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曉宇丨為什麼胡因夢、林青霞老了不去跳廣場舞?

雷曉宇丨為什麼胡因夢、林青霞老了不去跳廣場舞?

李敖去世消息傳出的那天,我在朋友圈裡見到了胡因夢。

那兩天,正好是週末。一連兩天,她都在北京的一個私人工作坊上課。她的樣子變了,早已不是年輕時候巧笑倩兮的樣子。隨著年紀的增長,她的臉頰消瘦了,顴骨以下凹陷下去,顯得臉蛋不再流暢豐潤如鵝蛋光潔。她的眼睛不再瞧著鏡頭,如煙似蹙。那點憂傷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眼角下垂之後自然而然會產生的慈祥之氣。它們藏在高聳的眉骨下面,又有眼窩和鏡框打下來的陰影,有時候有端莊的笑意,有時候又有凜然之氣,叫人不敢造次調笑。

她還是愛打扮的。她坐在大廳的最前面講課,把身體盤進一張深深的沙發裡。有一天,她穿藍色的長襯衫,搭配一條菸灰色的亞麻圍巾,圍巾的顏色和她淺灰色的超短髮是相配的。還有一天,她換了一件酒紅色的寬鬆套頭衫,搭配棗紅色的披肩。她還是講究顏色、質地和款式,但決不再強調身體的曲線。

這位被學生稱作“胡老師”或者“胡小仙”的女士,她不再是個尤物了。

但在這樣的日子,包括她臨時的學生們,所有人都不禁回憶起了她的過去。有人暗暗崇拜她,有人上去摟著她的肩膀合影,但在發朋友圈的時候,大家都忍不住要放幾張她年輕時候的照片,因為實在太美,叫人目不轉睛——當然,也忍不住會提到那個同樣被打動過的著名的男人。

雷曉宇丨為什麼胡因夢、林青霞老了不去跳廣場舞?

年輕的胡因夢和現在的胡因夢

有一位是這麼寫的:“今天李敖去世,我想她肯定知道了,但是下午上課,絲毫沒看到她動聲色,更加佩服尊敬。一位風華絕代奇女子,年齡大了之後成為智者。容貌已經褪去,卻更顯吸引力。”

這一位,他恰好在胡李二人締結婚約那一年出生。如果那段短命的婚姻能夠持續,生下來的孩子不知道會不會和他一樣,在創業弄潮,又自困自救。

那個下午,在走進這間大廳之前,胡因夢一定非常清楚,迎接自己的會是什麼。有人會看她,有人會端詳她,有人會聆聽她,有人會揣度她,但她早在非常久遠的年頭之前,就已經下定決心,要以那一段痛苦的關係作為自己第二次生命的開端。

在經歷過這麼長時間的療愈之後,這點功力還是有的。她不在乎別人怎麼看她——至少,她懂得怎麼給別人這種感受。那一雙做過演員的眼睛,雖然老了,但還是活的,它們若無其事,既不躲閃,也不尋求。

若問眼前這個女人到底經歷了什麼,那幾乎是一個人盡皆知的、通俗的、恐怖的愛情故事。其中的標配是:缺席的父親、控制狂的母親、壓抑的童年、苛刻的青春期……總的來說,來自愛的荒漠的女人,激發了命中註定的男人的貪婪,二人珠聯璧合,歇斯底里,共謀殺死一段青春。

那個胡因夢到底是怎麼死的,今天的胡因夢就是怎麼生的。這個過程想必緩慢又艱辛,不足為外人道。但好在女主角後來從事的超心理學研究,讓她會在對感情觀的泛泛而論中,流露自己過去愛的代價。

這段話是這樣的——

“一個女人幼年怎麼和父母相處,她在最初的情感裡就會那樣和男人相處。如果經驗不是很好,那麼懷疑、取悅、委曲求全、擔驚受怕都有可能出現。當你在不斷重複這些痛苦的時候,你總有一天會懷疑,另一個人的價值有那麼高嗎?讓你摻和那麼多的自我懷疑和否定,這一切值得嗎?從感覺不堪開始,你會學會懂得疼惜自己,意識到自己多麼不知道善待自己,不知道自己多麼有價值。”

“我在年輕的時候一直追尋最有權勢的男人,我希望在他的廕庇下得到保護。可是後來發現,寄望於另一個人有多不現實,於是我對自己越來越不滿意,不安全感越來越強烈。我去學畫畫……最後我內心的恐懼和慾望終於釋放出來,慢慢我發現自己完全不再有倚賴男人的需要。我的內心就此發生巨大變化。從此,伴侶變成輔佐我的人,配合我的人。我開始佔到了陽性的位置,而他佔到了陰性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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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年輕時候曾經對於愛情非常瘋狂,但是現在這個年紀我發現,很多愛情裡面其實是沒有愛的。愛情是一種能量的渴望和轉化,它會在大腦活動最少的時候出現,大腦一活動多了,這種能量就會消失不見。說得簡單一些,只要一方提出條件和要求,純然的愛馬上就變成了政治和能量鬥爭。愛情是發生在一無所求的狀態下的,等你們彼此熟悉,開始有論斷、成見、批評、期待、失望之後,愛情那個脆弱的能量場就不存在了。”

“女人最大的魅力是順從自己的內心,全然跟自己同在,可又不是任性,當你沉浸在這樣一種純然狀態,奇怪,男人會更願意留在你身邊,因為你處於平衡愉悅的狀態,而他也正在尋求這種狀態。”

“可是女人對於愛的渴求比男人大太多了。心理學上講,是因為女人感情上自給自足的能力比男人差,更加渴望和男人聯結以壯大自己。你把自己交出去,和對方完全在身心靈上融合,這是浪漫的,但是,最終極的浪漫其實是覺悟,是停止在另外一個人身上找愛,找彌補,在自己的精神世界裡悠遊,並且自給自足。”

在李敖之後,胡因夢好像又經歷了很多,當然也包括很多男人。不知道她在兩性關係中,有沒有抵達她自己希望的那個狀態——“在自己的精神世界裡悠遊,並且自給自足”。或者說,這個狀態一旦抵達,是否能夠做到恆久、持續和穩定。

不過,一個人一旦對於自我的匱乏產生了深刻的覺察,就是自我改變的第一步。從認知,到行為,到穩定的行為,再到以這個穩定的系統去傳道、利他,這是一個自洽的邏輯。一個人的生命一旦是自洽的,哪怕其中再有矯情、自私和虛妄之處,也都意味著一種巨大的真誠。

也許是巧合,大家在回味胡因夢的往昔歲月的時候,總是會摻雜幾張她和林青霞的合影。那時候,她們美得不分伯仲,但又跟同時期香港邵氏的女明星不同。何莉莉買衫買到要破產,在30攝氏度的港島仍然要收藏皮草大衣,這寶島雙姝的打扮卻因為不過分趨時而更加經典,襯衫領連身褲,民族風大毛衣、平底鞋、素色的裙子……這些衣服跟香港女明星比起來,算是相當樸素了,又是禁得起走動的,穿在大美人身上,自然而然就有一種言情女主角的悲劇氣息。用亦舒的話說,就是美而不自知。如果換了何莉莉那種明知故犯的美,那就是70歲還要打扮停當去老公的ICU病房擋住其他女人,為的是體面、周全和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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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因夢與林青霞共遊歐洲

臺灣女人向來與眾不同。那一代臺灣女人則更加特別。

非要放在一起比較的話,香港女人是相當極端的。

要麼早早嫁人生子。潮州女人向來如此,她們要的是穩定的經濟和穩定的生活,只要每月記得拿錢回來,不要玩到把人帶回來,日子就是可以平安過下去的。

另外一種,在香港待得略久一點就不鮮見。她們是一些很有些年紀但仍然被人稱為“周小姐”的女性,打扮精緻,出入寫字樓,一年四季到處飛,始終在搏命。她們也許結過婚,更可能從來都是單身,但又毫無疑問是有魅力的。對她們的感情生活多的是好奇,但過於資深也有好處,身居高位,就無人敢當面提及叫人不愉快的話題。

不過再一想,這兩種女人其實都是香港二律背反的統一。1949年之後,底層軍人和軍事貴族去了臺灣,商人和銀行家則去了香港。主婦和港女看似南轅北轍,很可能還互相看不上,但她們的生存邏輯的本質,其實都是商業的邏輯,有對歷史的繼承在裡面——講得失計算,看眉眼高低,學會未雨綢繆,知道講求實際,懂得求仁得仁。

至於那一代的大陸女人,她們簡直就是50後爆款。通常來說,她們是在物質和精神的雙重匱乏里長大的,經歷過反右、文革、嚴打,恐懼、焦慮和不安全感可能已經深刻植入她們的思維模式和行為模式,成為一種條件反射。在她們的成長記憶裡,一個人如果和別人不一樣,那不是值得欣賞的個性,而是意味著某種危險。她們希望和別人保持一致,她們不得不和別人保持一致,她們享受和別人保持一致,如果和別人不能保持一致,這會讓她們感到無所適從。

香港女人在大樓裡生長,不管是寫字樓還是唐樓。大陸女人則在廣場上生長,不論是1960年代的忠字舞廣場,還是21世紀的小區廣場。人到晚年,她們辛苦了大半輩子,終於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男人退休,他們的話語權隨著他們社會生活的終止而大幅度衰減了;子女成年了,不用再過分操心,甚至還有不少金錢上的補貼;女子能頂半邊天,她們向來掌握家庭財務大權,不遑多讓……不過,一個荒誕的現實就是,從集體主義教育下成長起來的人格,一旦得到了“自由”這樣東西,她們是不知道要拿“自由”怎麼辦的。你會看到,她們三三兩兩,和青春時期一樣,又向各種敲鑼打鼓的廣場走去。在整齊劃一的舞動和熱火朝天的話語權褫奪中,她們對自己感到滿意。

雷曉宇丨為什麼胡因夢、林青霞老了不去跳廣場舞?

香港街景

為數極少的50後大陸女人,她們會有懵懂的想要活出自我的意識。不過,因為她們實在是少數派,一方面承受的外部壓力實在超過正常標準,另一方面,矯枉往往必須過正,她們自己也把握不好分寸,獨立和招搖,自我意識啟蒙和個人主義極端也往往一線之隔。最重要的是,女性自我發育單靠本能和勇氣,而沒有與之相匹配的智慧,有時候會顯得有些蠢。

劉曉慶為此付出了代價。

一直到現在,我都認為,她稱得上是個英雄人物。當她的同齡人已經在廣場舞中進行自己的青春模仿秀的時候,她戴著翡翠,還有自己的一方舞臺。別人穿媽媽裝,她穿黑色的皮衣皮褲,還要搭配繫帶的及膝皮靴。別人為婆媳關係糾纏不休,她在苦惱怎麼解決第三任丈夫過於粘人的問題。她當然整過容,也比沒有做過這些事情的同齡女星看起來要精神得多,而且,時至今日,滄海桑田,可她從不流露悲苦的神色。

就跟前面說過的那樣,她太渴望與眾不同,於是也經常授人以笑柄。稅務風波,牢獄之災,固然輕信自負,倒不再提。只說當年她去香港,穿紅著綠,戴一條印著自己名字的金項鍊,襯托得身旁穿T恤牛仔的林青霞像個苦讀的女學生。亦舒不太看得上她,比較欣賞知識分子氣質的潘虹,但卻也不得不佩服她,說,在社會主義底下伊人還敢於如此作風,真是了不起。

她的膽識裡帶著輕浮,她的果敢裡又帶著自誇,她口若懸河,沒完沒了,有一種飽經壓抑之後的旺盛,只要開到荼蘼花事了。這樣的一個人,能活到今天還有一席之地,不是港島主婦可比,內地同齡女性也只有對她揶揄裡透著羨慕,就連“周小姐”那樣的人,也難小覷她,畢竟這樣的生命力是罕見的。

至於她這生命力何來,她的一個朋友給過我一個答案。他說,這一代中國女人,成長在“鬥”的年代,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的確其樂無窮,她們不服輸,也不懂得溫柔,而且混不吝,這大概率都是因為一個人在13歲之前沒有大規模讀過文學名著。

“你看,文革時候跳樓的,扛不住的,都是讀書人和知識分子。”他說,“你也可以說,她無知的部分其實救了她,讓她沒有那麼敏感脆弱,一次又一次地,都能扛過來。”

最後,說回臺灣女人。胡因夢、林青霞、張艾嘉、羅曼菲、丁乃竺、鄧麗君……她們幾乎都出生在逃亡的軍事貴族家庭,故土北望,孤島生存,她們的成長記憶裡有與生俱來的痛和憂傷。不過,和內地同齡女星不同的是,她們的青春期又是和臺灣的經濟騰飛、現代化進程同步的。當一個人的成長,和外部大環境的成長能夠同步,這個過程帶來的自信和自洽,很大程度上可以中和大歷史帶來的傷痛,痊癒自救的機會也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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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因夢與林青霞

亦舒當年提到張艾嘉,曾經非常刻薄,說,女明星最要不得的是兩個,一個誤以為青春永駐,一個愛假裝知識分子。亦舒也是那一代的香港女人,她的刻薄和硬淨一樣,都是壓倒性的。那時候的張艾嘉剛剛去香港拍《紅樓夢》,還很年輕,是不是愛假裝知識分子我不知道。不過,幾十年之後,她倒實實在在是一位擁有創造力和現實掌控能力的導演。

那是一個黃金時代啊。林青霞還沒有嫁人,和最英俊的男明星談戀愛,要死要活。張艾嘉在才子當中周旋,結婚又離婚,劈過腿,又被人劈腿。羅曼菲像個吉普賽女郎一樣,活得熱情,一個臺大外文系女生,非要去美國學舞蹈。丁乃竺早早就在民歌餐廳認識了賴聲川,做了他的大地母親。至於胡因夢,那更不用說了。

對於一個黃金時代而言,怎樣的結局算得上是完美的呢?

隨著年齡增長,她看到角色不一樣的東西,也看到自己不一樣的東西。人生如戲,戲如人生。這是隨時間而來的智慧、自愛、自省、自洽。

我最近養了一條小狗,叫“大有”。春天來了,我帶“大有”去踏青。“大有”還小,第一次追鳥,鳥兒拍拍翅膀,一下子就飛走了。“大有”很沮喪,失去得不明不白,耷拉著耳朵就回來了。誰知道,一拐彎,就是好大一片泥巴地,“大有”看到這片泥巴地,馬上又開心了,玩得樂不思蜀。

世界有時候就像鳥、狗和泥巴地。鳥永遠要飛,這是它的使命。偶爾停一下,但還是要飛,又自由,又危險。狗生來就愛追逐不斷移動的東西,也就是說,註定要追逐自己得不到的東西,它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麼,但憑本能,碰上什麼是什麼。泥巴地,它永遠在那裡,它是不會移動,不會變化的。它不迎接,也不驅趕,來者不拒,去者不迎,獨自吐故納新。

鳥以使命活,像香港女人。狗以本能活,像大陸女人。泥巴地是歷經滄桑之後的不動搖,像臺灣女人。

這麼武斷機械地講話,當然挺可笑的。但你想一想,你是鳥,是狗,還是泥巴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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