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格杂志小说 弥生三月

1.祈园

我为自己列了张清单,上面写满了全世界所有我想一个人去吃的食物。

去年,我离婚了,我的前夫从新婚前就有外遇,还与对方生了一个孩子。

我开始一个人去吃火锅、去吃烤羊腿、去吃潮州菜……吃完清单上所有的国内美食,我买了张机票,飞去了京都。

我决定先去吃回转寿司,选了一家金阁寺附近的店,小小一间,滚动轨道上的每碟寿司都只卖100日元。

因为价钱便宜,所以水准一般,早知就不该相信孤星手册上的穷游指南。随便尝了几样,懒得等服务生过来数碟子,我拿出10000日元放在桌上,起身准备离开。这时,一直坐在我身边的一位戴深蓝色软呢帽的女生,扬手向厨师单点了一份真鲷汤,并自作主张帮我也点了一碗。

“我不习惯有人抱憾而归,请尝尝这家店的隐藏招牌菜,一口下去,你会感慨活着真好。”女生稍稍掀起右侧的帽檐,露出精致的妆容,含笑望我一眼,热情与礼貌都恰如其分。

我从初中便就读于外国语附中的日语班,大学毕业后更是在三井住友银行工作多年,日语几近于我的第二母语。但我仍旧装作听不懂的样子,懵懵地对女生摇摇头,走出了寿司店。

下午,我去祈园散步,天光尚还大亮,沿街的茶屋门户紧闭,只有巷角一户深宅门前停了一辆黑色的豪车,不久,一位盛装打扮的艺伎在家仆的护送下,从大门缓缓走出。

我自觉靠在街边给豪车让路,只见艺伎正要躬身之时,向我的方向瞥了一眼。

“是你!我知道你能听懂我的话,”寂静祈园,艺伎慵懒性感的声音如烟雾飘至我耳畔,“你是今年第一个拒绝我的人,我对你很好奇,如果你对我也好奇,明天晚上,请来找弥生。”

说完,自称叫弥生的艺伎进入了豪车。

傍晚,我坐在鸭川旁吃了一半三明治,另一半喂了鸽子,天黑后便回了酒店。

酒店书桌前,我认真写旅行日记。记录得事无巨细,每一碟不好吃的寿司都被我描述得活色生香。

当然也会写到弥生。弥生竟然是艺伎,这便不难理解,为何在回转寿司店,她能轻易察觉到我的不尽兴,毕竟,察言观色是艺伎的基本功。至于对我的刻意招揽,大概是看到我出手阔绰,把我当做了“肥羊”。

写完这些,两页一日的定页日记本还剩半页的空白。强迫症作祟,我继续天马行空,把空白填满——

“‘弥生’在日语里是草木渐渐生长旺盛的意思,也是三月的别称。她叫弥生,我叫三月,多美的巧合,就像《七月与安生》,透着股矫情的文艺感。如果我们成为朋友,会不会像电影中那样相爱相杀?比如,在洗手间大打出手,撕开外衣,讽刺彼此的内衣颜色?不对,和服里好像是不能穿内衣的,哈哈……”

然后我上床睡觉,平躺着,让脸上的笑容渐渐冷却。

我清醒地知道,我不会与弥生做朋友。今后的人生,我再不会与任何人产生交集,不听任何人的建议、不迁就任何人……如果我的人生拍成一部电影,只会也只能叫《三月》,没有“与”,没有任何人。

这些,我不会写进日记里。

2.京都舞

第二天我起晚了,错过了早餐和午餐,急需一顿硬菜拯救蜷缩的胃——就这么定了,去菊乃井吃正宗的怀石料理。

菊乃井是米其林三星餐厅,不接受个人预约,幸亏我入住的五星级酒店服务周全,成功帮我预订了晚餐。

一分钱一分货,这一餐我吃得心满意足。

7点钟,我起身,脚有些发麻,清酒的后劲开始上脑。结果,一跨出包厢,便一个趔趄,栽倒在了路过的和服美人怀里。

微香暖怀,勾起了我酒鬼的赖皮,竟然把脸埋进和服衣襟蹭了蹭。美人嗤笑一声跪坐在走廊旁,凑近我耳边说:“请别忘了今晚之约。”如烟的慵懒声线扫过我耳廓的绒毛,轻舐我的鼓膜,让我醉得更深了。于是8点钟,我已端坐在祈园的歌舞练场台下,和一群迷妹们一起,欣赏着弥生的京都舞。

我听到身后两个女生在讨论如何才能预约到弥生的外出侍餐陪酒。这并不奇怪,有些女人天生就更加吸引女人,况且艺伎不提供特殊服务,她们售卖的是舒适的语境与艺术的美感。

这时,三味线戛然而止,弥生舞毕,折扇半遮面,向台下幽幽望了一眼。

身后的女生敏感察觉到弥生望的是我,误以为我是弥生的熟客,忙不迭向我讨教预约弥生的方法。

“对不起,我不认识她。”这时我酒已经醒了,悔不当初——我一人独占一间米其林三星餐厅的包厢,大概这更让弥生笃定了我是只“肥羊”,不从我身上捞一笔不甘心。

“她?”身后的两个女生忽然哈哈大笑,揪住我刚才话里的那句“彼女”(她)不放,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久不说日语,口音怪异了。

这时,坐在我前排的一个女孩也忍不住回过头来,笑着对我说:

“弥生是男孩子啦!”

3.弥生

“日本艺伎产生于17世纪,最初全部是男性。”

这句话我在学“芸者(艺伎)”这个日语单词时就读过,但还是思维定势了,觉得如今的艺伎全是女性。

被迷妹们点醒后,我整张脸霎时就变得通红,想到自己刚才在菊乃井走廊里的放肆轻佻,不再是女孩之间的淘气取乐,变成了异性的暧昧。

我“腾”一下起身,要逃。

其他艺伎的演出还在继续,中途离席很不礼貌,走到门口的一路上,我都在遭受着白眼,所以“逃”得格外小心翼翼,生怕动静太大影响别人。慢腾腾蹭到门外,正要松一口气,就看到卸妆卸了一半的弥生,举着长烟管,风情万种地倚在樱花树下,候着我。

弥生已经摘了假发,露出极短的平头,脸上的妆卸了,肩颈的粉还没有擦掉,松垮垮披一件浴衣,平坦的胸膛一半雪白一半黝黑,春光乍泄,像个玩世不恭的半神。

昨天我还在日记里意淫“她”的和服之下,今天“他“便脱下和服与我“坦诚”相对。

我这张脸是不能要了,索性装作视而不见。

“大好春光,被同一个人拒绝两次,我会伤心的。”弥生烟管一横,挡住我的去路。

“之前是我冒昧了。不过公子一票难求,应该不缺我一只肥羊吧。”我弯腰打算从烟管下钻过。

弥生竟然直接伸手揽住了我的腰,我撞在他裸露的胸膛上,沾了一脸的脂粉。此刻华灯初上,正是祈园的鼎盛,街上熙熙攘攘,无人在意我们的推搡。

“肥羊?是什么意思?你不胖啊。”弥生仍不放手,明目张胆,似乎看穿了我不会把时间浪费在警局。

“有钱、人傻、好宰。这就是中文里‘肥羊’的意思,想必也是我给你的印象。但这其中有误解,我没有那么有钱,况且我只是个游客,无法做你的熟客,对你来说,不划算。”

被迫伏在弥生的怀里,听着他有力的心跳,我把道理讲开了,他一颗七窍玲珑心,应该很快就能想通。

但弥生也不知道是堵住了哪个心眼,关注点有了偏差:“你是中国人?泥嚎!谢谢!不客气!我爱你!我爱中国……”

一番不标准的初级普通话日常用语展示后,弥生无声无息地从我的手包中抽出了一张10000日元的纸钞,终于松开我,把纸钞在我面前晃了晃:“我更爱钱。接下来,我的1小时都是你的了,我亲爱的小肥羊!”

说得我恨不得马上飞回国,自己去东来顺吃铜锅涮肉。

趁我还在不知所措,弥生已经挽住了我的手臂,把我拉入了祈园的人潮。

“钱给你了,我可以走了吗?”我问弥生。

“不可以,我很诚信的。”

“那可以早点结束吗?不用非要1个小时,你今天也很累了吧?”我央求。

“那要看你的表现能不能让我满意了。”弥生坏坏地挑起嘴角,叼住烟管,双手帮我拢了拢鬓角的头发,皱眉审视许久,叹口气,挽着我继续游园。

在他的强大气场下,我刹那心虚,仿佛自己才是那个要取悦于人的家伙。

4.八坂神社

每个艺伎都是话术大师,弥生更是大师中的大师,我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能顺着聊下来,多无聊的话题他都能越聊越有趣。不知不觉,我们已经走到了八坂神社,我看了一眼手机,10点了,早就过了1个小时的约定。

“我必须回酒店了,还要写日记。”我询问弥生是否要补给他超时的费用,他按住了我的手。

这双手比看起来粗糙一些,确实是双男孩子的手,指肚上有茧,应该是因为经常练习三味线,掌心也有茧,肯定不是因为打篮球。想着,我笑了,偷瞄一眼高挑纤细的弥生,想象不出他打篮球的样子。

弥生按住我正要打开钱包的手,没让我掏钱:“你会把我写进你今天的日记吗?”

我甩开他的手,不置可否。弥生不依不饶,低头在胸前攥住我的双手,近乎虔诚地望着我:“下周就是四月了,到时候,这里的夜樱会开得极美,所以,下周的现在,你能来陪我赏樱吗?拜托了!”

我想,这应该就是艺伎们一贯的套路,就像餐厅侍应生的“欢迎下次光临”一样,不需要回应。

我轻轻把手抽回,与他道别,走到街角时习惯性地回了下头,发现弥生竟仍站在神社门口,冲我深深鞠躬。

他的卑微与强大一样摄人心魄,吓得我赶紧捂住心口,跳上了巴士,再也不敢回头。

5.姬路

这一天的日记里,我一个字也没有提到弥生。我希望我的每一天都过得像短篇小说,吃不同的食物,看不同的风景。

弥生是一个失误,我不需要一个人物反复出现在我的故事里,把我的短篇贯穿成集。

我才是我的故事的唯一主角。

一周后,我已经离开了京都,前往兵库县姬路探望我的哥哥宝玑。

当晚,我住在宝玑家的客房,因为被褥有些潮湿,许久没有睡着。折腾到后半夜,我缴械投降,爬起来,倚在窗边,看朦胧月色下的街景。

我看到,楼下,有一个红点在忽明忽暗,于是顺手抄起打火机,朝红点准准地砸过去。

马上,就传来一句字正腔圆的汉语脏话。

“臭丫头!”宝玑见我下楼,从他家门口的邮箱里找出一根香烟递给我。

“怎么躲这儿抽上了?”我问他。

“你嫂子一直唠叨,让我戒烟省下钱给孩子报补习班。我嫌烦,就骗她说戒了。”

“也不是很自由嘛,你。”我低头让宝玑帮我点烟,他举着打火机,虚晃着躲了几下,故意逗我。

见我熟练地吐出烟圈,他皱了下眉:“真会抽了?什么时候学会的?”

“和刘铮离婚以后。”

听到屋里传出声响,宝玑赶紧熄灭了香烟,举起空气清新剂猛喷,过了会儿,发现是假警报,冲我吐了下舌头,又点上了一根:“你倒是彻底自由了。”

6.圈

我父母都从事涉外工作,所以宝玑和我从小便掌握多门外语,早早就被规划好了全部人生,唯一需要做的,是配合。

宝玑不是很配合,18岁那年他从明治大学退学,彻底挣脱牢笼。

失去对宝玑的控制后,父母对我的管束更加严格,并发现,女孩子的可控性更高一些,如果手法得当,他们甚至能支配我的婚恋生子,让家族的第三代也活在画好的圈中。

“你还恨他们吗?”姬路星空下,我第一次问宝玑这个问题。

“不恨了。大概因为我中途逃了,没有被他们彻底打压,所以这恨也就恨得不太彻底。再说,人只要活着,哪有绝对的自由……三月,你!”宝玑说着,忽然扔掉香烟,惊恐地抓住了我的手。

他懂了,我就知道他会懂,这世上,只有宝玑会对我感同身受,毕竟,我们成长于同一个畸形的原生家庭。

“哥,我开始写日记了,到时候,我会把日记寄给你。”

宝玑拼命摇头,这时,一楼门廊的灯亮了,嫂子走出来,把我留在客房的手机递给我:“响了好几遍了,把孩子们都吵醒了。”

7.东京

这是通匪夷所思的电话,来自驻日使馆。

据工作人员说,一名叫片渊优弥的日本青年来到使馆,说他有充足证据怀疑我有强烈的自杀倾向,希望能确认我的人身安全。

“根据片渊先生对您的详细描述,我们从今年三月入关的游客中找到了您的联系方式。许小姐,无论您身在何方,国家都是您强大的后盾,请……”

于是转天一早,我从东京麻布十番站下车,前往中国驻日使馆。

那位工作人员口中的“片渊优弥”就坐在等待区,穿T恤牛仔裤,戴一顶黑色的毛线帽,因一日一夜的蹉跎,下巴上已长出了胡茬,但我仍能认出,他就是祈园的花魁,弥生。

见到我的那一刻,弥生熬红的眼中几乎泛出星光,他跌跌撞撞地朝我走过来,把我从头摸到脚,确认我是个活生生的人后,在我额头狠狠亲了一口,坚硬的胡茬刮得我生疼。

我怀疑他有精神问题,如果不是的话,那背后应该有一个很长的故事。

我不想听别人的故事,所以在向使馆工作人员解释完这个误会后,赶紧趁弥生上厕所,离开了元麻布三丁目。

此时已经是中午,我走回麻布十番的商店街,打算先填饱肚子。路过一家炸物店时,被油香味吸引,点了一个超级和牛可乐饼。

这家店是现点现炸,我站在档口前等了五分钟,等待让美味升级,一口下去,果然外焦里嫩、浓郁多汁。

“你要喜欢吃可乐饼的话,我带你去岚山吃,比这里便宜,还好吃。”身后忽然响起弥生的声音。

我吓得重重咬下了可乐饼最烫的内芯,被烫得说不出话来。

弥生带我去附近的咖啡店,点了杯冰柠水给我止烫。舌头稍稍消肿后,我马上问他,是如何找到我的。我害怕他在我身上装了什么追踪设备。

“这一片是使馆区,这条街是专门骗外国人钱的地方。你只喜欢吃最贵的,所以很好找。”

弥生显然也饿了,招手喊服务生点餐。店里人不多,餐很快就端了上来。

低头看看盘子里的华夫饼,抬头看看坐在我对面正大口啃吐司的弥生。与人同席用餐的感觉对我而言已经很陌生了,我不喜欢。

弥生看我没有拿起刀叉,就也放下了吐司,用餐巾擦了擦嘴,正襟危坐:

“弥生,是我母亲的名字,她……”

意识到他要开始讲那个又臭又长的故事了,我起身就走。

弥生猛地站起,抓住我的手,放在他的衣领上用力扯下去,薄薄的T恤当即在胸前被撕成了两半。

“非礼!”

弥生大喊。一脸我见犹怜的含羞带恨,要没有下巴上的胡茬的话,就更棒了。

像遭受了无法承受的精神暴击一样,他软绵绵地倚靠着餐桌边沿,只有我能感觉到,他从背后禁锢住我的那只手,有多用力。

8.猪排饭

弥生对警察说我是他的客人,上周在祈园看过他的演出后,便对他纠缠尾随,今天更是公开猥亵。

这是高超的谎言,时间地点都能对得上,因为角度问题,在咖啡店的监控视频里,也确实看着像是我动手撕烂了弥生的上衣。

而且,弥生的职业特性,使他真的有过不少类似经历,并在警署留有案底,我的“痴妇”属性似乎已板上钉钉。

警方决定先拘留我24小时。

“别担心,我只是想让你听我把话说完,”弥生走进审讯室,坐在我对面,“我的故事不长,因为主角的生命也没多长。说完我就去撤销指控。”

我能说什么?我被锁在他面前,无路可逃。

“第一次在那间回转寿司店见到你,我就知道你决定做什么,因为我曾经在我母亲脸上看到过那种表情……”

弥生19岁那年,他母亲取出了全部积蓄,一个人,走遍日本的大街小巷,吃各种美食。一年后,警方在天桥立内海找到了她的尸体,判定为自杀。

“……在她决定跳海的前一天,我其实见过她。她一个人,坐在拉面馆,边吃面边看着街上的风景,那纯粹的笑容,让我不忍打扰。但后来,我明白了,一个会担心花光积蓄、老无所依的人,怎么会笑得那么纯粹?只有彻底的自由才会给人纯粹的快乐,而活着,是永远不会彻底自由的。”

“我笑了吗?”回想吃寿司那天,我不记得我笑过。

“你笑了,笑得极美,美得让我害怕。”

我试着挑了挑嘴角,发现面部肌肉很熟悉这个表情,这很奇怪,曾经我是不会笑的。大概,这些日子我是真的很快乐吧,这很好,我要的就是纯粹的快乐。

“我听你说完了,你能让我走了吗?”我问弥生。

“你能继续好好活着吗?”弥生问我。

既然已被看穿,我选择耍赖:

“我听说在日本警察局接受审讯就能免费吃猪排饭,我饿了,要吃猪排饭,一个人吃。”

9.笑

事实证明这个传说并不真实,猪排饭是弥生为我买的。

他本来想陪我一起吃,我静坐抗议,用眼神把他逼走后,才俯下身狼吞虎咽。

吃到一半时,想起弥生说我吃饭时会笑,我刻意又觉知了一下,但下一秒,笑容就僵在了脸上,强烈的胃痛涌上来,瞬间就夺去了我的意识。

是急性肠胃炎,源于我这一年来荤冷不忌的暴饮暴食。

“医生说,接下来的一个月,你都要忌口,不能吃炸物、不能吃刺身、不能吃冰激凌……”弥生念经一样,基本把我清单上的美食划去了大半。

一个月,30天,90顿饭。于我而言,就像倒计时沙漏陡然流逝了90毫升的细沙,留给我的时间沙粒所剩无几。

我错开眼神:“恋爱是两个人的事,哪有自由可言。”

“和我恋爱不同。”弥生没做任何魅惑的动作,只是单手托着下巴对我笑。

若世间还有什么能比万有引力更有说服力,那便是弥生倾倒众生的笑容了。

10.杀人

弥生想要把我即将流尽的沙漏倒置,从新开始计时。然后用传说中所向披靡的爱的力量,击碎那个沙漏,让它们散落在我生命的各处,无法再聚沙成塔。如此,我就只好像芸芸众生一般,俯下腰去,低头拾拣这些沙粒,不知不觉中走完长长人生旅途。

我们对赌,如果他做到了,我要与他白头偕老;如果他做不到,一个月后,要帮我把日记交给宝玑。

我问弥生为什么非要和我打这个赌,他说见死不救,无异于杀人。

“如果你救人不成,反而加速了我的死亡呢?要知道,我本来打算吃遍世间美食再……”

弥生食指竖在我唇间,没让我继续说下去。他又笑了,好像手中握着必胜的杀手锏。

我闭上眼,打手势求他不要再笑了。开局,我就输了。

“您想让我做什么?主人。小的随时听候差遣。”弥生拿出他更摄人心魄的卑微,这是想给我下马威。

“我想看你打篮球。”

我要扳回这一局。

11.浪客行

我随弥生坐新干线回了京都,那是个阳光灿烂的四月天,弥生戴着我们初见时的那顶深蓝色软呢帽,在他曾经就读过的中学操场上和一帮半大小子打篮球,那样子,特别可笑。

“没办法,我的脸是不能晒黑的。”弥生没打多久就累得气喘吁吁,下场找我要水喝。

“那你就没有一顶像样点的遮阳帽吗?”

弥生耸耸肩,上场继续打球。我忽然想起,初见的那个中午,他穿着女装,应该是刚刚陪完客人,然后下午便一身隆重和服进入了那辆黑色豪车,他是没有多少时间留给真正的自己的,可能,也就没有精力为自己买些像样的便装。

但这样抢手的祈园花魁,把他黄金一样昂贵的时间,给了我。

弥生投了一个漂亮的三分球,击掌和中学生们告别,正式下场。他摘下软呢帽,擦了擦满头大汗,躲到树荫处,对我鞠躬赔罪:

“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用井上雄彦的作品来衡量的话,我的男子力大概只到《灌篮高手》的程度,远远不及《浪客行》。以后我在别的方面补偿你。”

“没关系,我是故意让你出丑的。用矢泽爱的作品来衡量的话,我的女子力大概只到《NANA》的程度,远远不及《天堂之吻》。没有那么温柔可人。”我自然知道弥生不可能一面在舞台上柔情似水,一面在俗世间威武阳刚。那是只有漫画中才会有的完美人设。我只是想尽可能接触到他差强人意的真实,以免被他的演技魅惑,输了这场赌。

“你对我的丑态满意吗?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我还可以更出丑,”弥生凑到我耳边,洗去他那缀上太多诱惑的性感嗓音,用他十分没有辨识度的真嗓,结结巴巴地对我说,“其实,我连《灌篮高手》都没看过,只是听别的男生说,他们都喜欢井上雄彦,说《浪客行》是男人一生必读的漫画。”

我也从未读过矢泽爱的作品,只是听日语老师在课堂上谈起过,知道女孩子们都喜欢。想来也是,我与弥生这样的人,必然都是童年的过客。

意识到我用了“与”字,便不得不承认,弥生已成为我故事中的常驻角色。而他打动我的,不是他的光芒万丈,反而是我们同样晦暗的无趣之处。

我求仁得仁,想要他的真实,得到了他的真实,最后,被真实魅惑。

因为我不知道,这真实,是否也是他的演绎。

12.四月

草木在三月渐渐生长旺盛,樱花在四月极尽盛开。京都的四月是属于祈园的,而弥生,是祈园的王。

四月下旬,歌舞练场夜夜笙歌,三味线不停,京都舞不止。

弥生在观众席为我安排了最好的座位,一次我又听到身后的女生在讨论如何预约弥生的时间,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回头对她们说:

“弥生的时间,都属于我。”

转过头去,我看到弥生也在看着我,发如墨、面似雪,不为倾倒众生,只为我。

这让我想起一句诗——我是那上京应考而不读书的书生,来洛阳是为求看你的倒影。

这个四月,我被台下的优弥和台上的弥生交替魅惑,几乎忘了初衷。

五月初的一个深夜,我正写着日记,被久违的手机铃声打断,铃声响了三下就停止,我继续给日记收尾,在最后一页,画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13.革命

第二天,我把日记和全部行李留在了酒店房间,临走前,委托大堂经理,如果有一位叫片渊优弥的人来找我,把我的房卡交给他。

但弥生总能破坏我的计划,下午,他追到车站,把我从巴士上拽下,手里,拿着我的手机。原来如此,他肯定是去了我的房间,回拨了昨天晚上那个未接来电。

刘铮出卖了我。

无人知晓,我的前夫刘铮其实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有相同的成长背景,双方父母都觉得我们是彼此最好的选择。我早在与刘铮结婚之前,就知道他的女友已经怀孕,于是,我们决定缔结一场注定失败的婚姻,用惨淡收场,让我们成为家族的弃子,由此摆脱父母的操控。

这是我的第一次反抗,还来不及品尝革命的胜果,仅仅在我离婚后一个月,父母已经开始为我再次安排相亲。至此,我便明白了,用再重的筹码,也换不来自由,除非抛弃一切,让自己轻到只剩21克灵魂的重量。

在终结之前,我要一个人狂欢。刘铮答应我,只要我父母发现我的行踪,他就第一时间打给我,响三声,挂断。

届时,我会立刻停止狂欢,奔向永恒的自由。

此刻,弥生低头扶着膝盖,汗水混着泪水,打湿了我们交叠在一起的影子:“你不遵守约定。”

他指责我。

“我还没蠢到会相信你施舍给我的‘爱’。”我亦讽刺弥生。

“那你就不要怪我了。”

弥生忽然抬头,露出了久违的妖魅笑颜。

14.撕碎

我发现人群开始对我们指指点点,还有人偷偷用手机拍照。

弥生也拿起手机,打开一个视频,递给我看——

是KBS昨天晚上播放的一档综艺节目,弥生接受访谈,讲述他被一个客人死缠烂打的趣事。他直接在节目里提了我的名字,还提供了我的照片,用言语极尽丑化抹黑我,和主持人一起哈哈大笑……

我愤怒到颤抖,指着弥生的脸,说不出话。

他一脸无谓地耸耸肩:“告我啊!我奉陪到底!”

我瘫坐在地上,弥生居高临下地俯视我:“我母亲至今都是祈园的传奇,她在察觉到不可逆的衰老的前一刻,选择自我了结,以达成她想留给世人的完美。三月,你也是这样。”

弥生拿出我的日记,翻一页撕掉一页:“我篮球明明打得很烂,你在日记里写我像流川枫,你知道流川枫什么样吗?我们错过了八坂神社的夜樱,你却写那是你一生最美的风景,你这个骗子……你的日记不是写给自己的,你想让你哥哥把它交给你的父母,让他们知道,离开他们你有多快乐。这是你的复仇,虚伪的复仇!你从不敢直接反抗你的父母,因为你害怕像你的哥哥一样即便做了另一种选择也过不好这一生。你自愿扮演一个受害者,博取同情,但这其实都是你自己的选择,是你要的完美——完美的顺从、完美的辜负、完美的放纵、完美的凋零。你为自己的人生自导自演了一出完美的悲剧。”

他撕碎了我日记的最后一页:“现在,我撕碎了你的完美,你大可以继续赴死,人间不缺你一个小丑。”

“你从一开始就决定这么做了吗?这就是你留给我的杀手锏吗?”我按着自己被撕碎的心。

弥生仰头,把泪水收回眼眶,望着天:“不,发现我真的爱上你的那一刻,我忽然就对自己失去了信心。我母亲说过,爱情总是让人处于不利之地。”

“你毁了我一生。”

“我只想让你活着。”

15.片渊优弥

如今,我仍在环游世界,一个人吃各地美食。我希望能尽量活得久一些,久到人们能忘记那个我人生的污点。

但我知道我自己永远也忘不掉,毕竟这个污点有名字,他叫片渊优弥,他出生在三月。

我们没能白头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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