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无赢家(传奇故事)

洪武二十五年初秋的一天傍晚,数日来一直忧心忡忡的颍国公傅友德带着侍卫,去秦淮河边散步。走着走着,忽听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撞入耳鼓。

循声望去,数十丈远处,几个蒙面黑衣人正手持利刃,疯狂追杀一个青年男子。青年男子受了重伤,满身血污,踉踉跄跄奔上了河堤。前有深水阻道,后有恶徒紧逼,走投无路之际,青年男子索性昂首挺胸,冲着黑衣人悲愤大骂:“你们这帮杀人如麻的爪牙,动手吧,你爷爷我不怕死!”

“对不住了,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请放心,我会让你死得痛快些。”其中一个黑衣人飞扑上前,挥刀劈向青年男子的胸口。傅友德看得真真切切,刀光闪过,血溅进射,青年男子一头倒栽进了秦淮河。那几个黑衣人相互瞅了一眼,紧接着疾奔而去,眨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看他们凶狠歹毒的杀人手法,当是时下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呆立半晌,傅友德重重叹口气正欲走开,却见水面上血花涌动,那个青年男子拼力探出了头。傅友德四下望望,低声吩咐赶紧救人。侍卫七手八脚将人拽上岸,傅友德又让侍卫脱下衣服,包裹住青年男子速速回府,并安置在后院柴房。

足足昏睡了两天两夜,青年男子终于从鬼门关爬了回来。当得知救他的是颍国公傅友德时,青年男子强忍伤痛滚下床,“咚咚咚”便是三个响头。傅友德问他为何会遭到锦衣卫的追杀。话未出口,青年男子已是泪流满面,悲声回道:“傅国公,我是周将军的义子周大复啊。十年前,周将军收我为义子,寄养在乡郊。我义父还有义兄,死得太惨了!”

他口中所称的周将军,是跟随当今天子明太祖朱元璋南征北战、立下累累战功的周德兴。洪武三年,他被封为江夏侯。但几天前,周德兴的儿子周骥酒后乱性,与宫女勾搭成奸。春宵一度人未醒,丑事已传到了朱元璋耳中。后宫之中,上至三宫六院九妃二十七世妇,下至扫地打杂的宫娥丫鬟,都是朕的女人。敢碰朕的女人,你小子简直是色胆包天!朱元璋龙颜大怒,当即下旨:杀!子不教,父之过,连他老子周德兴一块儿杀!

这桩株连九族的血案发生后,傅友德犹如惊弓之鸟,茶饭不思。他和周德兴浴血沙场,结下了生死之谊,兄弟遭难,他却大气都不敢出。也难怪,天子嗜杀成性,翻脸不认人,哪怕说错半个字,都有可能招致杀身之祸。周大复咬牙说道:“短短几年,舍生忘死打江山的六公二十八侯都快被皇上杀绝了。傅将军,这样的暴君,又怎值得你拥戴辅佐?”

“贤侄,不可胡说,小心隔墙有耳。”傅友德听得心头一哆嗦,忙拦住了周大复的话茬。自洪武十五年,朱元璋设立特务机构锦衣卫以来,细作遍布天下,密如蛛网,你半夜打了几个喷嚏、撒了几泡尿,都在他们掌控之内。这绝非夸大其词。上个月,在翰林院编校史书、年至耄耋之年的老朋友钱宰博士就差点触了大霉头。那天,钱博士下朝回家,嘟嘟囔囔吟了一首诗:“四鼓咚咚起着衣,午门朝见尚嫌迟。何时得遂田园乐,睡到人间饭熟时。”意思是说,我都这么大把岁数了,每天还要按时上下班,太累,若能早点退休,回家种地,一觉睡到自然醒该有多美。谁想,次日上朝,朱元璋一见钱博士就说,你昨天念的那首诗很棒,可是朕并没嫌你迟到,还是把“嫌”字改成“忧”字再发表吧。钱博士一听,当场吓出一身白毛汗,急忙磕头谢罪。好在朱元璋心情好,没揪下他的脑袋做酒盅。从那以后,不管是做饭的厨师,门口的乞丐,还是睡在枕旁的小妾,钱博士瞅谁都像皇上安插的眼线,他恨不得穿针引线将自己嘴巴缝上。

听傅友德提及钱宰,周大复不觉眼前一亮:“我义父一家被满门抄斩,根本就是一场阴谋,是林裕妃那个贱女人的诬陷。傅国公,请恕我唐突,谁敢保证下一个不是你?要想逃过灾祸,唯有请钱博士相助。”

钱宰乃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他能有何办法?见傅友德不解,周大复说道:“当然有。笔杆子杀人,比刀剑更狠!”

茅厕之中献妙计

一转眼,中秋节到了。傅友德摆下酒宴,邀钱宰人府赏月。虽说是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可傅友德仍不敢掉以轻心。酒过三巡,傅友德冲钱宰使了个眼神,起身去了茅厕。不一会儿,钱宰也打着酒嗝跟去。

“钱博士,今年我们尚能把酒赏月,至于明年,可就不好说喽。”傅友德瞥着钱宰开了口。

钱宰似乎喝大了,没听懂他的言外之意,硬着舌根转了话题:“傅国公,谢谢你今晚的盛情招待。特别是那盘香酥鸡,味美可口又筋道,应该是用公鸡做的吧?呵呵,还是做母鸡好,老老实实下蛋,本本分分孵雏,省得挨刀。”

没错,公鸡体健肉实,烹制出的香酥鸡自然有嚼头。转念一想,傅友德回过味来——当初打天下,要用武将,如今天下太平,当用文人安邦治国,再留着武将无异于在自家院里养老虎。早些日子,宫里宫外风传,说朱元璋看皇太子儒弱,担心将来强臣欺主,便以种种借口大开杀戒,李善长、徐达等一干功高盖世的武将先后死于非命。皇太子劝父亲不要滥杀无辜,朱元璋把一根长满刺的棍子扔到地上,命皇太子去捡,结果扎破了手掌。朱元璋冷哼:朕要不为你拔除毒刺,你哪会有好日子过!

这个传言,想必钱宰也早有耳闻,不然,他也不会有此感慨。傅友德压低声音道:“母鸡长肥了也会挨刀,比如熬制调理气血的母鸡汤。钱博士,关键不在牡牝,而在主人的喜好。”

闻听此言,钱宰显然一怔。细细咂摸,着实有理,皇太子的老师宋濂就是个例子。宋濂老先生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连朱元璋都是他的铁杆粉丝,热热乎乎如同一家人。后来,宋濂的孙子牵扯进了胡惟庸案,朱元璋翻脸比翻书还快,一道圣旨便将口口声声尊为“圣人”的老先生贬到蛮荒之地,落了个病死异乡的下场。此外,与宋濂并称“浙东四先生”之一的刘基牛不牛?再牛也没得善终。由此看,天子不光杀“公鸡”,心气不顺照样会拿“母鸡”开刀。再想想上次,随口胡诌了一首诗,就差点挺尸去见阎王,至今还觉得后脖颈“飕飕”直冒冷风。

钱宰越想越后怕,胆突突地问:“傅国公,咱们交往了大半辈子,你说,老朽该怎么办?”

傅友德凑到跟前,从牙缝里挤出了三个字:“窝里斗!”endprint

这一招并非傅友德谋划出来的,而是周大复教的。窝,是指“母鸡窝”,必须想办法转移朱元璋的视线,让他去杀那些耍嘴皮子的“母鸡”,以此保全已经所剩无几的武将。之所以选中钱宰,原因很简单。第一,在朱元璋眼里,他是个十足的书呆子,绝少掺和政事;第二,他和胡惟庸、宋濂等重臣堪称手足。眼瞅着手足被剁光,你就一点都不心疼?

玉盘西斜,送钱宰走出府宅,傅友德赶往后院去见周大复。周大复再次跪倒,连声道谢:“傅国公,我替我义父义兄和上百口无辜被杀的周家人谢谢您。您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

“贤侄请起。我和你义父也是过命的兄弟,若能为他报仇,我自当全力以赴。可我担心钱博士迂腐木讷,又岂是林裕妃那个妖媚女子的对手?”傅友德暗暗为钱宰捏一把汗。

大明后宫,妃子共分九等,贵妃的地位最高,其次是淑妃、宁妃、贤妃等,裕妃排在末位。别看林裕妃等级最低,可她艳若桃花又工于心计,已将几个贵妃、淑妃拉下马,打人了冷宫。此次周骥“染指”的宫女,原是侍候淑妃的。宫女出了秽行,淑妃哪能逃得了干系?为争宠而害了淑妃和周家上百人的性命,林裕妃的手段可谓阴毒至极。让一个糟老头子和她斗,能有几分胜算?不料,周大复却哼道:姜是老的辣,您瞧好吧,那个贱女人的死期不远了!

果不其然,数日之后,一个令傅友德难以置信的消息传遍了南京城:林裕妃受老爹林元亮的牵连,被赐白绫自尽!

血雨腥风文字狱

听闻林裕妃已死,傅友德当夜便同周大复偷偷摸摸去了荒郊野外,拜祭被冤杀的周德兴将军。尚未靠近坟冢,周大复突然一把拉住了傅友德:“有人!”

月色中,只见有个黑影正坐在周德兴将军的坟前。

瞪眼细瞅,傅友德认出来了,是钱宰钱博士。只见钱博士冲坟墓拱拱手,口气多了丝狠劲:“周将军,老朽已是风烛残年,情知来日无多。能在去见将军前帮你解解气,也不枉在世上走一遭。还请周将军转告宋老弟,即便舍了这条老命,老朽也要为他讨个公道!”

目送钱宰慢腾腾走远,傅友德不由暗叹:武夫杀人,动刀动枪;文人夺命,动笔动墨。就像林裕妃和她的老爹林元亮,毫不起眼的一个“则”字便送他们踏上了黄泉路一与傅友德一过完中秋佳节,钱宰就着手整理《张士诚传》。张士诚,字确卿,乳名九四,也是一代枭雄,曾与朱元璋打得你死我治,并在高邮称王,国号大周。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朱元璋调集重兵,经过数年征战,总算灭了张九四。钱宰刚给他写完传记,便瞄见朱元璋走进了翰林院。他没去迎驾,而是故作入神,啧啧有声:被人当猴耍了还臭美呢,这天下第一号大傻瓜的名号非你莫属。朱元璋犯了闷,这老东西骂谁呢,我得问个明白。钱宰慌忙下跪,引经据典:张九四自立为王,觉得自己的名字太俗,就请那些大儒给起个雅名。大儒们合计再三,送了他“士诚”两个字。殊不知,《孟子》中有“士诚小人”之句。皇上,你看他们悄没声儿地就把张九四给骂了,张士诚这大傻瓜到死都没觉悟。听到这儿,朱元璋若有所思,转身回宫取出林裕妃的老爹、浙江府学林元亮作的一篇中秋贺辞。坐稳龙椅后,朱元璋对文人产生了兴趣,每逢节日盛典,文官们总会呈上一大堆辞藻华丽、顺带拍马溜须的贺表。朱元璋出生于贫苦家庭,放过牛行过乞,偷过鸡摸过狗,还当过小和尚,就是没念过书。当看到“作则垂宪”一词时,朱元璋想,这分明是暗讽我做过贼,诛之!那时,“则”、“贼”同音,好端端的一句话竟被他理解成了“学习做贼好榜样”。

要说这世上,还真有拍马屁不要命的主儿。林元亮这厢尸骨未寒,北平府学训导赵伯宁那边又写了篇《万寿贺表》。当转交到钱宰手上时,钱宰盯紧其中的一句“垂子孙而作则”。朱元璋登时恨得咬牙切齿:还敢说我做过贼,诛!

这个赵伯宁也非好鸟,刘基被贬有他一份“功劳”。而就在朱元璋刀锋一转杀向文人时,因举证胡惟庸谋反有功、被提拔为祥符县学教谕的贾翥也撞上了枪口。他写过一篇《正旦贺表》,内有“取法象魏”四个字。此时,朱元璋的想象力已变得无比丰富:取法,去发,这是在嘲笑朕当过和尚啊,杀!

杀戒大开,一时间,南京城内血雨腥风。太常卿张羽、河南左布政使徐贲、苏州经历孙右……前赴后继去了阴曹地府。朝堂之上,尽管每天都会出现空缺,可傅友德倒比以前放心多了。风水轮流转,等皇上杀尽那些搬弄是非、害死我众多好兄弟的文官,武将们又该吃香的喝辣的了。再说,掰着指头数数,能指挥千军万马的将领已所剩无几,你要连窝端了,一旦边关告急,谁给你看家护院?可没高兴几天,大麻烦到了——坊间传言,文官遭殃皆因钱宰胡说八道,而在背后蛊惑他胡说八道的正是颍国公傅友德!

这事能传到这里,自然也瞒不住皇上!傅友德慌忙去找周大复:“贤侄,钱博士说的都是事实,怎能是胡说八道?”

“不,钱博士确实是在信口雌黄。”周大复打断傅友德,又拿“士诚”说起了事。《孟子》中的原文是“士,诚小人也”,这只是齐人尹士的自谦:见笑了,我是个小字辈。哪里有污蔑张士诚是小人的意思?

“先别管是不是,眼下大难临头,我们该怎么办?”傅友德急问。周大复眉头一敛,指蘸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大字:反!

反叛朝廷,那可是灭门之罪!傅友德禁不住浑身一颤,呆若木鸡……

波诡云谲无赢家

上当了!这是个精心谋划的致命骗局,我被周大复耍了!

傅友德醒过神来,这时,周大复早已溜之大吉。在他的枕下,傅友德找到了一封书信。信中说,周大复并非江夏侯周德兴的义子,而且和周家半丝瓜葛都没有。他本姓张,叫张辰忠,是大周诚王张士诚的三儿子。当年,朱元璋攻破高邮,张士诚积薪齐云楼下,驱群妾登楼,命养子张辰保纵火自绝,他的两个亲生儿子亦从此藏匿民间。这一仗,朱元璋收获颇丰,不仅灭了死敌,得了城池,还从熊熊烈火中抢出了张士诚天姿国色的夫人陈贵妃,带回宫内册封为宁妃。只可惜,劫后好景不长,宁妃遭林裕妃陷害,很快香消玉殒。张辰忠长大成人后,发誓要报仇雪耻,于是取名周大复,倒念则是“复大周”,暗含光复大周之意。秦淮河边被追杀的一幕,其实是他自导自演的“苦肉计”,以此接近日日担心步众多开国猛将后尘的傅友德。他的用意非常明了:武将已杀戮殆尽,也该轮到文臣了。等杀得差不多的时候,我再夺回父亲的江山。

信中还说:“傅国公,谢谢你和钱博士的鼎力相助。待日后事成,我定为你们建祠造庙,世代拜祭。顺便再说一声,那些传言都是我放出去的。因为你勇武善战,若不让那个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杀了你,我定难成事……”

可恶、可恨,你可坑死我了!傅友德急火攻心,“噗”地喷出了一大口鲜血。当日,朱元璋便传旨令他进宫。君臣寒暄几句,朱元璋忽地目露杀机:“傅将军,你的小儿子有些不听话。作为老爹,你说该怎么办?”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傅友德深知时任殿前亲军的儿子老实本分,忠于职守,可皇上要杀他们,就算说出天花也没用。沉思片刻,傅友德一跺脚,大步奔出了殿。不待众臣想明白他要干啥,傅友德已提着儿子的头颅快步返回,悲声大叫:“皇上,你想要我们父子的脑袋,明说便罢,何必拐弯抹角?臣也送你一句话,你不顾兄弟之情、君臣之义屠戮功臣,用不了多久,你也会落到臣这般下场!”

一番痛诉,傅友德仗剑自刎。咽气之际,他恍惚看到,又有一个人被押上了大殿。

是……周大复!

“谋逆之臣,按律当诛。傅国公,意欲害朕之人即将陪你上路。放眼天下,还有谁敢觊觎朕的宝座?”朱元璋大笑,又看向抖成一团的钱博士,“钱博士,你说,朕有那么好糊弄吗?是天字第一号大傻瓜吗?”

敢情,钱博士也是朱元璋的眼线,所有的一切都是在演戏:武将欺主,文臣惑上,如不除掉,儿子坐的龙椅就会变成扎屁股的针毡。

钱宰顿首道:“吾皇英明,朱家江山万世永固!”

“这话朕爱听。没人能赢得了朕,朕永远都不会输!”朱元璋的笑声震得大殿直晃,更震得人人腿肚子发软。而他万难料到,宫廷斗狠,波诡云谲,没有人是永远的赢家。数年后驾崩刚躺进坟墓,他的第四个儿子燕王朱棣便举兵反叛,开始了复仇式的残杀。因为功臣被屠杀罄尽,中央军一败涂地,建文帝也如人间蒸发般失踪。据传,朱棣乃朱元璋从张士诚手里抢来的宁妃所生。被抢之时,宁妃已珠胎暗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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