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黑是一头毛驴(民间故事)

这个很多年前的故事,虽说一点不离奇,但却一直是我心头一块未愈的伤疤。

当年,我们一家还住在乡下。那是一个有二十几户人家的村庄,坐落在离县城十五公里的山沟,和黄土高原东部山区的其它村庄一样,偏僻静谧,未名于世。

全村近百口人,不能说一点是是非非都没有,但邻里相处得还算和和气气。我们家是下放户,父亲在县城工作,母亲带着我们兄妹四人住在村上。村里人体恤我们兄妹幼小,母亲身单力薄,对我们各方面非常关顾,不然那段日子就太难了。可以说,是这块贫瘠但温情的土地,是村里人乐善、淳朴、勤苦的乡风,像明亮的阳光,像清泠的水份,像无浊的氧气,滋养了我人之初的童年。

那些年,农村人在生产队集体劳作,收获归公,按劳分配,日子虽说过得紧紧巴巴,但谁家都一个样,也就怨言不多,怨气不大,相安无事。

村里养着十几驴、几头黄牛、几匹骡子。这些大牲畜既是最大的财产,也是耕种驮运的壮劳力。因此,它们是全村人的宝。

每到放了暑寒假,我们一帮儿十来岁的儿娃女娃,就跟着大人去放牲口,漫山漫洼疯跑,扯破嗓子吆喝,脸晒得黝黑带红,满身汗渍和泥,当然更多的还是那真正随了天性的快乐和欢愉。

放牛很轻松。几头黄牛都温顺得很,跑散了或是挨近了庄稼地,你喊一声,要不扔一块土疙瘩,牛就听话地回头了。放驴要有趣些。驴性子比较急,吆喝声低了,它不理不睬,吆喝声高了,它又受惊乱跑,而且东赶西跑,西赶东窜,很难收管,干着气没办法。不过,如果哪天有头驴戴了笼头,可就太好了。有个人牵住缰绳,那驴乖乖的,任你骑上去,扯根柳条作鞭子,手中挥着,嘴里驾驾吁吁喊着,像做了将军一般得意。那几头驴背上是黑的,眼圈、嘴唇和肚腹下是白的,黑处很黑,白处很白,黑白分明,精干又好看。只是其中一头驴有点不一样,身型瘦小羸弱,体毛枯稀色暗,特别是右后蹄往外翻长着,腿子明显短了些,一着地软得没劲,所以走起来一瘸一闪的,很丑很可怜的样子。据接生的那个人说,是母驴生下它,不小心踩伤的;也有人私底下说是母驴难产,接生的人下手重了弄伤的。这驴长大以后,样子难看,又干不成活,在村里人眼里就是个丑而无用的废物。

和放牛放驴比,我们最想放骡子,但我们只是想,不敢真的去放,也真的放不了。我记得,那骡子共五、六匹,有黑色的、青色的、杂色的,还有一匹是枣红色的儿骡子。这几匹骡子被村里人看做珍宝,是全村人在十里八乡的骄傲,生产队长一直让村里做人做事最踏实可靠的赵老五专职饲养。赵老五也因此被人高看了些。我们这群娃儿,敢放牛,敢骑驴,却没一个敢放骡子,连靠近一些也怯得很,即是胆大的钢子也只是比我们多说两句大话而已,一来我们确实还小,二来那骡子真个威猛唬人。

我们每到饲养场去玩,总要高高坐在骡子圈的窑顶上,看那几匹骡子。其实,我们不言自明,都在看那匹枣红儿骡子。它太漂亮了,体格壮硕匀称,肌肉滚圆微颤;它头首高扬,长鬃飘飘,机敏警觉,鼻子时时咻咻喷气;它毛色明亮,仿佛披着一身枣红的缎子。我看得出来,伙伴们和我一样,对枣红儿骡子敬爱至极、惧怕至极。有一天钢子说,和我在画上见的马一模一样,不是骡子。在我的眼里,那枣红骡子就是神兽。我就说,也不是一般的马,是古今里讲的天马。这以后,伙伴们就随我叫枣红儿骡子为天马了。至于那头瘸驴,从没人在意。

村里青壮男人不少,但能使唤得了天马的人不多。那赵老五饲养骡子精细周到,在圈里槽边与天马骡子亲近得很,常给它刷毛洗澡,还敢在它身上拍几下,却驾驭不住让它干活,连戴个笼头、拴个缰绳也不行。赵老五说过,那骡子脾性爆烈,稍不随它的意,就撒开野了。有一次,不知怎么惹它了,竟摔过头来要咬我。我挥着手吆喝了一声,我的天爷呀,这畜生飞蹄就踢,幸亏我躲过了,但身后一堵墙被踢塌了半面。

能治得住天马的只有一个人,就是钢子的二叔。这人三十多岁,身形壮实,手脚麻利,一把庄稼活好手。只是他脾气火燥,跟人三言两语不对茬,拳脚就上了,村里没人愿意惹他。世事真是怪的很,那天马见别人像见了前世的仇人,可见了钢子的二叔却像见到了亲爹老子。

据说是那天有人要给天马备鞍子去驮草,它却发起狂来,胡踢乱咬,凭谁也近不了身。恰好钢子的二叔过来了,当下从赵老五手中夺过长鞭,啪啪摔了两声鞭响,咋咋吆喊了两声,那天马立时像吃了泄气的药,一下子就变得服服帖帖了。从此,钢子的二叔成了天马的主人,他想啥时骑就啥时骑,想怎么使唤就怎么使唤。村里人都说,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那年,农村开始实行包产到户。村里分了地,还要分集体财产,包括牲口。分的办法很公平——抓阄。

那天,人们集合在村里的场院,一家出一个人抓阄。我妈说你是老大,你去抓吧。我得意洋洋就去了。男女老少的一村人,聚成一堆,兴奋不已,嘈嘈嚷嚷。有的想要头牛,说牛好使唤好养活;有的说骡子好,劲大,脚程快,出活;有的说驴也行,只是别手臭抓上那头瘸驴。开始各家先抓了号,然后按号抓阄,我抓了个很靠后的号。前面的人开始抓起,抓到称心的,吱吱欢喜;没抓到随心的,就咳声叹气。但大家没有太大的争议,说那是天注定的,争也白争。你猜抓到天马的是谁?事情怪的很,抓到天马的偏偏是赵老五。赵老五满心盼着抓那匹青骡子,因为他晓得青骡子的好。不料钢子二叔先前就抓走了青骡子,而恰巧他抓上了天马。赵老五当时就攥着阄纸蹲在地上,一声不吭,一脸愁苦。大家还起劲笑他,有的说老五你得头彩了,有的说老五你打算用它是骑呢是拉呢还是耕呢。赵老五气得憋红了脸,直瞪着眼说,我当祖宗供呀。人们一片笑声。后来,几经人们撮合,赵老五与钢子二叔作了交换,各得所爱,皆大欢喜。

轮到我抓时,还剩有牛有驴,其中有那头瘸驴。我麻利伸手抓了个阄,三下两下打开一看,当下就呆了闷了。我抓到的竟是那小瘸驴!我当场也顾不上想别的,只是觉得羞臊得无地自容。我知道,这已经是一个不能改变、只能接受的事实了。好在跟赵老五抓到天马骡子不同,大家没有哄笑,好言好语安慰我,还说反正大牲畜你家没人使唤,的确也用不上,这小驴能落你家,也算享了福了。

阄抓完后,人们牵着赶着各自抓的牲畜散了。我磨蹭到最后,赵老五喊几遍,才走向驴圈,去见那头从未入过我眼的丑瘸驴。那极不情愿又无可奈何的感觉,就像去迎娶一个不中意的媳妇,没有欢喜,只有委屈。

我木木地跟着赵老五走进驴圈。赵老五一句话也不说,找来一副破旧的笼头给那驴套上,把缰绳塞到我手里,又在我头上摸了一下,就自顾自走了。

我慢慢醒过神来,看见那驴正站在面前对着我看,一双不长不短的耳朵微微耸动,那条不粗不细的尾巴轻轻摇摆,眼神那么沉静,那么安详。就在那一刻,我的心莫名地动了。当然那心情复杂得很,有些许怜悯,有些许恻隐,后来渐渐有了些惜爱。我终于意识到,老天注定,这驴和我和我家有缘,要成为我家的一员,从此我们将人驴相伴,一起过活。

那会儿,我想我是带着笑靠近那驴的。我略有些迟疑地伸出手,轻轻摸它的头,再摸它的脖子。那驴乖巧温顺,我情不自禁地抱住它的头,我的脸贴着它的脸,好像我们早已相熟,这是久别之后的相亲相拥。我不知不觉就喜爱起这驴了。记得,当时我看着那驴良善的眼光,低声说了句:走吧,咱们回家。

我把驴牵到家,我妈、弟弟和妹妹围过来,半天都不出声。弟弟嘟囔了半句,这瘸....我妈立即抢道,没啥,再怎么说,它是咱家唯一的大牲畜,我们要好好待它。我说咱给驴起个名吧,一家人嚷了一阵,最后我说要不就叫小黑吧,大家都说行啊,就叫小黑,好叫又好听。

从此,小黑便成了我家的尊上,全家人整天围着它转,抢着割鲜嫩的草喂它,小黑吃草时就盯着看,对它爱护备至。有时候,我还偷偷抓一把粮给它填料。我几乎每天都给小黑洗澡,仔细地刷梳皮毛。不出一个月,小黑渐渐上了些膘,毛色也润亮了,显得精壮了许多。每当我牵着小黑走过村巷,人们都啧啧赞许,让我很自豪很得意,全然不觉得小黑的瘸腿是个缺陷,反而成为我爱惜它照顾它的天然理由。

不料想,时间不长就出事了,是我闯的天祸。那天,我牵着小黑去山上放养,走到不知是谁家的一片苜蓿地畔,我四下一看没人,就放心大胆让小黑吃苜蓿。我知道这鲜苜蓿是驴最爱吃的,偏心让它多吃一些。好一会儿,小黑吃饱不吃了,我才满心满意地把它牵下山。

当天傍晚,我就发现小黑有些异常,两耳耷拉,不停地呻吟着,躁动不安,后来就哧哧直喘气,口吐白沫。我想它是病了,连忙跑去叫来了赵老五。赵老五瓣开驴嘴看了看,又在驴肚子上压了压,摸了摸,问我给驴吃啥了,我吱吱唔唔说草么。赵老五又用肯定的语气问道,是不是苜蓿?他见我不做声了,就说这驴得大病了,是鲜苜蓿吃得太多了,胃肠结住了,看样子结得很重,恐怕没救了。我一下子就慌了,吓得哭了起来。我家人都急了,连声问,那咋办?那咋办?赵老五急忙说,快找些麻油灌上。我拿来麻油,大家一阵忙乱,麻油灌了不少,可小黑的病情还是不见缓解。赵老五摇着头,搓着手,说看来没救了。

这会儿,小黑已经倒在地上,白眼仁翻了几翻,腿子抽搐了几下,就再也不动了。我们一家人全哭了。

听说小黑死了,村里好些人来看,有的叹息,有的安慰,有的说这驴不是病死的,肉可以煮着吃。要知道,在那个食物匮乏的年代,人们能吃上一顿肉可是极不容易的啊。可我和我们一家人谁也没有动这个念头,我们已经亏欠了小黑一条命,怎么还能再残忍地吃了它的肉。第二天,我们郑重地把小黑埋在了后山上,还给它起了个小坟堆。

小黑就这样死了。是我的无知害死了它,是我的愚爱害死了它。几十年过去了,我的负罪感一点没有减轻,成为留在我心上一块没有长住的伤疤,时常会痛,会流出些血来。

小黑啊,愿你在天堂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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