕京大学的国文班,然后考了个零蛋。
因为没有任何经济来源,沈从文断粮了。
北京的冬天有刮不完的风和下不完的雪,沈从文住在不花钱的会馆里,没有火炉,没有棉衣,只能把自己裹在一床薄薄的被子里。
但是对于沈从文来说,这些都不算什么。
大学读不了,我就去当了个旁听生,蹭课也一样能学到东西。
吃不饱饭,没关系,在军队里早就学会了不把饿肚子当成大不了的事儿。
无人发表自己的作品,那就慢慢学,一直写,总有一天会遇到伯乐。
沈从文没有丧气,没有埋怨,还给自己的小房子取名“窄而霉斋”,自得其乐。
因为他从来都不矫情。
后来,实在坚持不下去了,沈从文就写了几封求助信,寄给自己仰慕的作家。
唯一一个回应他的是郁达夫。
当时的郁达夫家庭、事业都很不如意,天天沉迷于烟酒,甚至一度想自杀。
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郁达夫亲自来到了沈从文的住所。
一进门他就乐了:“哈哈,世界上果真有比我还惨的人!”
仿佛瞬间找到了活下去的希望。
于是先脱下自己的围巾给沈从文围上,又带着他去吃饭,还把身上的钱全掏给他。
沈从文更在乎的是郁达夫对于自己写作这事儿的看法。
吃饱喝足后,他立刻拿出自己的作品:“前辈,快看看我写的如何,能否推荐我上首页?”
看过之后,郁达夫回答:“哦,想当作家是吧?我看还不如去做贼!”
在郁达夫眼中,沈从文不过是个空有一身理想的文学青年,在那样一种时代背景下,想通过读书写作生存下去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给他泼了一盆冷水。
这下沈从文该哭了吧?不,他没有哭。
不但没有哭,还更加执拗投入到创作中去。
还是因为他不矫情。
直到后来沈从文遇见了徐志摩。
徐志摩何许人也?那绝对是民国文坛最璀璨的一颗明星,他的话就是整个文坛的权威。
“此文只能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啊!”
作为一家大型刊物主编的他,干脆就在沈从文作品上写下“志摩的欣赏”几个字,推上头版头条。
沈从文从此走上大V之路。
(四)为爱痴狂
沈从文不断发表作品,不但有了源源不断的稿费,还被推荐进入学校教书。
1929年,他去了上海,任教吴淞中国公学。在这里,他遇见了自己的女学生张兆和。
张兆和生在名门望族,乃是大家闺秀,而且年方十八。
有一天,张兆和在操场上一边散步一边吹口琴,走到操场尽头,潇洒地把头发一甩,转身又回去。动作利索,神采飞扬。
刚好经过操场的沈从文看到这一幕,不禁发出一声感叹:“哇,好美啊!”
可是张兆和的追求者大有人在。她把收到的情书进行分类编号,来自“青蛙一号”、来自“青蛙二号”、来自“青蛙三号”……
意思是,就你们这些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
沈从文被编成“癞蛤蟆13号”。在张兆和的眼里,他就是一个“乡巴佬”、“大土鳖”。
张兆和被沈从文烦的不得了,干脆跑到校长胡适那里去告状:
“校长,沈老师老是缠着我,你快管管他!”
胡适倒是对沈从文的才华很是欣赏,有意撮合才子佳人。
他对张兆和说:“他顽固地爱着你!”
张兆和回答:“我顽固地不爱他!”
追姑娘追到这个份儿上,就差不多算了吧!
但那是对一般人而言,沈从文不是一般人。
好在那是一个可以用情书征服心上人的年代。若论写情书,又有谁能比得上大才子沈从文呢?他向张兆和发起了猛烈的情书攻势——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如果我爱你是你的不幸,你这不幸是同我的生命一样长久的。”
“爱情使男人变成了傻子的同时,也变成了奴隶。不过,有幸碰到让你甘心做奴隶的女人,你也就不枉来这人世间走一遭。做奴隶算什么,就算是做牛做马,被五马分尸,大卸八块,你也应该是豁出去的!”
天天读这样热辣的情书,铁石一般的心肠也给化开了。张兆和开始对此只是不屑一顾,
但后来就慢慢发现,好像三天读不到沈从文的信,就感觉少点什么。五天不读,就食无味,寝不安。于是,她接受了沈从文。
癞蛤蟆就这样吃上了天鹅肉,因为癞蛤蟆不矫情。
(五)生死考验
建国以后,天下一统,言论自由风气不再,很多作家文人都先后招来祸患,而沈从文绝对是最先倒霉的那一个。
早在1930年,沈从文曾写过一篇《论郭沫若》,他直言不讳地指出,郭同学不适合写小说,废话、空话太多。
他万不该去得罪一个小人。
1948年3月,建国前夕,郭沫若敏锐地嗅到了政治的风向,突然发表《斥反动文艺》一文,将沈从文定性为“桃色的”、“反动的”作家,杀气腾腾地说道:
“特别是沈从文,他一直有意识地作为反动派而活动着。”
从此沈从文就戴上了“右派”的帽子。
1949到1950年,遭到多次迫害的沈从文曾尝试自杀。
一次是将手伸到电插头上,被儿子救了。
另一次是喝煤油,并用刀片割腕,获救后还住了一段神经病院。
如果硬说沈从文一生肯定曾经矫情过,那这次自杀也许勉强算吧。
但活过来的沈从文马上就又清醒过来。
作为一个作家,他毅然决然选择了就此搁笔,犹如壮士断腕。
不写就不写了吧,再也不写了!
沈从文心甘情愿从北大转入故宫博物院,当了个普普通通的文物管理员。
在故宫呆的时间久了,沈从文慢慢爱上了文物。
这些见证过几个朝代的兴衰成败的老物件儿,仿佛在用无声的语言安慰着他受伤的心,告诉他个人的得失在历史长河面前,其实算不上什么。
沈从文的心慢慢安静下来。久而久之,他忽然发现,在古代文物和服饰的花纹、装饰、图案方面,还存在着一大片的学术空白。
他开始琢磨,自己能否在这方面做点有价值的事情呢?
终于,他做了一个了不起的决定——改行做学术!
沈从文又重新忙碌起来,这一忙,就忙了十五年。
十五年的心血,写下一部《中国古代服饰研究》。
这本书有多牛呢?这么说吧——今天那些古装戏的导演,都要参考这本书。
沈从文从此不光是才华横溢的作家,还成了一个术业有成的文物专家。
很多人都说沈从文是天才,沈从文自己却认为,他之所以能成就一些事业,关键在于敢对自己发狠。
都说性格决定命运,可性格却又来自经历的打磨与塑造。
正是沈从文不“矫情”的经历,造就了他不“矫情”的性格。
1988年5月10日下午,沈从文心脏病复发,抢救无效去世。
临终前,家人问他,还有什么话想说。
沈从文用极其微弱的声音答道:
“对于这个世界,我无话可说。”
当死亡来临的时候,他依旧不矫情。
—End—
骆驼
约读书房授课老师。与你一起读书,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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