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格雜誌小說 彌生三月

1.祈園

我為自己列了張清單,上面寫滿了全世界所有我想一個人去吃的食物。

去年,我離婚了,我的前夫從新婚前就有外遇,還與對方生了一個孩子。

我開始一個人去吃火鍋、去吃烤羊腿、去吃潮州菜……吃完清單上所有的國內美食,我買了張機票,飛去了京都。

我決定先去吃回轉壽司,選了一家金閣寺附近的店,小小一間,滾動軌道上的每碟壽司都只賣100日元。

因為價錢便宜,所以水準一般,早知就不該相信孤星手冊上的窮遊指南。隨便嚐了幾樣,懶得等服務生過來數碟子,我拿出10000日元放在桌上,起身準備離開。這時,一直坐在我身邊的一位戴深藍色軟呢帽的女生,揚手向廚師單點了一份真鯛湯,並自作主張幫我也點了一碗。

“我不習慣有人抱憾而歸,請嚐嚐這家店的隱藏招牌菜,一口下去,你會感慨活著真好。”女生稍稍掀起右側的帽簷,露出精緻的妝容,含笑望我一眼,熱情與禮貌都恰如其分。

我從初中便就讀於外國語附中的日語班,大學畢業後更是在三井住友銀行工作多年,日語幾近於我的第二母語。但我仍舊裝作聽不懂的樣子,懵懵地對女生搖搖頭,走出了壽司店。

下午,我去祈園散步,天光尚還大亮,沿街的茶屋門戶緊閉,只有巷角一戶深宅門前停了一輛黑色的豪車,不久,一位盛裝打扮的藝伎在家僕的護送下,從大門緩緩走出。

我自覺靠在街邊給豪車讓路,只見藝伎正要躬身之時,向我的方向瞥了一眼。

“是你!我知道你能聽懂我的話,”寂靜祈園,藝伎慵懶性感的聲音如煙霧飄至我耳畔,“你是今年第一個拒絕我的人,我對你很好奇,如果你對我也好奇,明天晚上,請來找彌生。”

說完,自稱叫彌生的藝伎進入了豪車。

傍晚,我坐在鴨川旁吃了一半三明治,另一半餵了鴿子,天黑後便回了酒店。

酒店書桌前,我認真寫旅行日記。記錄得事無鉅細,每一碟不好吃的壽司都被我描述得活色生香。

當然也會寫到彌生。彌生竟然是藝伎,這便不難理解,為何在回轉壽司店,她能輕易察覺到我的不盡興,畢竟,察言觀色是藝伎的基本功。至於對我的刻意招攬,大概是看到我出手闊綽,把我當做了“肥羊”。

寫完這些,兩頁一日的定頁日記本還剩半頁的空白。強迫症作祟,我繼續天馬行空,把空白填滿——

“‘彌生’在日語裡是草木漸漸生長旺盛的意思,也是三月的別稱。她叫彌生,我叫三月,多美的巧合,就像《七月與安生》,透著股矯情的文藝感。如果我們成為朋友,會不會像電影中那樣相愛相殺?比如,在洗手間大打出手,撕開外衣,諷刺彼此的內衣顏色?不對,和服裡好像是不能穿內衣的,哈哈……”

然後我上床睡覺,平躺著,讓臉上的笑容漸漸冷卻。

我清醒地知道,我不會與彌生做朋友。今後的人生,我再不會與任何人產生交集,不聽任何人的建議、不遷就任何人……如果我的人生拍成一部電影,只會也只能叫《三月》,沒有“與”,沒有任何人。

這些,我不會寫進日記裡。

2.京都舞

第二天我起晚了,錯過了早餐和午餐,急需一頓硬菜拯救蜷縮的胃——就這麼定了,去菊乃井吃正宗的懷石料理。

菊乃井是米其林三星餐廳,不接受個人預約,幸虧我入住的五星級酒店服務周全,成功幫我預訂了晚餐。

一分錢一分貨,這一餐我吃得心滿意足。

7點鐘,我起身,腳有些發麻,清酒的後勁開始上腦。結果,一跨出包廂,便一個趔趄,栽倒在了路過的和服美人懷裡。

微香暖懷,勾起了我酒鬼的賴皮,竟然把臉埋進和服衣襟蹭了蹭。美人嗤笑一聲跪坐在走廊旁,湊近我耳邊說:“請別忘了今晚之約。”如煙的慵懶聲線掃過我耳廓的絨毛,輕舐我的鼓膜,讓我醉得更深了。於是8點鐘,我已端坐在祈園的歌舞練場臺下,和一群迷妹們一起,欣賞著彌生的京都舞。

我聽到身後兩個女生在討論如何才能預約到彌生的外出侍餐陪酒。這並不奇怪,有些女人天生就更加吸引女人,況且藝伎不提供特殊服務,她們售賣的是舒適的語境與藝術的美感。

這時,三味線戛然而止,彌生舞畢,摺扇半遮面,向臺下幽幽望了一眼。

身後的女生敏感察覺到彌生望的是我,誤以為我是彌生的熟客,忙不迭向我討教預約彌生的方法。

“對不起,我不認識她。”這時我酒已經醒了,悔不當初——我一人獨佔一間米其林三星餐廳的包廂,大概這更讓彌生篤定了我是隻“肥羊”,不從我身上撈一筆不甘心。

“她?”身後的兩個女生忽然哈哈大笑,揪住我剛才話裡的那句“彼女”(她)不放,讓我懷疑自己是不是久不說日語,口音怪異了。

這時,坐在我前排的一個女孩也忍不住回過頭來,笑著對我說:

“彌生是男孩子啦!”

3.彌生

“日本藝伎產生於17世紀,最初全部是男性。”

這句話我在學“芸者(藝伎)”這個日語單詞時就讀過,但還是思維定勢了,覺得如今的藝伎全是女性。

被迷妹們點醒後,我整張臉霎時就變得通紅,想到自己剛才在菊乃井走廊裡的放肆輕佻,不再是女孩之間的淘氣取樂,變成了異性的曖昧。

我“騰”一下起身,要逃。

其他藝伎的演出還在繼續,中途離席很不禮貌,走到門口的一路上,我都在遭受著白眼,所以“逃”得格外小心翼翼,生怕動靜太大影響別人。慢騰騰蹭到門外,正要鬆一口氣,就看到卸妝卸了一半的彌生,舉著長煙管,風情萬種地倚在櫻花樹下,候著我。

彌生已經摘了假髮,露出極短的平頭,臉上的妝卸了,肩頸的粉還沒有擦掉,鬆垮垮披一件浴衣,平坦的胸膛一半雪白一半黝黑,春光乍洩,像個玩世不恭的半神。

昨天我還在日記裡意淫“她”的和服之下,今天“他“便脫下和服與我“坦誠”相對。

我這張臉是不能要了,索性裝作視而不見。

“大好春光,被同一個人拒絕兩次,我會傷心的。”彌生煙管一橫,擋住我的去路。

“之前是我冒昧了。不過公子一票難求,應該不缺我一隻肥羊吧。”我彎腰打算從煙管下鑽過。

彌生竟然直接伸手攬住了我的腰,我撞在他裸露的胸膛上,沾了一臉的脂粉。此刻華燈初上,正是祈園的鼎盛,街上熙熙攘攘,無人在意我們的推搡。

“肥羊?是什麼意思?你不胖啊。”彌生仍不放手,明目張膽,似乎看穿了我不會把時間浪費在警局。

“有錢、人傻、好宰。這就是中文裡‘肥羊’的意思,想必也是我給你的印象。但這其中有誤解,我沒有那麼有錢,況且我只是個遊客,無法做你的熟客,對你來說,不划算。”

被迫伏在彌生的懷裡,聽著他有力的心跳,我把道理講開了,他一顆七竅玲瓏心,應該很快就能想通。

但彌生也不知道是堵住了哪個心眼,關注點有了偏差:“你是中國人?泥嚎!謝謝!不客氣!我愛你!我愛中國……”

一番不標準的初級普通話日常用語展示後,彌生無聲無息地從我的手包中抽出了一張10000日元的紙鈔,終於鬆開我,把紙鈔在我面前晃了晃:“我更愛錢。接下來,我的1小時都是你的了,我親愛的小肥羊!”

說得我恨不得馬上飛回國,自己去東來順吃銅鍋涮肉。

趁我還在不知所措,彌生已經挽住了我的手臂,把我拉入了祈園的人潮。

“錢給你了,我可以走了嗎?”我問彌生。

“不可以,我很誠信的。”

“那可以早點結束嗎?不用非要1個小時,你今天也很累了吧?”我央求。

“那要看你的表現能不能讓我滿意了。”彌生壞壞地挑起嘴角,叼住煙管,雙手幫我攏了攏鬢角的頭髮,皺眉審視許久,嘆口氣,挽著我繼續遊園。

在他的強大氣場下,我剎那心虛,彷彿自己才是那個要取悅於人的傢伙。

4.八坂神社

每個藝伎都是話術大師,彌生更是大師中的大師,我說的每一句話他都能順著聊下來,多無聊的話題他都能越聊越有趣。不知不覺,我們已經走到了八坂神社,我看了一眼手機,10點了,早就過了1個小時的約定。

“我必須回酒店了,還要寫日記。”我詢問彌生是否要補給他超時的費用,他按住了我的手。

這雙手比看起來粗糙一些,確實是雙男孩子的手,指肚上有繭,應該是因為經常練習三味線,掌心也有繭,肯定不是因為打籃球。想著,我笑了,偷瞄一眼高挑纖細的彌生,想象不出他打籃球的樣子。

彌生按住我正要打開錢包的手,沒讓我掏錢:“你會把我寫進你今天的日記嗎?”

我甩開他的手,不置可否。彌生不依不饒,低頭在胸前攥住我的雙手,近乎虔誠地望著我:“下週就是四月了,到時候,這裡的夜櫻會開得極美,所以,下週的現在,你能來陪我賞櫻嗎?拜託了!”

我想,這應該就是藝伎們一貫的套路,就像餐廳侍應生的“歡迎下次光臨”一樣,不需要回應。

我輕輕把手抽回,與他道別,走到街角時習慣性地回了下頭,發現彌生竟仍站在神社門口,衝我深深鞠躬。

他的卑微與強大一樣攝人心魄,嚇得我趕緊捂住心口,跳上了巴士,再也不敢回頭。

5.姬路

這一天的日記裡,我一個字也沒有提到彌生。我希望我的每一天都過得像短篇小說,吃不同的食物,看不同的風景。

彌生是一個失誤,我不需要一個人物反覆出現在我的故事裡,把我的短篇貫穿成集。

我才是我的故事的唯一主角。

一週後,我已經離開了京都,前往兵庫縣姬路探望我的哥哥寶璣。

當晚,我住在寶璣家的客房,因為被褥有些潮溼,許久沒有睡著。折騰到後半夜,我繳械投降,爬起來,倚在窗邊,看朦朧月色下的街景。

我看到,樓下,有一個紅點在忽明忽暗,於是順手抄起打火機,朝紅點準準地砸過去。

馬上,就傳來一句字正腔圓的漢語髒話。

“臭丫頭!”寶璣見我下樓,從他家門口的郵箱裡找出一根香菸遞給我。

“怎麼躲這兒抽上了?”我問他。

“你嫂子一直嘮叨,讓我戒菸省下錢給孩子報補習班。我嫌煩,就騙她說戒了。”

“也不是很自由嘛,你。”我低頭讓寶璣幫我點菸,他舉著打火機,虛晃著躲了幾下,故意逗我。

見我熟練地吐出菸圈,他皺了下眉:“真會抽了?什麼時候學會的?”

“和劉錚離婚以後。”

聽到屋裡傳出聲響,寶璣趕緊熄滅了香菸,舉起空氣清新劑猛噴,過了會兒,發現是假警報,衝我吐了下舌頭,又點上了一根:“你倒是徹底自由了。”

6.圈

我父母都從事涉外工作,所以寶璣和我從小便掌握多門外語,早早就被規劃好了全部人生,唯一需要做的,是配合。

寶璣不是很配合,18歲那年他從明治大學退學,徹底掙脫牢籠。

失去對寶璣的控制後,父母對我的管束更加嚴格,並發現,女孩子的可控性更高一些,如果手法得當,他們甚至能支配我的婚戀生子,讓家族的第三代也活在畫好的圈中。

“你還恨他們嗎?”姬路星空下,我第一次問寶璣這個問題。

“不恨了。大概因為我中途逃了,沒有被他們徹底打壓,所以這恨也就恨得不太徹底。再說,人只要活著,哪有絕對的自由……三月,你!”寶璣說著,忽然扔掉香菸,驚恐地抓住了我的手。

他懂了,我就知道他會懂,這世上,只有寶璣會對我感同身受,畢竟,我們成長於同一個畸形的原生家庭。

“哥,我開始寫日記了,到時候,我會把日記寄給你。”

寶璣拼命搖頭,這時,一樓門廊的燈亮了,嫂子走出來,把我留在客房的手機遞給我:“響了好幾遍了,把孩子們都吵醒了。”

7.東京

這是通匪夷所思的電話,來自駐日使館。

據工作人員說,一名叫片淵優彌的日本青年來到使館,說他有充足證據懷疑我有強烈的自殺傾向,希望能確認我的人身安全。

“根據片淵先生對您的詳細描述,我們從今年三月入關的遊客中找到了您的聯繫方式。許小姐,無論您身在何方,國家都是您強大的後盾,請……”

於是轉天一早,我從東京麻布十番站下車,前往中國駐日使館。

那位工作人員口中的“片淵優彌”就坐在等待區,穿T恤牛仔褲,戴一頂黑色的毛線帽,因一日一夜的蹉跎,下巴上已長出了胡茬,但我仍能認出,他就是祈園的花魁,彌生。

見到我的那一刻,彌生熬紅的眼中幾乎泛出星光,他跌跌撞撞地朝我走過來,把我從頭摸到腳,確認我是個活生生的人後,在我額頭狠狠親了一口,堅硬的胡茬颳得我生疼。

我懷疑他有精神問題,如果不是的話,那背後應該有一個很長的故事。

我不想聽別人的故事,所以在向使館工作人員解釋完這個誤會後,趕緊趁彌生上廁所,離開了元麻布三丁目。

此時已經是中午,我走回麻布十番的商店街,打算先填飽肚子。路過一家炸物店時,被油香味吸引,點了一個超級和牛可樂餅。

這家店是現點現炸,我站在檔口前等了五分鐘,等待讓美味升級,一口下去,果然外焦裡嫩、濃郁多汁。

“你要喜歡吃可樂餅的話,我帶你去嵐山吃,比這裡便宜,還好吃。”身後忽然響起彌生的聲音。

我嚇得重重咬下了可樂餅最燙的內芯,被燙得說不出話來。

彌生帶我去附近的咖啡店,點了杯冰檸水給我止燙。舌頭稍稍消腫後,我馬上問他,是如何找到我的。我害怕他在我身上裝了什麼追蹤設備。

“這一片是使館區,這條街是專門騙外國人錢的地方。你只喜歡吃最貴的,所以很好找。”

彌生顯然也餓了,招手喊服務生點餐。店裡人不多,餐很快就端了上來。

低頭看看盤子裡的華夫餅,抬頭看看坐在我對面正大口啃吐司的彌生。與人同席用餐的感覺對我而言已經很陌生了,我不喜歡。

彌生看我沒有拿起刀叉,就也放下了吐司,用餐巾擦了擦嘴,正襟危坐:

“彌生,是我母親的名字,她……”

意識到他要開始講那個又臭又長的故事了,我起身就走。

彌生猛地站起,抓住我的手,放在他的衣領上用力扯下去,薄薄的T恤當即在胸前被撕成了兩半。

“非禮!”

彌生大喊。一臉我見猶憐的含羞帶恨,要沒有下巴上的胡茬的話,就更棒了。

像遭受了無法承受的精神暴擊一樣,他軟綿綿地倚靠著餐桌邊沿,只有我能感覺到,他從背後禁錮住我的那隻手,有多用力。

8.豬排飯

彌生對警察說我是他的客人,上週在祈園看過他的演出後,便對他糾纏尾隨,今天更是公開猥褻。

這是高超的謊言,時間地點都能對得上,因為角度問題,在咖啡店的監控視頻裡,也確實看著像是我動手撕爛了彌生的上衣。

而且,彌生的職業特性,使他真的有過不少類似經歷,並在警署留有案底,我的“痴婦”屬性似乎已板上釘釘。

警方決定先拘留我24小時。

“別擔心,我只是想讓你聽我把話說完,”彌生走進審訊室,坐在我對面,“我的故事不長,因為主角的生命也沒多長。說完我就去撤銷指控。”

我能說什麼?我被鎖在他面前,無路可逃。

“第一次在那間回轉壽司店見到你,我就知道你決定做什麼,因為我曾經在我母親臉上看到過那種表情……”

彌生19歲那年,他母親取出了全部積蓄,一個人,走遍日本的大街小巷,吃各種美食。一年後,警方在天橋立內海找到了她的屍體,判定為自殺。

“……在她決定跳海的前一天,我其實見過她。她一個人,坐在拉麵館,邊吃麵邊看著街上的風景,那純粹的笑容,讓我不忍打擾。但後來,我明白了,一個會擔心花光積蓄、老無所依的人,怎麼會笑得那麼純粹?只有徹底的自由才會給人純粹的快樂,而活著,是永遠不會徹底自由的。”

“我笑了嗎?”回想吃壽司那天,我不記得我笑過。

“你笑了,笑得極美,美得讓我害怕。”

我試著挑了挑嘴角,發現面部肌肉很熟悉這個表情,這很奇怪,曾經我是不會笑的。大概,這些日子我是真的很快樂吧,這很好,我要的就是純粹的快樂。

“我聽你說完了,你能讓我走了嗎?”我問彌生。

“你能繼續好好活著嗎?”彌生問我。

既然已被看穿,我選擇耍賴:

“我聽說在日本警察局接受審訊就能免費吃豬排飯,我餓了,要吃豬排飯,一個人吃。”

9.笑

事實證明這個傳說並不真實,豬排飯是彌生為我買的。

他本來想陪我一起吃,我靜坐抗議,用眼神把他逼走後,才俯下身狼吞虎嚥。

吃到一半時,想起彌生說我吃飯時會笑,我刻意又覺知了一下,但下一秒,笑容就僵在了臉上,強烈的胃痛湧上來,瞬間就奪去了我的意識。

是急性腸胃炎,源於我這一年來葷冷不忌的暴飲暴食。

“醫生說,接下來的一個月,你都要忌口,不能吃炸物、不能吃刺身、不能吃冰激凌……”彌生唸經一樣,基本把我清單上的美食劃去了大半。

一個月,30天,90頓飯。於我而言,就像倒計時沙漏陡然流逝了90毫升的細沙,留給我的時間沙粒所剩無幾。

我錯開眼神:“戀愛是兩個人的事,哪有自由可言。”

“和我戀愛不同。”彌生沒做任何魅惑的動作,只是單手託著下巴對我笑。

若世間還有什麼能比萬有引力更有說服力,那便是彌生傾倒眾生的笑容了。

10.殺人

彌生想要把我即將流盡的沙漏倒置,從新開始計時。然後用傳說中所向披靡的愛的力量,擊碎那個沙漏,讓它們散落在我生命的各處,無法再聚沙成塔。如此,我就只好像芸芸眾生一般,俯下腰去,低頭拾揀這些沙粒,不知不覺中走完長長人生旅途。

我們對賭,如果他做到了,我要與他白頭偕老;如果他做不到,一個月後,要幫我把日記交給寶璣。

我問彌生為什麼非要和我打這個賭,他說見死不救,無異於殺人。

“如果你救人不成,反而加速了我的死亡呢?要知道,我本來打算吃遍世間美食再……”

彌生食指豎在我唇間,沒讓我繼續說下去。他又笑了,好像手中握著必勝的殺手鐧。

我閉上眼,打手勢求他不要再笑了。開局,我就輸了。

“您想讓我做什麼?主人。小的隨時聽候差遣。”彌生拿出他更攝人心魄的卑微,這是想給我下馬威。

“我想看你打籃球。”

我要扳回這一局。

11.浪客行

我隨彌生坐新幹線回了京都,那是個陽光燦爛的四月天,彌生戴著我們初見時的那頂深藍色軟呢帽,在他曾經就讀過的中學操場上和一幫半大小子打籃球,那樣子,特別可笑。

“沒辦法,我的臉是不能曬黑的。”彌生沒打多久就累得氣喘吁吁,下場找我要水喝。

“那你就沒有一頂像樣點的遮陽帽嗎?”

彌生聳聳肩,上場繼續打球。我忽然想起,初見的那個中午,他穿著女裝,應該是剛剛陪完客人,然後下午便一身隆重和服進入了那輛黑色豪車,他是沒有多少時間留給真正的自己的,可能,也就沒有精力為自己買些像樣的便裝。

但這樣搶手的祈園花魁,把他黃金一樣昂貴的時間,給了我。

彌生投了一個漂亮的三分球,擊掌和中學生們告別,正式下場。他摘下軟呢帽,擦了擦滿頭大汗,躲到樹蔭處,對我鞠躬賠罪:

“不好意思,讓你失望了。用井上雄彥的作品來衡量的話,我的男子力大概只到《灌籃高手》的程度,遠遠不及《浪客行》。以後我在別的方面補償你。”

“沒關係,我是故意讓你出醜的。用矢澤愛的作品來衡量的話,我的女子力大概只到《NANA》的程度,遠遠不及《天堂之吻》。沒有那麼溫柔可人。”我自然知道彌生不可能一面在舞臺上柔情似水,一面在俗世間威武陽剛。那是隻有漫畫中才會有的完美人設。我只是想盡可能接觸到他差強人意的真實,以免被他的演技魅惑,輸了這場賭。

“你對我的醜態滿意嗎?如果這就是你想要的,我還可以更出醜,”彌生湊到我耳邊,洗去他那綴上太多誘惑的性感嗓音,用他十分沒有辨識度的真嗓,結結巴巴地對我說,“其實,我連《灌籃高手》都沒看過,只是聽別的男生說,他們都喜歡井上雄彥,說《浪客行》是男人一生必讀的漫畫。”

我也從未讀過矢澤愛的作品,只是聽日語老師在課堂上談起過,知道女孩子們都喜歡。想來也是,我與彌生這樣的人,必然都是童年的過客。

意識到我用了“與”字,便不得不承認,彌生已成為我故事中的常駐角色。而他打動我的,不是他的光芒萬丈,反而是我們同樣晦暗的無趣之處。

我求仁得仁,想要他的真實,得到了他的真實,最後,被真實魅惑。

因為我不知道,這真實,是否也是他的演繹。

12.四月

草木在三月漸漸生長旺盛,櫻花在四月極盡盛開。京都的四月是屬於祈園的,而彌生,是祈園的王。

四月下旬,歌舞練場夜夜笙歌,三味線不停,京都舞不止。

彌生在觀眾席為我安排了最好的座位,一次我又聽到身後的女生在討論如何預約彌生的時間,我不知道哪來的勇氣,回頭對她們說:

“彌生的時間,都屬於我。”

轉過頭去,我看到彌生也在看著我,發如墨、面似雪,不為傾倒眾生,只為我。

這讓我想起一句詩——我是那上京應考而不讀書的書生,來洛陽是為求看你的倒影。

這個四月,我被臺下的優彌和臺上的彌生交替魅惑,幾乎忘了初衷。

五月初的一個深夜,我正寫著日記,被久違的手機鈴聲打斷,鈴聲響了三下就停止,我繼續給日記收尾,在最後一頁,畫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13.革命

第二天,我把日記和全部行李留在了酒店房間,臨走前,委託大堂經理,如果有一位叫片淵優彌的人來找我,把我的房卡交給他。

但彌生總能破壞我的計劃,下午,他追到車站,把我從巴士上拽下,手裡,拿著我的手機。原來如此,他肯定是去了我的房間,回撥了昨天晚上那個未接來電。

劉錚出賣了我。

無人知曉,我的前夫劉錚其實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們有相同的成長背景,雙方父母都覺得我們是彼此最好的選擇。我早在與劉錚結婚之前,就知道他的女友已經懷孕,於是,我們決定締結一場註定失敗的婚姻,用慘淡收場,讓我們成為家族的棄子,由此擺脫父母的操控。

這是我的第一次反抗,還來不及品嚐革命的勝果,僅僅在我離婚後一個月,父母已經開始為我再次安排相親。至此,我便明白了,用再重的籌碼,也換不來自由,除非拋棄一切,讓自己輕到只剩21克靈魂的重量。

在終結之前,我要一個人狂歡。劉錚答應我,只要我父母發現我的行蹤,他就第一時間打給我,響三聲,掛斷。

屆時,我會立刻停止狂歡,奔向永恆的自由。

此刻,彌生低頭扶著膝蓋,汗水混著淚水,打溼了我們交疊在一起的影子:“你不遵守約定。”

他指責我。

“我還沒蠢到會相信你施捨給我的‘愛’。”我亦諷刺彌生。

“那你就不要怪我了。”

彌生忽然抬頭,露出了久違的妖魅笑顏。

14.撕碎

我發現人群開始對我們指指點點,還有人偷偷用手機拍照。

彌生也拿起手機,打開一個視頻,遞給我看——

是KBS昨天晚上播放的一檔綜藝節目,彌生接受訪談,講述他被一個客人死纏爛打的趣事。他直接在節目裡提了我的名字,還提供了我的照片,用言語極盡醜化抹黑我,和主持人一起哈哈大笑……

我憤怒到顫抖,指著彌生的臉,說不出話。

他一臉無謂地聳聳肩:“告我啊!我奉陪到底!”

我癱坐在地上,彌生居高臨下地俯視我:“我母親至今都是祈園的傳奇,她在察覺到不可逆的衰老的前一刻,選擇自我了結,以達成她想留給世人的完美。三月,你也是這樣。”

彌生拿出我的日記,翻一頁撕掉一頁:“我籃球明明打得很爛,你在日記裡寫我像流川楓,你知道流川楓什麼樣嗎?我們錯過了八坂神社的夜櫻,你卻寫那是你一生最美的風景,你這個騙子……你的日記不是寫給自己的,你想讓你哥哥把它交給你的父母,讓他們知道,離開他們你有多快樂。這是你的復仇,虛偽的復仇!你從不敢直接反抗你的父母,因為你害怕像你的哥哥一樣即便做了另一種選擇也過不好這一生。你自願扮演一個受害者,博取同情,但這其實都是你自己的選擇,是你要的完美——完美的順從、完美的辜負、完美的放縱、完美的凋零。你為自己的人生自導自演了一出完美的悲劇。”

他撕碎了我日記的最後一頁:“現在,我撕碎了你的完美,你大可以繼續赴死,人間不缺你一個小丑。”

“你從一開始就決定這麼做了嗎?這就是你留給我的殺手鐧嗎?”我按著自己被撕碎的心。

彌生仰頭,把淚水收回眼眶,望著天:“不,發現我真的愛上你的那一刻,我忽然就對自己失去了信心。我母親說過,愛情總是讓人處於不利之地。”

“你毀了我一生。”

“我只想讓你活著。”

15.片淵優彌

如今,我仍在環遊世界,一個人吃各地美食。我希望能儘量活得久一些,久到人們能忘記那個我人生的汙點。

但我知道我自己永遠也忘不掉,畢竟這個汙點有名字,他叫片淵優彌,他出生在三月。

我們沒能白頭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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