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大火中的屍體
入秋之後，臥龍崗突發山林大火，燒了三天三夜，整個市區的空氣質量極差，半邊天都是紅色的。我老擔心大火會燒到市裡來，我家就住在市郊，所以這三天，我天天窩在辦公室裡不回家。這會兒，我剛把簡易床鋪好準備就寢，電話卻突然響了起來。
“胡老師，臥龍崗死人了，要不要跟我過去呼吸呼吸新鮮空氣？”原來是我的高中同學老楊，他大學上的警校，畢業之後就當了刑警。
“別價！我怕被燒成烤乳豬，你自己去吧！”我心裡盤算著，這時候臥龍崗死人，很有可能是被大火燒死的。
“不是意外，弟弟。”老楊這點讓我很恐懼，隔著電話能把我的心思揣摩得清清楚楚。
難道是生活不幸而自殺的？
“不是意外，不是自殺，後脊樑插著一把刀，是他殺！我車已經到你單位樓下了，你閒著也是閒著，趕緊出來，我們先去臥龍崗看看現場，然後哥哥帶你去城東吃宵夜！”
老楊有個優點，就是能夠做到不由分說、自然而然地把你忽悠走，而且他能忽視你所有的缺點，只放大你的優點，比如他總是忽視我膽小這個事實，要知道那可是案發現場啊！
“你這膽子得練練！”老楊領著我在廢墟里面走。臥龍崗的火是被撲滅了，但到處冒煙，又悶又熱。臥龍崗產煤，有林場，有礦井，還有農家樂，不過現在到處漆黑一片，啥也看不出來。
因為現場噴了滅火劑，所以腳下也黏糊糊的，老楊拽著我往前走，走到一處被警察、消防員圍得團團轉的地方，我們從人群中擠進去時，我的腿就開始發軟。
跟電視上一樣，黑漆漆的地上用白灰畫了一個很詭異的人形，但不知道屍體是仰面還是趴著的。
老楊對我比畫著說：“趴著的，後脊樑插了一刀。燒成炭棒了，一時半會兒確定不了身份。”
我軟著腳，四處張望，警燈通明，臥龍崗都被燒禿了，啥也看不出來。
“你想咋調查啊？”我問老楊。老楊沉吟著說：“看失蹤人口，登尋人啟事，大面積排查唄！這場森林大火中，有五個人遇難，除了這位背後插把刀，剩下的四個初步鑑定都是死於火災。現在我們投入很大警力，去找臥龍崗的林業局、礦務局、旅遊局、鄉政府……儘可能整理出火災範圍內有多少森林看護房、礦井、農家樂，有多少人在這裡工作，附近村裡面有沒有失蹤的人口……弟弟，咱們集思廣益，你有啥建議沒？”
我小心翼翼地將亞米級手持GPS從包裡拿了出來：“老楊，我先幫著你，但不知道有沒有用，明早上班之後，你們警局得出個協助調查的公函，這是我們那兒的標準程序，規矩不能壞。”
“弟弟！你別破壞現場，別把白線踩了！別把屍油踩了！”老楊沒回答我，卻衝我大喊道。我正在靠近白線畫的人形，要測出它的座標，聽老楊那麼一喊，嚇得手一抖，差點沒把GPS掉地上，亞米級的，一萬多塊錢呢！
“叮”一聲，這點的座標測出來了，去下一點！老楊雖然不明白，但很配合，拉著我就往下一點跑。我們用了兩個小時，五個發現屍體點的GPS座標都測出來了，精度足夠用了。
“我不知道你在幹啥，但我知道你做的肯定有用。”老楊打著哈欠說。
2.深入臥龍崗
我沒想到老楊說的宵夜是擼串，香噴噴油滋滋的大肉串擺上來之後，我有點反胃，想到那具焦黑的屍體，我覺得我一輩子都幹不了警察的工作。
“別跟我賣關子了！我看你也吃不下，今天晚上，你就跟我講講，你打算怎麼辦，給我當下酒菜！”老楊倒是吃得津津有味。
“老楊，我先問你，現在臥龍崗燒得一團糟，你分辨不出這五具屍體在哪兒發現的，是不是？”
老楊呷了一口啤酒：“都燒成那樣了，神仙都看不出來！我明白你是想簡化我的工作，是吧？”
“對！我要是幫你把這五個屍體的具體位置落實，你找起來，是不是就更省事兒了？”
老楊沉吟著說：“能省不少事兒！要是太大範圍排查的話，能把兩條腿跑成筷子！”
“那你今晚先送我回家吧，反正臥龍崗的火也被撲滅了，明早你拿著警局的公函去我單位，我們要查的東西涉密，規矩得守著，我早上抽空先把數據給你處理一下……”
老楊眨巴著眼睛，我最後一句他沒聽明白，但他知道，有戲！
第二天一大早，我正窩在辦公桌後面調試代碼，突然，“咚”的一聲，兩個酒紅色的烤豬蹄砸在了我辦公桌上。
“見面禮，別見外，怎麼樣了？”老楊穿著特別帥氣的警服，紅光滿面地問我。我有點尷尬，小聲問他：“公函呢？”
“我們副局在你們局長辦公室喝茶呢！相談甚歡，我們底下幹活的，不能給領導跌份兒！”老楊催促我。
一共就五個點，我早上已經查完了，看他這麼說，我趕緊把結果彙報給他。
“臥龍崗現在是燒光了，但之前可全著呢，這是一年前航拍的影像，你看這五個點都落在影像上了，一個點在這兒，這旁邊離得最近的是前山村，這個點就是樹林子，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我猜啊，這具屍體很有可能是這前山村的村民。”
老楊笑眯眯地點頭：“行啊！不錯，這個我們大致能確定了，前山村村支書之前給我們彙報過，說他們村失蹤了一個人。當時是我走訪的，村裡有一個小媳婦神色不對，一下就讓我看出貓膩了，沒問幾句就露餡兒了，跟失蹤那個人有不正當關係，當晚約好去山裡幽會，沒想到小媳婦老公突然回來，小媳婦就沒去！失蹤的村民左等右等，等到後半夜著火了，就沒逃出去。”
“後半夜著火，這點也好推測了！你看這點，這是林區看護房，護林員一般都是前半夜巡山，後半夜回來睡覺，死在看護房裡的，應該是護林員吧？我把這塊影像帶著點位給你打出來，你有時間拿去林業局，跟他們對一下，查查是哪個看護房，是哪個護林員，不是還可以提取親屬的DNA比對嗎？”
還有三個點，其中兩點非常靠近，獨門獨戶的小院小樓，綠樹掩映，主路上支出半截路直通過去連著大門，典型的農家樂。現在農家樂是淡季，很有可能死者就是農家樂的主人。
“哎！這個農家樂我知道，我老丈人過來的時候，我帶著他們去過，下了繞城高速一直往西去，過了大花壇往上開就是！我老婆那兒還有農家樂老闆的電話呢！順藤摸瓜查下去，不會有什麼問題！”
現在就剩下那個後脊樑插一刀的受害人了！
“你看旁邊堆得跟小山似的，這有小車軌道，周圍又是車，又是架子的，還有鐵絲網，這是個小煤礦吧？臥龍崗有幾個小礦，那幾個小礦，好像上世紀90年代的時候都被礦務局承包給個人了。這標誌性建築挺明顯的，左邊是一個紅頂的房子，我把這塊影像也給你打出來了，你去礦務局找一找，這塊到底是哪個礦井，這口礦井又包給誰了，按你說的，查出礦井主人，順藤摸瓜唄！”
過了沒幾天，老楊打電話跟我說了案情的進展：“運氣挺好，人都對上號了，一個前山村失蹤的村民，一個護林員，農家樂的老闆和老闆娘夫妻倆，現在就等著法醫的DNA比對結果呢，結果出來，這案子就結了。”但老楊說，兇殺案似乎進了死衚衕，他把我打的影像圖拿給了礦務局的人看，經過辨認，確定是臥龍崗礦區的13號礦井，20多年前承包給了一個叫張自強的人。張自強靠著13號礦井，早年還發了一筆不小的財，不過現在煤炭行業不景氣，張自強老本吃得差不多了，本來想投資房地產賺錢，沒想到最後都打了水漂，他現在是捉襟見肘。
3.騙保疑雲
老楊講求效率，出了礦務局，就馬不停蹄地奔向張自強的家，沒想到，到了張自強的家中，卻得知了一個驚人的消息：張自強已經失蹤好幾天了，沒有任何人聯繫得上他，但是他的家人並未報警。
老楊向張自強妻子詢問後才知道，原來張自強學人炒房地產，失敗後欠了一屁股債，還不起錢，就經常玩失蹤，家裡人也見怪不怪了，這次以為跟平常一樣，所以也沒報失蹤。
張自強的失蹤時間和身高跟被害人很吻合，而且張自強妻子提供了張自強曾經骨折，右腿裡有三根鋼釘的這一特徵，跟法醫的檢查結果一致，可以推測被害人就是張自強，但還需要進行DNA比對。
老楊開始對張自強進行調查，但是調查結果讓老楊陷入了深深的疑惑中。老楊查到，張自強在一個月前剛剛給自己保了一份鉅額保險，如果他意外死亡，保險受益人——他的妻子將會得到800萬的賠償。
“一個月前保險，一個月後就死了，這肯定有貓膩啊！”老楊皺眉道。
“殺人騙保唄！”我說。
可以做多種分析，第一種可能，保險是張自強妻子王紅瞞著他辦的，然後他妻子王紅殺了他，騙保；第二種可能，保險是張自強自己辦的，他僱兇殺了自己，騙保；第三種可能，保險是張自強自己辦的，他妻子王紅殺了他，騙保……
老楊的調查結果是，因為是鉅額保險，所以保險員很小心，也對張自強印象深刻，保險員確定張自強是獨自一人來辦理的保險，王紅一口咬定說自己不知道保險的事。
如果張自強或王紅有僱兇殺人的嫌疑，那麼肯定會有蛛絲馬跡，但不管是電話還是網絡，刑偵技術人員都沒有查到任何痕跡，張自強和王紅都是快到60歲的人，初中學歷，不是什麼電腦高手，不可能掩飾得了作案痕跡。
“他倆夫妻感情怎麼樣？家庭財政怎麼樣？最近有沒有什麼矛盾？”我問。
“夫妻感情一般，煤炭業好的時候，張自強有幾個錢，學人在外面養小三，王紅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在家帶孩子，張自強欠了一屁股債，小三就跟別人跑了。現在嘛，他倆有個兒子，兒子談個女朋友好幾年了，結婚買房子沒錢，女方又覺得男方家庭條件不好，欠錢太多，別的事兒倒是沒啥了。”
“張自強死了，保險金就能到王紅手裡，王紅就可以騰出錢給兒子買房子結婚。我不憚於用惡意去揣測人，他倆的兒子和女朋友也有殺人嫌疑啊！”我分析道。
“小情侶出去旅遊了，案發時不在本地！”老楊道。
“有沒有可能是張自強和王紅互相商量的，張自強讓王紅殺的自己？臥龍崗大火是自燃還是人為縱火？”我問老楊。
臥龍崗大火的起因是另一批人在查，沒多久就查出是人為縱火，而起火點竟然是張自強屍體被發現的礦井口。難道是有人殺了張自強之後，為了毀屍滅跡，放了一把大火把臥龍崗燒了？
確定了是人為縱火後，警察同志們開始查攝像頭，路口的、村頭的，只要有攝像頭的地方，他們都把監控視頻拷走了。
老楊又帶來了案件新的進展，通過調查監控視頻和走訪，張自強身上的疑點越來越大。張自強所有的礦井早就被關閉了，但他這一個月以來，天天去礦井，去的時候在臥龍崗腳下的加油站加滿油，離開的時候再去加油站加油，加油站離礦井不足十公里的距離，張自強每次加油都得加上至少三百塊錢。
這麼多汽油去哪兒了？
“弟弟，你有啥想法？”老楊問我。
“我怎麼覺得，這臥龍崗縱火也是張自強幹的啊？”
“對啊！我看他搞了這麼多汽油，火應該是他縱的吧？”老楊也很認同。
我忽然有一種很合理，但也很詭異的想法：張自強會不會是自殺，偽裝成他殺，然後縱火？
“理由呢，怎麼做到的？”老楊問我。如果張自強是自殺偽裝成他殺，那麼他縱火的目的就是破壞現場！如果他是被殺，那麼就可以擺脫縱火的嫌疑！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這哥們心思夠深沉的了！
“如果對現場進行還原的話，是不是有助於推測案發的經過？”我問老楊。但怎麼還原呢？這可不是調調影像，匹配座標那麼容易了，不過我要是沒記錯的話，前幾年因為發生了幾起大規模礦難，所以政府責令礦井整改，驗收的時候，測繪圖紙都是我們單位出的，回去我找一找應該能找到！
因為是政府項目，所以測繪得比較細，內部結構都測了，要是能找到應該挺有用的！
經過一番繁瑣的文書工作，老楊他們副局又去了我們局長辦公室喝茶，我和老楊在檔案庫裡翻來覆去，終於找到礦井整改那年的刻盤資料，幸虧有電子版，要是紙圖的話，可得找死我了！
“哎！我忽然發現了一個問題！礦井裡面，你們進去看過沒？”我問老楊。
這的確是一個問題，把張自強屍體的點位落上去，在平面圖上能看出來，屍體離礦井口大概有五六米遠，周圍開闊，沒有什麼障礙物，所以判斷張自強是他殺，因為不可能有刀子從天上落下來插在他的後脊樑上。
我努力回憶著現場，有細節不對勁兒，對比著平面圖，張自強屍體左側半米是進入礦井的小鐵軌，鐵軌上常年有一輛礦車，礦車和鐵軌都是金屬的，再大的火，也不可能把它們燒沒啊，礦車哪裡去了？
“老楊，你知不知道礦眼怎麼炸？”我問老楊。
老楊一拍大腿，連忙打電話派人下礦井裡查。
張自強這人是煤礦主出身，炸礦眼可不會生疏，小心地在煤壁上鑿出一個深度10釐米左右的洞，在洞裡面塞進炸藥，埋好引線，用爆炸的威力把煤給震碎，礦工就跟在後面撿煤，這是採礦裡面很危險的一道工序。
老楊不僅知道炸礦眼，更知道手槍的原理，所以我一說，他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把刀當子彈往外射？”老楊問。很有可能啊！我對白線畫的人形記憶猶新，把這個人形落到平面圖上，屍體是背朝鐵軌趴著的，在礦車上做機關，把刀插在管筒上，後面塞上火藥，埋好長引線，點燃引線，炸藥爆炸，刀被射出，在反作用力下，礦車被推進礦井。
當然，這些只是猜測，還得看警察能在礦井裡找到什麼。
老楊一邊點頭一邊說：“說得通，說得通，你還不知道吧，張自強初中畢業當過兩年兵，炮兵！”
這真是幹回老本行了，插在張自強後脊樑的刀上面應該有火藥，但因為臥龍崗大火，火藥痕跡無法探測出來了，有可能張自強在做這一切之前，將汽油灑滿了礦井周圍，火藥不僅射出了刀，也點燃了汽油，引起了大火。
4.唏噓真相
幾個小時後，老楊就接到電話，真的在礦井裡找到了礦車，因為礦車藏在礦井深處，反而保留了最完好的物證，礦車上的確綁了自制的火藥管，在火藥管上提取到了張自強的指紋。
火藥是國家管制的化學品，收購售賣都有嚴格的管控，根據火藥上的編號，查到這批火藥是張自強幾年前為自己礦井購置的。
張自強謀劃這一切的目的，也很好猜測，老婆跟他共苦過，兒子是他親生兒子，但他發達後沒有盡過為人夫、為人父的責任，人之將死，良心發現，想給老婆兒子留點東西，不過他選錯了路。但想著他背對著刀，用顫抖的手點燃引線，煎熬地等待著死亡，也挺唏噓的。
“早幹嗎去了？他花天酒地，揮金如土的時候，你怎麼不同情他，犯罪行為不能以任何理由去粉飾！該好好做人的時候，不好好做人，死了還給別人添堵！結案去吧！”老楊如是說。
老楊說得沒錯，即使以放棄生命為代價，人也不能以任何理由去犯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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