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1」千古奇丐武訓的理財興學之道

【原文來源】《中國經濟史研究》2018年第3期

【作者】龍登高 王苗

【原文標題】武訓的理財興學之道

【內容提要】武訓興辦義學而被載入正史,因其特殊身份與不凡功績而成為備受讚譽的歷史人物。但武訓並非通過行乞所得興辦義學,他是一位理財高手。他靠出賣祖產進入金融市場,在商業放貸、小微放貸、代理人放貸中有效控制風險,成功獲取金融收益;並以“義學正” 法人產權主體來合法募捐和投資土地,以土地未來收益支撐義學的長期發展。他在資本與土地收益之間騰挪轉換,在長期收益與短期收益之間有機組合,得益於在興辦義學的目標下,充分利用民間金融工具、地權市場和法人產權制度整合市場及社會資源。

【關鍵詞】武訓 義學 理財 行乞 法人產權

【作者及簡介】龍登高,清華大學社會科學學院經濟學研究所教授。王苗,清華大學社會科學學院經濟學研究所博士後。

·連載1·

武訓(1838-1896),這位生活在魯西北地區的乞丐,因其累畢生之財力,興辦了三所義學,得以青史留名,入《清史稿》孝義列傳,有“千古奇丐”“千古義丐”之稱。這樣一位傳奇人物,受到了晚清政府的嘉獎,民國政府的頌揚,近代諸位教育家的盛讚。1950年電影《武訓傳》上映,1951年,電影錯遭批判。撥亂反正後,1986年國務院作出為武訓恢復名譽的決定。

以往對於身為丐者的武訓如何累積財力、實現興學一事,強調他依靠乞討、辛苦積累。然而,興辦學校對晚清地方政府和富商大族來說都不容易,興建校舍,聘請教師,長期運營,耗資巨大,管理複雜。而且既為義學,意味著不會有任何學費來支持學校的運營和持續發展。實際上,武訓是乞丐固然不錯,但他創辦義學的錢財,卻絕非靠乞討累積起來的。他其實更是一位理財高手,這一點較少引起人們的關注。如果忽略這一關鍵,將會形成誤導,也可能造成對傳統社會的誤讀。

本文不再著眼於其乞丐身份與興學事業,而是聚焦於他究竟通過何種手段實現錢財的聚集,挖掘其理財與經營之道。武訓為義學留下的財產,遍佈三縣,包括土地、房屋、店鋪、生息資本等,計有:堂邑縣柳林義塾地230畝,義塾房屋1所,計20間;臨清州御史巷義塾地7畝,又鋪房3所,又存鋪生息京錢130萬文;館陶縣楊二莊義塾捐助京錢30萬文。全部資產折錢合計約10625.8貫。如此分散而多樣化的龐大資產,並非乞討所得,武訓的理財與管理之道確實值得關注。武訓在資本與土地收益之間騰挪轉換,在長期收益與短期收益之間有機組合的能力,令人頗為驚訝。從武訓理財興學的角度進行探討,不僅能深入挖掘武訓其人其事在精神層面之外的價值,而且由此折射出傳統時代財富積累之道,以及民間興辦學校與公共事務的途徑。

一、初將土地變現為資金,繼以資本放貸生息

如果不是走投無路,出賣祖產向來都會被視為數典忘祖的不恥行為。因此,將土地變現為資本,這在當時是少之又少的。出賣土地轉化為亟需的商業資本,需要勇氣與膽識,僅在商人階層偶可見之。然而,同治初年(1862)武訓毅然將祖傳的4畝地變賣,得京錢12萬文,連其歷年所積,共21萬文餘,作為本金請人代為放貸生息。210貫,三分利息,一年下來利息是210×3%×12=75.6貫錢,利上滾利,為數可觀。出賣土地轉化為生息資本,風險很高,武訓一例是極為罕見的,也唯武訓才有此破釜沉舟立志興學的勇氣。至光緒十二年(1886)冬時,“統計所生息之錢,除買地230餘畝外,本利尚餘錢2800貫。”24年間,武訓已經將最初210貫的原始資本經營擴大為7000餘貫。資本放貸生息是他實現財富積累的重要途徑。

由於金融工具稀缺,資本供給不足,傳統時代放貸的利率較高。 武訓既有大額的商業放貸,也有零碎的小微放貸,“他把整注的找婁峻嶺和楊樹坊等人替他經營,零碎的自己放。”他特別注重資金的流動性,不讓資金沉澱下來,“五百錢也不肯存在身上,隔一天就看漲。”武訓放貸,有其眼光和高明手段,其放貸生息的經營之道體現在如下幾個方面。

其一,重視商業放貸。關於歷史上商業貸款的研究比較薄弱,實際上商業貸款可能是傳統歷史時期貸款的主要流向。武訓“常放錢給殷實鋪戶,三分行息,按月結賬”,“無論在堂邑,在館陶、在臨清放債,其利率都是當時的最高標準,月利三分”,“一吊錢每月要三十個制錢的利”。武訓的商業放貸主要是貸給當地的鋪戶。他所在的山東臨清,因地處京杭運河,在明清時期漕運興盛時,成為華北商業中心。雖然清代後期隨著運河的淤塞以及黃河決口與改道,漕運日益衰微,臨清不復其盛,但其餘脈仍然延續,為南北貨物交流之地,糧船絡繹,市場較為活躍。據《調查記》,單是兌換元寶、碎銀、放款出帖(銀票)的銀錢號( 包括小的錢鋪)就有七八十家,最大的三家是:馬市街的“際元”、鍋市街的“聚興”、青碗市口的“永亨增”。

商業貸款通常有一定規模效應,而且武訓選擇品牌大銀號,風險相對較低。“成十吊的錢,放給臨清的銀錢號、商店和地主。”特別是那幾家大銀號,武訓與他們均有來往,把錢放給這些票號或是他們所開設的字號;存放錢數每次約二三十吊,或五六十吊。武訓經常出入徐家大院(大夫第),“徐是大地主、大豪紳,又是大銀號‘際元’的老闆。武訓常去‘際元’存款,出入‘大夫第’。”武訓還選擇大商人施善政為他理財。施是當地數一數二有錢有勢的人物,是臨清鈔關包稅者之一。鈔關是明清時期設在地方的稅務機構,臨清為運河沿線鈔關之一。武訓在臨清的財產,有相當一部分是交給施善政等人去放貸的,其去世後統計:“ 臨關經書等使庫平銀六百兩,二分二釐行息,憑摺取利,有卷可查,系馮長泰承管”。

一個乞丐與這些富商大戶有生意往來,而且是其資金放貸者,顯然此時的武訓已然是一個民間金融家。不過,剛開始的時候,富商大戶的確不理睬這個乞丐,武訓跪下磕頭,在楊樹坊家曾連跪數天,“蓄滿十貫,即跪求鄉耆代為儲存,藉權子母生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武訓一個個敲開了當地頭面人物的高門大院,能夠“把整注的找婁峻嶺和楊樹坊等人替他經營”。

商業貸款是一個明智的策略。一是相對於面向窮人的小微放貸,商業放貸的風險畢竟要低一些。窮人往往是生活借貸,很可能是難以償還的。二是依託大商家品牌經營,降低風險,還貸能力較有保障;三是商鋪資金需求規模較大也較穩定,放貸的信息搜索成本較低,單位成本低。武訓選擇當地最大的幾家銀錢號以及請施善政、楊樹坊等大商人放貸,從而獲利穩定而豐厚。

其二,小微貸款,不憚細瑣。“整注”的商業放貸之外,“小注”放貸武訓也絕不放棄,武訓去世後在臨清遺產中,零戶貸放1000餘吊。“武訓在他們村上乞錢,當人家不給他,說沒有錢的時候,武訓馬上掏出錢來說:‘我有錢,我放給你。’”他在其雙重身份中隨機應變,一面是乞丐,一面是金融家。這種小額貸款對於解決窮人貧窮的根源至為重要,尤努斯就以小額放貸而獲得諾貝爾和平獎。尤努斯放貸的利息很高,有的超過20%,屬於高利貸。但對於窮人來說,資本供給不足與金融工具稀缺,無處貸款才是最大的困難,正所謂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其實小微貸款風險高,而且成本高,一般金融機構不願為之。增加針對窮人的小微放貸資本供給,就成為扶助窮人的一種途徑。

其三,代理人放貸。武訓請銀號與富商放貸,可以視為他選擇富商銀號作為其資本放貸的代理,當然也可以視為面向鋪戶和銀號放貸,因為鋪戶和銀號每個月都得向他支付利率。小額放貸者通常選擇代理人。一是因為小微放貸的客戶非常零星分散,代理人更容易掌握貸款人的信用與信息,以解決信息不對稱的困境,二是因為還貸不易,需要多種手段頻繁追討,甚至施之暴力。在臨清鎮,其合作代理人有校場村大地主李惠蘭、河西地主李廷揚,還有上文提到的臨清鈔關的施善政。武訓還把錢放給一個叫呂臘月兒的“ 地痞流氓”,經常通過他放貸給下街賣包子的、做小買賣的、賣紙元寶的等小生意人。藥王廟街,常見武訓三天兩頭去放賬收賬,但都是小注的。

武訓善於選擇各色代理人,某種程度上體現了其管理能力。當他以“義學正”之名興辦義學廣為人知後,代理人其實也成為武訓籌集資金辦學的夥伴。

其四,重視信用與風險控制。武訓常年周遊乞討,瞭解客戶的信用,在選擇放貸時較能把控風險,並相機選擇相應的經營策略。有一個賣雞腸子的小販,老婆是個賭鬼,經常用武訓的錢,每次數目不超過兩吊,利息三分,武訓怕她坑賬,每次只放一個月。這其實是以短期放貸來規避風險。

武訓重視信用,經常通過地主、紳士、銀錢號等信用高的機構、個人放貸。對於這些風險相對小的大品牌機構,武訓選擇長期放貸與規模放貸。他自行放貸時,選擇能夠回本付息的“好戶”——相當於他評估的“信用分數高”的客戶來放貸。武訓放貸還有一條附帶的原則,必須是“夠三輩”的人家,債務人死了,還可以找他的後代算賬。或者說,這是武訓考察信用的一種方法。

對於窮人或低信用者,沒有抵押品,武訓不會輕易放貸。如果窮人要借他的錢,就必須有抵押品,通常是“指地放貸”。據《調查記》,館陶縣汪信遠十幾年借武訓的錢,最後還不起,將“四十畝地和九間房子折給武訓”。張玉池的曾祖父借了武訓的錢還不起,便把地當給武訓。武訓放貸講市場規則而不顧親戚關係,“認錢不認人”。武訓是唐勤習的舅爺爺,唐勤習的父親求武訓借給他十吊錢,武訓不同意,堅持借錢就得要抵押品,他向唐勤習的父親說:“行呀,你指給我哪一塊地吧”。

最後,資本放貸的同時,投資鋪房。武訓眼光獨到,善於發現機會,著眼於未來,他曾放過一筆錢(10吊左右)給兩個管理運河閘門的閘夫,以其河岸小屋作抵。遠離鬧市的臨時建築,武訓卻能發現其價值與潛在升值空間。閘夫借了這筆“驢打滾”後,再也無力償付。武訓執行債權,收了這間屋子,租給了一個王姓剃頭戶。因為這片河岸經常有船伕歇腳,於是剃頭戶便在運河口上開了剃頭鋪。武訓按月去收房租,每月800文。他還當下鋪房一座,當錢100吊,每月租價兩吊400文。

以往關於資本放貸或者說高利貸的研究,形成一些既定印象。實質上,高利貸始終有其存在空間與內在邏輯,以其需求偏好和資本偏好滿足某種選擇,是多元化金融手段體系中的一種高風險的民間借貸形式,其他金融工具難以完全替代;並以其市場定位與行業細分在多樣化體系中降低系統性風險。也因此,尤努斯的高利貸非但沒有被指斥為剝削,相反還獲得了諾貝爾和平獎。儘管武訓的放貸行為在《調查記》中將其作為重點來批判,但裡面蘊含的理財經營能力還是值得關注的。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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