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熊(民間故事)

民國初年,東北邊鎮落雲堡。這天傍晚,一個名叫沙德列夫的老毛子光肩裸背,押著馬車吱吱呀呀剛走進落雲客棧,猛聽得驚呼聲四處響起。工夫不大,又有數十個村民腳跟腳趕來,繞著馬車轉圈兒,吵吵著品頭論足。

引得眾人嘖嘖稱讚和兩眼放亮的,不是沙德列夫那一巴掌寬黑乎乎的胸毛,而是一頭關在鐵籠中的灰熊。那灰熊直起身子約有一人半高,少說三四百斤重,頭大而圓,肩背高聳。特別是那雙蒲扇般的大巴掌,每有人靠近,便拍得囚籠“咣咣”山響,恨不得破籠而出,噼裡啪啦一掌一個,把圍觀者全拍成肉餅。

“老毛子,從哪兒逮的?看這熊貨的個頭,膽兒怎麼著也得有四五斤。”甕聲甕氣說話的,是個粗脖短腿、齜著兩顆齙牙的中年男子。

這個男子,姓黃,大名叫啥少有人知,綽號倒非常響亮:齙牙黃。沙德列夫打小便混跡於中俄邊境,兩頭熟,東北話也說得格外順溜:“眼紅了?心裡刺撓了?”

刺撓,發癢的意思。齙牙黃撇嘴回道:“少廢話。說正題,啥時開掐?”

“明兒個一早。”沙德列夫不緊不慢地說道,“老規矩,一天兩場,一熊三狗。散了散了,都趕緊回家餵狗去吧。”

眾人聽罷,鬧哄哄散去。沙德列夫抬腿正要回店,卻見跑堂的小夥計狗剩定定地瞅著狂躁亂轉的灰熊走了神。

“小雜種,你們店裡要是包包子缺肉餡,你就再往前湊湊,也就一巴掌的事兒。”沙德列夫戲弄道。狗剩似沒聽見,喃喃反問:“它是頭母熊?”

“母的能撈錢啊。”沙德列夫貼近狗剩的耳朵說,“到了見真章,母的遠比公的強。像母狼、母老虎,哈哈,還有你們的老闆娘。”

說來也巧,落雲客棧的老闆娘也姓孫,生性潑辣,南來北往的山貨商就把《水滸傳》中在十字坡賣人肉包子的孫二孃的外號送給了她:母夜叉。在狗剩的記憶裡,從能抱動酒罈子那天起,他就在落雲客棧當夥計,到現在差不多已有十年。他曾問過老闆娘,自己有沒有爹孃,姓啥,在哪兒。老闆娘沒好氣地說:“你的名字就是你的命。狗剩,野狗嘴裡剩下的。哼,我巴不得你爹孃能現身來找你。”大廚也說,那年,老闆娘去漏斗嶺串親戚,在荒山溝裡碰到了他。當時,他頂多一週歲,幾隻餓狗正圍著他齜牙伸舌頭。好歹是條命,老闆娘就把他抱回了家。這十幾年,吃喝穿衣生病拿藥,一筆一筆老闆娘可都記著賬呢。狗剩太瞭解老闆娘了,她雖已年過四十,但沒成家,也不找男人,一天到晚就算計著怎麼摟錢。眼下,沙德列夫帶著灰熊來了,她大撈一把的機會也到了。

這個機會,其實是個賭局,叫“咬熊”,即群狗鬥熊。規則很簡單:一般情況下,一天兩場,早晚各一場,每場出三隻鬥狗。狗主人將出場費全押到客棧老闆娘那兒,鬥狗便可圍咬鐵鏈鎖身的灰熊,不掐點不計時,生死為勝負。灰熊贏了,錢歸沙德列夫;鬥狗把它咬死,熊膽、熊掌由狗主人均分。只要熊活著,賭局就將繼續下去,啥時喪命啥時告終。每次開撕,老闆娘還會開出生死盤口,眾賭客一個個也都跟打了雞血似的,咋咋呼呼下注豪賭。

眾所周知,熊有冬眠的習慣,舔掌續命。掌中津液膠脂滲潤於掌心,特別是常舔的右掌,肥腴多汁,因而有“左亞右玉”之稱,自古便位列“山珍七件”之首;至於熊膽,則是清熱解毒、平肝潤肺解驚癇的名貴藥材。可狗主人若想把這兩樣全拿到手,也沒那麼容易。正如第二天,籠門乍一打開,灰熊就悶吼著躥出,硬生生將吠叫撲來的兩隻大狗抽飛出去七八丈遠。跟在後面的那隻,當場嚇得四肢抖顫、尿溼了後腿兒。

只一個照面,輸贏既定。賭客們看得不過癮,一個個扯著脖子嘶喊:“這也太快了吧?我都沒瞧清是咋回事呢。老毛子,再來一場,我上。不,讓我的狗上!”

“誰都別上,咱得按規矩走。”沙德列夫從老闆娘手裡接過抽完水子的出場費,邊點數邊樂得大嘴叉子都咧到了耳根子。

午後,同樣是一個回合,又有三隻鬥狗被灰熊摑得腸破肚爛,一死兩傷。沙德列夫不管眾賭客咋嚷嚷,照舊收了場。灰熊可是他的賺錢工具,豈能累著!

次日兩場,灰熊愈發狂躁,仍舊一擊制勝。轉眼打到了第五天頭上的第九場,灰熊才漸顯疲態,脖頸和後臀處分別被鬥狗撕出了一道半尺長的血口子。對此戰況,連連輸錢的賭客們大呼邪門。要知道,在落雲堡以往的“咬熊”記錄中,也只有一頭雄性壯熊倒斃在了第十局。其他的,能撐過三天六場的都屈指可數。

“熊貨,你得瑟夠了吧?該輪到老子剁你的爪子活剖你的膽了!”這日下午,隨著一陣嘲諷聲起,平素沉迷咬熊、幾乎就沒輸過的齙牙黃登場了。眾人循聲扭頭,禁不住脫口驚呼:“嗬,草黃青!”

草黃青,是狼青中最為好鬥的品種,長尾、狼吻、三角眼,瞅著就讓人膽戰心哆嗦。趕在這時候上陣,勝面大,出場費自然也高。賭客們紛紛掏錢,押注狗勝。

“多謝老少爺們捧場,信得過我。今晚都去我家,哈哈,咱吃紅燒熊排骨!”齙牙黃洋洋自得地喊了一嗓子,緊接著解開狗套下了命令,“上,給老子咬死它!”那三隻狼青果真兇蠻彪悍,只只犬牙暴突,快如風般躥了上去。

當晚月上枝頭,吵鬧了一整天的落雲客棧總算安靜了下來。狗剩在後廚清洗完杯盤飯碗,瞅瞅四下無人,急忙從一隻罐子裡掰出一大塊新割的蜂巢,隨後摸向關押灰熊的囚籠。

沒錯,灰熊還活著。午後的那場“咬熊”,灰熊又贏了,贏得無比驚險和艱難。那三隻狼青既兇狠又狡黠,一上場就兵分三路,合圍攻擊。儘管灰熊左撲右拍使出了渾身能耐,可漸漸體力不支,轉瞬就被狼青連皮帶肉撕扯出多條血道子。狗剩站在人群最外面,踮著腳尖很快瞧出了門道。

灰熊最大的對手並非狼青,而是鎖在它頸部的鐵鏈子。灰熊的巴掌好幾次差點就拍上了狼青的狗頭,可都被鐵鏈子硬生生拽了回去!

“這不公平,熊拴著鏈子呢。解開它,解開它!”狗剩蹦著高喊。老闆娘走過來,照著他的後腦勺便是一巴掌:“小癟犢子,瞎咋呼啥?這是規矩。去,回灶房燒火去!”

狗剩被拍得暈頭暈腦,不等定住神,灰熊那面終於逮住了一個反敗為勝的機會——領頭的狼青抽冷子猛撲上去,意圖咬斷灰熊的喉管,讓它窒息,哪知躥得低了幾寸,尖牙深深嵌進灰熊胸口處的皮肉,再難拔出。灰熊發聲嘶吼,揮起熊掌重重拍下,頭狗當場殞命。不一會兒,又有一隻試圖從背後偷襲的狼青被灰熊一屁股坐成了重傷。情知再鬥下去必將“全狗覆沒”,齙牙黃忙喊住最後一隻狼青,悻悻退出了落雲客棧。

這場“咬熊”,賭客下的全是大注,沙德列夫和老闆娘可沒少賺。這不,當狗剩貼牆根從客房窗下溜過去時,兩人正吆吆喝喝划拳呢。老闆娘說:“來,悶一個。在落雲堡,除了齙牙黃的狼青,再沒啥好狗了,明兒個咱還能贏。對了,你是從哪兒弄來的?”

“鷹嘴崖。”沙德列夫說,“前天,這頭蠢貨踩進了獵人的陷阱。我覺得它能打,就買了過來。”

“我都沒見過這麼能打的。你不餵它點啥?別把它餓垮了。”老闆娘又說。沙德列夫道:“從抓住它到現在快十天了,別說吃的,我連盆水都沒餵它。熊是畜生,越餓它鬥性越強。要讓它吃飽了,反倒不玩活兒。”

狗剩沒再往下聽,躡手躡腳靠近了囚籠。戰完狼青,滿身傷痕的灰熊累得趴臥在地閉了眼,足足有兩個時辰一動沒動。

“喂,醒醒,吃點東西。”狗剩蹲在安全範圍內,低聲喚道。灰熊似沒聽見,沒動地兒。狗剩又往前湊湊,儘量伸直胳膊將蜂巢送到了它嘴邊:“來,吃點,不吃東西哪有力氣?”

這回,灰熊只是睜了下眼皮,依舊沒聞,沒吃。

狗剩壯壯膽,放下蜂巢後試探著摸了摸灰熊的頭,和已經箍進皮肉的鐵鏈子。灰熊呼呼悶叫著起身,眈眈相向。

“別怕,我、我——”

“你想幹啥?”驀地,身後傳來一聲含混不清的喝罵,“小雜種,你該不是想放了它吧?”

是沙德列夫。他灌多了,脹肚,出來撒尿。狗剩慌忙站起,支支吾吾:“沒有沒有。我只是覺得它可憐,來看看它。”

“可憐一頭畜生?哼,你腦袋被驢踢過還是被門閂抽過?”沙德列夫側側歪歪晃到狗剩跟前,一把薅住了他的頭髮,“我警告你,再敢來餵它,打它的主意,老子把你也關進籠子裡去!”話音未落,就見灰熊站起身,“咣”的一巴掌拍上了籠壁。

完全看得出,這一下,灰熊使足了力道,若拍中沙德列夫,定會把他的腦袋砸進胸腔。沙德列夫也真夠狠毒的,抄起狼牙棒狀的馴獸棍就往囚籠裡捅:“畜生,敢和老子較勁,信不信老子弄死你!”灰熊被捅得無處可躲,揮掌去拍馴獸棍。可棍子上綴滿了銳利的鐵蒺藜,一拍之下,劇痛鑽心,灰熊登時哀號著退縮到了囚籠一角。沙德列夫餘怒未消,罵咧咧追打,狗剩忙張開雙臂,緊緊抱住了他:“別打了。它給你賺了那麼多錢,你也狠得下心,下得去手?”

“滾開,老子就是做這一行的,天生就是畜生的剋星。”沙德列夫一擰身將狗剩摔了個狗吃屎,緊跟著抬腳狠狠踹向他的頭。所幸這時老闆娘到了:“老毛子,給老孃住手。這幾天客棧人多,你把他打殘廢了,誰端茶送水?”

沙德列夫罵道:“這小雜種居然敢教訓老子,替熊說話。今兒個我要不揍他——”

“揍吧揍吧,可勁揍。”老闆娘拿腔捏調地調笑道,“他是我撿來養大的,死活我做主。我給你數著,一腳一個銀圓,踹死為止。咋樣?”

天剛矇矇亮,狗剩就起了床,去後廚刷鍋生火。昨夜,沙德列夫沒再碰他,這拳靶子太貴,打不起,反倒是老闆娘見他偷蜂巢喂熊,將他好一通臭罵,還踹了他個跟頭。老闆娘患有風溼性關節病,每逢陰天下雨就疼得厲害,常年需服用蜂巢緩解。不過,也有讓狗剩歡喜的事兒,自打進了落雲客棧就沒吃過一口食的灰熊沒再犯倔,把那塊蜂巢舔得點滴不剩。可短短片刻,狗剩的那顆心又“嗖”的一下子懸到了嗓子眼。

只一夜光景,齙牙黃不知從哪兒又倒騰來一白一黃兩條細腰獵犬!

這細腰獵犬,可是大有來頭。據說它最早興起於遼朝,故叫契丹獵犬。女真人推翻契丹人統治建立金朝,又給它更名為女真獵犬。有意思的是,蒙古人平定中原後也看上了它,改叫蒙古細犬。這種犬體型高大健壯,搏鬥能力極強,一隻敢和狼對抗,兩隻就敢和東北虎開撕。就在齙牙黃牽著它們跨進落雲客棧的那刻,幾乎所有的賭客都咋舌大叫起來:“快找母夜叉下注去,老毛子的熊包貨死定了!”

“老毛子呢?麻溜地鳴鑼開場,我齙牙黃想喝兩盅,就差清蒸熊掌和乾煸熊心下酒了!”齙牙黃亮開嗓門喊道。

“來了來了,你還沒輸夠啊?”沙德列夫話剛出口,嘴巴就跟脫臼似的僵成了圓圓的鵝蛋狀。這些年,他沒少張羅“咬熊”賭局,見識過各式各樣的犬種。如果鬥狗的血統純正高貴,身價遠比熊掌和熊膽值錢,狗主人自不屑參與這等非死即傷、風險極高的民間活動。細腰獵犬當屬此列,按說不該來啊。稍加尋思,沙德列夫和眾圍觀賭客全琢磨透了箇中蹊蹺:齙牙黃這人好臉,斗的就是一口氣。

“黃大爺,那熊太狠,萬一傷著這兩條好狗,不值當。”狗剩給齙牙黃沏了杯濃茶,悄聲勸了一嘴。齙牙黃卻不領情,齜出那兩顆飛揚跋扈的齙牙罵道:“滾犢子。就你個不知爹誰娘誰的小雜種,也配來聒噪?老毛子,放熊,開咬!”

眾人眼亮,全看出沙德列夫臉上掛著一百個不情願。可傳了幾百年的規矩在那兒擺著呢,熊不死就得打,誰也不能改,連老闆娘也見風轉舵,開出了最小盤口。那些押注狼青輸了大錢的賭徒們恨得牙根直癢癢,將滿肚子火氣和怨恨全發洩到了灰熊身上,一個個咬牙切齒、連喊帶罵:“白細腰,咬死那個熊貨,掏出它的腸肚下水來!”

籠門開啟,灰熊搖搖晃晃剛站起,長喙長腿細身子的白細腰和黃細腰頓如離弦之箭,疾衝上去。灰熊尚未準備好應戰,臀部已被白細腰撕下一條皮肉。灰熊疼痛難耐,折身摑打,黃細腰則趁勢攻擊另一側,又在灰熊的肋部添上了一個令人觸目驚心的血窟窿。

“咬啊咬啊,往死裡咬!”在眾賭客歇斯底里的狂叫聲中,狗剩踅到牆角,抓起了一塊碗口大的石頭。他要幫遍體鱗傷的灰熊一把,砸退那兩隻愈戰愈猛的細腰獵犬,但在出手的剎那,老闆娘冷不丁冒出,探手奪下了石頭:“你作死啊?你要敢胡鬧,他們就敢把你撇進去餵狗。”

“我沒作死,也不想看著灰熊被咬死。它不能死。”狗剩急得脫口而出。

“為啥?”老闆娘追問。狗剩一聽,登時打了個激靈,閉緊了嘴巴。也就是在這工夫,讓所有人都意料不到的一幕上演了——白細腰攻前,張牙舞爪;黃細腰攻後,迅疾如電,飛躥上去咬住了灰熊的後背。灰熊掌拍不到,又甩脫不得,索性揹著它猛撲向白細腰,試圖做殊死一搏。這一舉動,當是耗盡了全部力氣,竟硬生生拽倒了深楔地下的鐵籠子。黃細腰躲閃不及,被囚籠掃中後屁股,嗷嗷痛叫著滾落一旁。

這一番慘烈纏鬥,徹底驚呆了一眾圍觀者。但很快,眾人又恢復神志,嗚哇亂叫起來:“咬啊,繼續咬,咬死它!”

灰熊兀自站立不動,白細腰和黃細腰也退到一起,嗚嗚對峙。

齙牙黃瞅瞅渾身是血的灰熊,又瞅瞅同樣掛彩的黃細腰,陡然吼了一嗓子:“咬你們個頭!規矩是一熊三狗,我這少一條,不公平,等湊齊了再咬!”喊罷,齙牙黃套上兩條細腰獵犬,氣咻咻地撤了。眾賭客見好戲就此散場,也都遠遠地衝灰熊啐口唾沫,心有不甘地各回各家,各找各媽。等到客棧中沉寂下來,卻聽“撲通”一聲震耳悶響,灰熊猶如一座小山般轟然垮塌倒地,煙塵瀰漫。

灰熊,你不能死,千萬要撐住。狗剩在心裡說:是時候了,下黑兒我就來放你走!

心急火燎地等到夜深人靜,狗剩拎起鐵釺和榔頭,貓腰溜到了囚籠跟前。

今晚,必須得把灰熊放走。因為,已連敗兩局且搭上兩條狼青的齙牙黃絕不會善罷甘休。聽說他又找狗去了,找的是雪獒。“咬熊”咬到這份上,對他而言,熊膽熊掌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那張老臉,是要讓灰熊橫屍客棧,死得越慘越好。

環顧四周,沒人。狗剩飛快地拔掉鐵閂,打開了籠門。

“你別咬我,我是來放你的。”狗剩撫摸了幾下躺在地上的灰熊脖頸,接著把鐵鏈上的鎖頭移到了籠門口。此時的灰熊顯得格外順從,也非常配合,還挪動面頰蹭了蹭狗剩的手背。

平時,人們常拿熊來說事,比如一個人性格軟弱、窩囊,就會糟踐他是熊包、熊貨,事實上,熊非常聰明。在落雲堡,就曾多次出現過熊開鎖進院偷大鵝的事兒。大鵝亂叫,它還會攥緊它的脖子。再者,在走江湖的馬戲團中,從蹬技到踩技,從頂技到車技,熊能玩轉的高技術含量雜技節目多之又多。就像這些日子,絕大多數人都恨死了灰熊,巴不得它被剖心挖肝,腸穿肚爛,唯有狗剩每晚都來看看它,摸摸它,還偷餵它蜂巢,兩下自然熟識起來,也多了一分信任,少了一分敵視。

狗剩找準鎖眼,立上鐵釺,舉起榔頭猛敲下去。“噹噹噹”,一連氣兒敲了七八下,眼看就將破開,沙德列夫忽地躥出,破口大罵:“小雜種,你想放熊?我看你是活膩歪了!”

狗剩不管不顧,繼續猛砸。“嘩啦”,鐵鎖終於被砸開。沙德列夫惱羞成怒,抄起馴獸棍劈頭蓋臉打向黑熊,想逼它歸籠。狗剩忙繞到他身後,抽冷子就是一榔頭,沙德列夫悶哼倒地。“快跑,跑啊!”狗剩邊大聲催促灰熊邊向客棧外跑去。老闆娘聽聞動靜不對也奔出了房門,衝著狗剩的背影喊:“小癟犢子,你幹啥去?快回來——”

狗剩沒回頭。眨眼工夫,便跟隨灰熊沒入了黑黢黢的山野之中。

這個發生在落雲堡的男孩救熊的故事,如果到此落幕,也算圓滿。可是,狗剩為啥一門心思要救灰熊呢?若把心懷慈悲之類的理由加到一個年僅十五六歲的孩子頭上,顯然不合情理——

東方破曉,狗剩尾隨灰熊穿林海,過山谷,最終爬上了一座被獵戶們喚作鷹嘴崖的峭壁。站在數丈開外的狗剩觀察到,灰熊仰頭嗚叫了幾聲後,兩頭毛茸茸的熊崽子從一個遮蓋著枯枝亂草的山洞裡探頭探腦鑽了出來。

灰熊能連咬十場不倒,頑強鬥敗兇悍的狼青與細腰獵犬,沙德列夫猜得沒錯:它有崽子,是個母親,它必須戰鬥,而且得活著。不然,一旦它死了,崽子也將失去保護,要麼餓死,要麼被虎狼豺狗等其他野獸當作開胃菜吃掉。第二場“咬熊”收場後,他就私下找到狗剩說“小雜種”,狗剩瞪眼回道:“不准你罵我。”沙德列夫放肆耍笑,“想不當小雜種,那你告訴我你爹是誰?你娘又是誰?”狗剩嘎巴嘎巴嘴,無言以對。此前,老闆娘和大廚,包括落雲堡的鄉親都說他是在漏斗嶺撿的,去漏斗嶺找爹孃的念頭也越來越強烈。可從落雲堡到漏斗嶺隔著幾座山,好幾百裡地呢,他兜裡沒錢,一個銀元也沒有。沙德列夫揣摩透了他的心思,說,你幫我個忙,事成,我給你出盤纏。

灰熊是很聰明,但它再聰明也算計不過人,更看不破人心。為了尋親,擺脫人人喊他小雜種的侮辱,狗剩答應了沙德列夫的要求,主動親近灰熊,還當著它的面故意演戲,以獲取好感;餵它蜂巢,是怕它沒力氣咬下去,會死,沙德列夫會賴賬。幾番接觸,狗剩成功了。在他的“幫助”下,灰熊從九死一生的絕境中破困而出,同時也將最大的信任給了他,帶他來到了處於鷹嘴崖的熊巢。那晚,狗剩問沙德列夫,為啥不自己放它?沙德列夫自嘲道:“就我這副尊容,熊能信我有那份好心?它不禍害死我,把我送去陰曹地府才叫見鬼。就這麼定了,只要跟到熊窩,我就付錢。誰耍賴誰王八蛋。”

經過那麼多場“咬熊”,灰熊已被惡狗獵犬撕咬得體無完膚,且有多處致命傷,能強撐到現在,實屬離奇罕見。而沙德列夫絕非善類,他要在灰熊為他賺足錢財,在倒地送命前和狗剩做戲放了它,然後循跡找到熊崽子,再把它們馴養成比母親更強大更為可怕的咬熊場上的殺手。

“哈哈,小雜種,靠邊站,老子要逮熊崽子了!”

隨著狂笑聲響起,沙德列夫肩扛馴獸棍追上了鷹嘴崖。更糟糕的是,灰熊被狗剩放跑的消息轉瞬就傳遍了落雲堡。齙牙黃哪裡肯幹,吆喝上沒受傷的狼青和白細腰也緊趕慢趕攆了來。一同跟來瞧樂子的,還有七八個村民。

時至此刻,鷹嘴崖上,一場人、熊、狗混戰一觸即發。狗剩看得真真切切,灰熊正死死地盯著他,連眼珠都不錯一下,並高高掄起了碩大的熊掌。恰在這危急關口,一個人影跌跌撞撞撲來,昂首挺胸護住了他:“該死的熊貨,別打我兒子!有種你打我,來啊!”

讓狗剩做夢都沒想到,捨命護住他的人,居然是落雲客棧的老闆娘!

在押著灰熊入住客棧那天,沙德列夫曾跟狗剩戲謔,說見了真章,母的遠比公的強,像母狼、母老虎、母熊。事實也是,誰敢傷害她們的孩子,她們會變得極端兇猛,無懼生死。這其中,也包括綽號“母夜叉”的老闆娘。老闆娘將狗剩推到身後,誓死與灰熊較起了勁。至此,狗剩總算弄清了自己的身世——老闆娘年輕時愛上一個男子,愛得要死要活。突然有一天,那個男子人間蒸發般不知所蹤,而老闆娘已有了身孕。後來,狗剩呱呱墜地,老闆娘尚未出閣,念及人言如刀,就謊稱他是撿的。又擔心露餡,就扯了個偏遠的地兒,漏斗嶺。這十幾年裡,她不嫁人,守財奴似的賺錢,攢錢,也是巴望著那個男子能回來找她,將來能給狗剩說上一門親,從此一家人團團圓圓地過日子。

當然,這些陳年往事是在回到落雲客棧後,老闆娘才告訴狗剩的。當時情形太兇險,壓根沒工夫絮叨。但見那灰熊悶聲咆哮,從眼中射出的兇光像利箭一樣戳上了狗剩的臉,扎進了他的心裡。狗剩的臉紅了,怕了,心頭怦怦跳得非常厲害。不過,叫人匪夷所思的是,對視、僵持片刻,灰熊的巴掌始終沒有落下,而是轉摑向了齙牙黃的狼青。

那狼青和白細腰弓腰蹬地,左右夾擊,用鋒利的犬齒叼住灰熊的皮肉再不鬆開。沙德列夫當是想搶這個彩頭,掄圓馴獸棍摟頭就打。灰熊徹底暴怒,發狂,迎著鑲滿鐵蒺藜的馴獸棍不避不閃,合身撲向了沙德列夫和齙牙黃。齙牙黃見狀,直駭得兩腿抖顫跌坐下去。沙德列夫則倒了血黴,被身上掛著兩條鬥狗的灰熊合掌夾住,踉踉蹌蹌幾步就躥到了深不可測的陡崖峭壁前。

頃刻,一人,一熊,兩條狗,像極了幾片草葉,忽悠悠飄了下去……

這鷹嘴崖上上演的驚魂一幕,嚇傻了所有的人。不知過了多久,齙牙黃率先醒過了神。他拍拍屁股爬起來,奔著那兩隻熊崽子去了。可沒走出幾步,狗剩攔住了他。

“熊崽子是我的,誰也不準動。”狗剩說。

狗剩已經想好了,他要好好保護灰熊的崽子,把它們養大,放歸山林。似乎也只有這樣做,才能減輕他心中的愧疚與不安。

齙牙黃嘲諷冷哼:“不知好歹的小雜種,滾開。”

“該滾開的是你。”老闆娘站到了狗剩身邊,一字一頓地回道,“你給老孃豎起耳朵聽清楚,他是我兒子,不是雜種,我是他娘。誰敢碰他一指頭,老孃就和誰拼命。不信你就試試。”

齙牙黃死要面子,哪肯向女人認輸,張嘴正欲爭執,卻見老闆娘的眼神裡閃過了和灰熊一般無二的冷光,直透心底,叫人肝顫。這種目光,用東北話說,叫護犢子,叫拼命。齙牙黃再沒敢得瑟,灰溜溜地掉頭就走。狗剩止不住眼窩一熱,緊緊抱住了老闆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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