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有悟性的人,越詩意

越有悟性的人,越詩意

【一】

佛法甚深微妙,道境超逸高絕,很多人包括浸潤其中很久的人,都是不得其門而入。這就是為什麼很多學者學問或許做得紮實,一到真實見地和悟境,就露出門外漢的馬腳。那些初有興趣者,更是隻見得雲裡霧裡,滿眼無所適從。很多人都有想進入的心,關鍵就在識得能夠進入的路。

那麼能不能進入的機關,到底在哪裡呢?很多人歸結為慧根,誠然如此,卻絕不僅僅如此。這其中其實是實實在在有個人人可入的機關的,只是很多人沒有看到。最後能夠抵達多深的悟境,或許與慧根有關;但能不能夠進入悟道的門,卻只取決於這個機關。

讓我們從千年歷程的歷史事實裡,所展現出的一個法則說起。就以禪宗為例,所謂參禪悟道,禪宗可以說是最好的參照物。

【二】

禪宗最為興盛是在唐朝,那時大禪德輩出,如滿天群星璀璨。就是尋常百姓、販夫走卒,不論你是何樣的文化程度還是階級地位,禪宗燈錄中記載的開悟例子也是不可勝數,甚至有不少某個不起眼的普通人難倒大德的記載。

比如德山宣鑑禪師,他本學律宗,博通經教,尤其對《金剛經》有心得,在四川講《金剛經》很有名氣,人稱“周金剛”。他自己對此也很自負,將自己對《金剛經》的見解撰寫為《青龍疏鈔》一書,以為得意之作。後來聽說南方頓悟禪法大盛,他很是不爽,呼那些不講究學佛威儀細行的禪德禪子們是“南方魔子”,於是挑著《青龍疏鈔》南下欲“摟其窟穴,滅其種類,以報佛恩”。到了湖南澧陽路上,因為餓了,見路邊一婆子賣點心,於是卸下挑子來買。婆子問擔子裡是什麼,德山答《青龍疏鈔》。婆子問講的什麼經?德山答《金剛經》。婆子說我有個問題問你,答得出來點心便送你,答不出來賣都不賣你,於是問:《金剛經》裡說“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你要點的是哪個心?德山當時便歇菜了,心中這才對南頓禪法開始起了恭敬,於是也才有後來禪門的一代宗師。後來德山在龍潭崇信禪師處開悟後,將《青龍疏鈔》堆在法堂前付之一炬,言道:“窮諸玄辯,若一毫置於太虛;竭世樞機,似一滴投於巨壑。”

唐以後禪宗的這種興盛局面便開始變化,但北宋依舊大禪德不斷,不算髮生質變。而南宋以後就開始直線走下坡路了,從元、明、清到近現代是個斷崖式的衰變過程,越到後來能夠悟的人越少,所悟的程度也越來越淺,雖然偶爾會有大德出世,整體卻已經衰敗下去了。

這整個歷程,就是那個歷史事實。

【三】

那麼其中的那個法則,又是什麼呢?

禪宗最盛是在唐,說到大唐,說到歷代無數人頻頻回眸讚歎的唐文化,人們首先想到的便是唐詩。詩風大盛,是那時整個世間的風潮和氛圍,與從上到下皆能參禪伴隨的,是從上到下皆喜歡詩、皆好吟詩。禪悟上造詣頗深的白居易,就喜歡把自己的詩讀給不識字的老婆子聽,但求“老嫗能解”。那時的世道人心,都浸潤在濃厚的詩意之中。

到了北宋,詩依舊興盛,詞更是繼之而大盛。詞的體裁,其實萌芽很早,南朝就有,隋朝就開始興起,唐代就已經有很多作品。比如詩仙李白相傳就有二十多首詞傳世,很多寫得極好,特別是這一首:

憶秦娥

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

秦樓月,

年年柳色,灞陵傷別。

樂遊原上清秋節,咸陽古道音塵絕。

音塵絕,

西風殘照,漢家陵闕。

最後的這“西風殘照,漢家陵闕”八個字,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曾評價說:“太白純以氣象勝。”宋詞比之唐詩,意境和氣象也是不減的,這從蘇東坡、辛棄疾的詞中最能見得出來。詞也是那時從上到下人人之所喜愛,同樣風流天下。這兩點比之唐詩雖然稍弱,但並未到質變的程度。所以禪宗在北宋依舊大盛,就是因為那份詩意還在,依舊廣大深厚。

而到了元代,又有了元曲,散曲形式上雖然如詞,內容上卻更加世俗化了,雜劇更是如此。到了明清更是變成了小說,是愈加地世俗化了。元曲和明清小說,當然不乏經典之作,詩意也依舊在,典型如《西廂記》《紅樓夢》,但要說唐宋那樣的滲透整個世間的氛圍,以及整體意境的深遠,那個氣韻和氣象,卻實實在在是衰減的。唐之下的文化運行邏輯,正面看就是詩意的不斷衰減,反面看就是不斷地走向世俗化,這兩點是一體兩面的。所謂世俗化就是越來越表面化,越來越偏離內在和本心,詩意的根則就在這裡,這也讓我們明白看到詩意是指向心的內在和深層的。清末民國雖然也有文藝,也同樣不能說不好,卻依舊在這個趨勢內,並且開始偏離我們民族性的根。到了現代更是已經蕭條已極,站在詩意反面的“唯物”便是一個象徵。禪悟就這麼隨之一路沒落下去了。

詩意和禪悟纏繞一體,就是這千年歷史所呈現出來的。詩意與悟性呈正相關,就是其中的那個法則。從歷史的大心法迴歸到我們每個人的小心法,我們便不難得出一個結論:能不能進入悟道這扇門,就看你的心有沒有詩性,你的人有沒有詩意。

中華文化就是一路從詩意中走來的,是伴隨著詩意前行的。往唐之前看,上古無詩,那時的人卻密通天地,對天地深沉敬畏的宗教式情感,正是一種無言也無須言的最高詩意,那時的巫師做法,口中所念或許就是詩的真正源頭。後來廟堂民間開始有歌,西周之歌孔子整理之便是《詩經》,在“五經”中赫然而佔其一。戰國爭雄、百家爭鳴裡,和聲是屈子在《楚辭》裡的吟歎。莊子是中華詩意的極致,眼光極高極毒的清初文評家金聖嘆評“六才子書”,《莊子》居於首。三國魏晉南北朝大亂之世,卻有深情低徊的《古詩十九首》繚繞其間。就是在佛家在禪宗,也常常要說偈頌的,連不識字的六祖也不例外,偈便是詩的一種。禪宗的種種機鋒,也皆是當時情境下,極致詩心下的超絕詩意表達,你不懂,首先就是因為沒有詩意。

中華文化的一切都在暗示著我們這一點,只是我們在一路行一路失去,我們的復興則必要從重續和重建開始。

【四】

所以人要悟道,所謂心性,首先就是養心中的詩性;所謂修身,首先就是修一身的詩意。詩意,是從情感中生長出來的,有情是內,詩意是外。有情與詩意互為來路,人本來有情,要從本來處存,在詩意中養。上篇文章我說情心是道心的雛形,多情是道心的其中功能,很多人不以為然,這裡再次可見。只是這不是最終和全部,而只是基本和起點。只有有情和詩意是不夠的,就像只有小情小調離道還遠,但意境的門卻已經打開了,你只需要不斷前行,就能賞盡沿路的風景。情這個字,人們因為輕視忽略,而體會得太淺了。

所謂情理,人們在理上走得已經太遠;所謂情智,人們在智上已經鑽得太深;這不是不可以,只是有副作用。智是一把雙刃劍,情則是收劍的鞘,有劍無鞘,不僅傷人,也會傷己。解毒,則正在把情這片地也開墾出來,這是揮劍之時所立於的地,這是出了遠門後所要回的家。薄情便重利,過重而出一切戾氣,情之種所長出的詩意,則是化解一切戾氣的純天然中草藥。現在有句話說:“社會風氣的敗壞,是從取笑文藝青年開始的。”這話是有道理的,風氣的確敗壞到這種程度了。文藝是大藥,膩人的只是矯情。

起步從有情和詩意開始,那麼最終的境界呢?依舊不曾離了這個有情和詩意。有情的極致是忘情,所謂忘情只是王弼的“聖人有情,而不為情所累”。詩意的終極在老子的“道法自然”,自然之於人就是人間的生生不息、眾生的一顰一笑,細水長流、炊煙裊裊中的小日子。一切智者,皆是情種;一切聖人,皆是詩聖。這就像證道之證,是落在切實感受上才算數的,而不是知解上,感受是起點也是終點。感受的盡頭是大覺,大覺的盡頭是慈悲,詩意遍在即是大覺,有情遍在即是慈悲。修道上有止觀雙運、悲智雙運,落到平實上不過都是情理雙運;佛法的究竟處皆落在不二,第一個不二就是心境不二、詩事不二。所謂自在,不過就是“人充滿勞績,卻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之上”。

所以說,越有悟性的人,越有詩意。越是可能悟道的人,越是懂得詩意。有詩意的人不一定悟道,悟道的人卻一定有詩意。修道之人可以內斂厚重也可以超逸跳脫,就像唐詩中有沉鬱頓挫的杜甫也有瀟灑飄逸的李白,心底情之熱烈處的詩意,卻是一般無二的。

所以想開發自己的悟性嗎?詩詞正是最好的入道之門。想知道最好的參悟經典嗎?《唐詩三百首》《宋詞三百首》正是最簡易處。進而是一切詩詞,再進而是書法、水墨、國樂等種種藝。人間種種情愫已經皆在其中,要從人間百味中入,再從超逸絕塵處出,終歸是要流動於一心,下接地氣、上通天意。先薰染融化自己這顆鐵石心,再氤氳浮游一份悠遠意。但能一身詩意地活著,對我們多數普通人,這輩子其實也就夠了。詩詞諸藝,就是涵養詩意和多情的路。等你養足了自己的詩性,一身詩意欲噴薄而出時,再看佛道、再參禪悟道,也許就會如決堤之水,水到渠成、一通百通。前段時間《中國詩詞大會》很火,這說明詩意的需求人本是有的,對詩意的領悟是人心中本在的,它不僅先驗地在人心中,也來自中國人的根性和祖祖輩輩傳遞給我們的集體潛意識。詩性如同佛性,本來具足,所謂的修,不過一在守護、一在挖掘。孔子說《詩經》:“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但能思無邪,何愁不了道,何必再悟道。

這不是一個新鮮的角度,而是一個真正的法門。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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