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棗《廚師》:放進鼓掌的油鍋煎成金黃的雙面(上)

张枣《厨师》:放进鼓掌的油锅煎成金黄的双面(上)

週末讀詩055期

张枣《厨师》:放进鼓掌的油锅煎成金黄的双面(上)

張棗

張棗(1962-2010),湖南長沙人,湖南師範大學英語系本科,四川外語學院念碩士。1986年旅德,曾獲特里爾大學文哲博士,後在圖賓根大學任教。本世紀初任教於中央民族大學。著有詩集《春秋來信》,代表作包括《鏡中》、《跟茨維塔伊娃的對話》等。張棗精通英語、德語,也懂法語、俄語,他有意識地吸收西方文學的營養,其作品被認為是古典詩與西方詩的完美結合。

張棗《廚師》:放進鼓掌的油鍋煎成金黃的雙面(上)

江弱水

未來是一陣冷顫從體內搜刮

而過,翻倒的醋瓶滲透筋骨。

廚師推門,看見黃昏像一個小女孩,

正用舌尖四處摸找著燈的開關。

室內有著一個孔雀一樣的具體,

天花板上幾個氣球,還活著一種活:

廚師忍住突然。他把豆腐一分為二,

又切成小寸片,放進鼓掌的油鍋,

煎成金黃的雙面;

再換另一個鍋,

煎香些許薑末肉泥和紅豔的豆瓣,

匯入豆腐;再添點黃酒味精清水,

令其被吸入內部而成為軟的奧妙;

現在,撒些青白蔥丁即可盛盤啦。

廚師因某個夢而發明了這個現實,

戶外大雪紛飛,在找著一個名字。

從他痛牙的深處,天空正慢慢地

把那小花裙抽走。

從近視鏡片,往事如精液向外溢出。

廚師極端地把

頭顱伸到窗外,菜譜凍成了一座橋,

通向死不相認的田野。他聽呀聽呀:

果真,有人在做這道菜,並把

這香噴噴的誘餌擺進暗夜的後院。

有兩聲“不”字奔走在時代的虛構中,

像兩個舌頭的小野獸,冒著熱氣

在冰封的河面,扭打成一團……

張棗八十年代中期去德國留學,在那個時代真是令人豔羨,然而他卻把在德國十多年裡的生活說成是坐牢,因為吃盡了孤獨無聊之苦。“我的自我流放生活是異常痛苦的,像是天天在寫遺囑”。

张枣《厨师》:放进鼓掌的油锅煎成金黄的双面(上)

張棗手跡。

他患上了酒癮,堅持每夜十二點開始把自己喝醉。愛吃的美食一樣也吃不著,對於他這樣的饞人簡直是酷刑。歐陽江河說起過,有一回去德國,張棗遠從另一個城市到他寓所裡來聚餐,晚上明明坐火車回去了,誰知半夜裡聽到敲門聲,原來是張棗又坐了夜車返回:“那盤剩下一半的回鍋肉不吃完可惜了。”

《廚師》的開頭兩行,是由孤獨與飢餓給打的底子:

寫胃裡剮人的餓感,無比真切。而且張棗有極嚴重的胃潰瘍,“比誰都嚴重,比誰都疼”,所以這一陣“冷顫”也是寫胃潰瘍的隱隱作疼。為什麼說是“未來”呢?也讓張棗自己解釋吧:

憑窗望去,街坊上有了動靜,德國日常生活的刻板和精準醒了:小男孩揹著書包走過,一個職員模樣的中年人走過,臉上還有被鬧鐘撕醒的麻木……。他們的腿甚至像秒針般移動……一切都那麼有序,一眼就望到了來世,沒有意外和驚喜,真是沒意思呀。(《枯坐》)

酸是胃酸,也是醋酸。阿城的《威尼斯日記》裡提到過一件事,堪比張棗的半盤迴鍋肉:有一個朋友,山西人吧,忽然想家了,便到雜貨鋪裡買了一瓶山西老陳醋,坐在街邊喝,喝得眼淚流出來。

室內有著一個孔雀一樣的具體,

天花板上幾個氣球,還活著一種活:

廚師忍住突然。

廚師是誰?就是詩人張棗自己。他是吃貨,也能動手,自詡做得一手好菜,刀工、火候、配料,樣樣在行。從一天刻板和精準的勞碌中回到孤身一人的寓所,已到了掌燈時分。“黃昏像一個小女孩,正用舌尖四處摸找著燈的開關”,這一句是從T.S.艾略特《普魯弗洛克的情歌》(The Love Song of J. Alfred Prufrock)化生而來的:

The yellow fog that rubs its back upon the window-panes,

The yellow smoke that rubs its muzzle on the window-panes

Licked its tongue into the corners of the evening,

黃色的霧在窗玻璃上撓著背,

黃色的煙在窗玻璃上擦著嘴

把它的舌頭舔進黃昏的角落。

張棗給研究生專門講過《普魯弗洛克的情歌》,說這三行中,“把舌頭伸出來,在黃昏的角落裡舔來舔去,霧的移動感表達得很準確。”單身漢的室內映著虛白的光,每樣東西都具體地凸顯著一種最潦草無根的活法。比如,晚餐還沒有著落,怎麼對付呢?

廚師忍住突然。他把豆腐一分為二,

這是整首詩的華彩段落,詩人動用了各種感官,來煎一個家常豆腐:“鼓掌的油鍋”訴諸聽覺;“軟的奧秘”訴諸觸覺;黃酒、紅豔的豆瓣、青白的蔥丁,特別是白嫩的豆腐煎成金黃,訴諸視覺;如果加上後面的“香噴噴”的訴諸嗅覺,等於視覺、聽覺、觸覺、嗅覺都一起用上了,為成就一盤油煎豆腐的美妙味覺!

“鼓掌的油鍋”“即可盛盤啦!”彷彿是一場表演,大廚在被圍觀中炫技。可是,接下來的一句,就戳破了吹起來的氣球——

天可憐見!原來這純粹是慾望得不到滿足的空想,是畫餅充飢的虛構。在這個寒冷的冬夜,孤獨的、飢餓的、胃潰瘍的、嘴裡淡出鳥來的詩人,“發明”了一個噼裡啪啦熱香四溢油煎豆腐的“現實”,他是借幻想來過癮。

但夢總是有醒的時候。欲知醒後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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