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專訪|陸春祥:千年歷代筆記是座富礦

從《字字錦》《筆記中的動物》到《筆記的筆記》和《太平裡的廣記》,以及新近推出的《相看》,魯迅文學獎得主、作家陸春祥意欲從浩瀚的筆記文本中搶救珍貴史料,更希望以一種新的解讀與創作方式,在當下賦予筆記這一文體以嶄新、豐沛的生命力。

名家专访|陆春祥:千年历代笔记是座富矿

陸春祥:以通和趣,

激活千年筆記中的散亂軼事

作為一種傳統文體,筆記曾承載著故事講述、瑣記歷史、細節考據等功能,被認為是中國古典文學中細碎卻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許多我們如今所熟悉的關於歷朝歷代的掌故就出自各類筆記。在近年來的閱讀和寫作中,魯迅文學獎得主、作家陸春祥所關注的焦點始終彙集於這一如今已漸漸逸散的文體。

從《字字錦》《筆記中的動物》到《筆記的筆記》和《太平裡的廣記》,以及新近推出的《相看》,他意欲從浩瀚筆記文本中搶救珍貴史料,更希望以一種新的解讀與創作方式,在當下賦予筆記這一文體以嶄新、豐沛的生命力。

陸春祥:筆記是中國古代除詩賦以外的一種傳統文體,內容極為豐富,包羅萬象,但大致可分小說故事、歷史瑣聞、考辨考據三大類,它是中國傳統文化寶庫中極具特色的一個重點,但除了一些專業研究者和少數幾部著名筆記外,大眾的關注度依然不夠。

其實,歷代筆記中,寶貝不少。歷朝歷代的社會風尚、典章制度、民眾疾苦、詩文書畫、歷史事件、科技記錄,都有十分詳細的記錄,各類人物,各式宗教,就連那些鬼神精怪的故事,也都有言外之意。而且都是以當事人的角度,雖屬野史類,但絕對有大量的乾貨,可以補充正史。

陸春祥:這些年,我一直在歷代筆記的經典中穿行,從漢魏六朝,一直到唐宋元明清,如果按筆記的卷數粗略算算,應該不會少於三千卷。

洪邁似乎就站在我的眼前,他告訴我:這七十四卷的《容齋隨筆》,是他四十多年的心血,裡面有不少值得你讀的東西。這部宋朝暢銷書,連毛澤東逝世前十三天還念念不忘。三十年裡,我至少系統讀過三遍,第三次閱讀,終於忍不住,一下就寫了兩萬多字的閱讀隨筆。這就是《字字錦》的開端。

《字字錦》出版於 2013年,是多年筆記閱讀的結果。除了《容齋隨筆》,蘇軾的《東坡志林》、沈括的《夢溪筆談》、王陽明的《傳習錄》、劉基的《郁離子》、朱國楨的《仿洪小品》等等,我都吭哧吭哧地啃過。《字字錦》半年內連印三次,說明讀者還是比較關注這些經典筆記的。

我讀的筆記,只是歷代海量筆記中之一粟,但各種碎石和金子,迎面撞擊,有時竟有喘不過氣來的感覺。仍然興奮,因為裡面有 “一塌胡塗的泥塘裡的光彩和鋒芒”(魯迅語)。魯迅的這句話,我覺得可以概括筆記裡的“錦”,千年野史,仍有不少光芒。

比如唐代的筆記,基本上淹沒在詩歌那耀眼的光芒背後,其實,唐代各類筆記,與之前漢魏六朝那些志人志怪的作品,已有極大的不同,從文學角度看,相當成熟,歷史瑣聞類筆記則從另一個側面表現了唐代的輝煌。傳奇故事文學味道極濃,如電影《聶隱娘》就取材於裴鉶的《傳奇》,還有如蔣防的《霍小玉傳》、白行簡的《李娃傳》、元稹的《鶯鶯傳》、李復言的《定婚店》、牛僧孺的《韋氏女》,都被後人以各種文學形式不斷演繹。另外,唐代,辨證類的筆記,也已獨立發展成一個大的門類。如前言,段成式的《酉陽雜俎》,博大精深,更成了歷代筆記難以逾越的高峰。

宋代文化超前發達,筆記種類繁多。《宋史藝文志》就記載,小說、傳記、故事、雜類多達1126部,除去一些不屬於筆記類的,宋人筆記就不下700部。宋代筆記,歷史瑣聞一類最發達,且好多都是記敘本朝的軼事和掌故,如前說洪邁的《容齋隨筆》,還有周密的《武林舊事》《齊東野語》《癸辛雜識》,歐陽修的 《歸田錄》等,內容較為真實,它們都是正史的有益補充。

陸春祥:“五四”以後的文學體裁,漸漸凝固成詩歌、小說、散文、戲劇四大類,筆記也就慢慢式微了。不過,一些現代文學大家,都比較喜歡筆記,魯迅、周作人、汪曾祺等的作品中,仍然有不少筆記的影子。當代一些作家也出版了不少書名中冠以筆記字樣的書,但和古代筆記已經大相徑庭了,記敘隨意,毫無拘束,活潑生動,亦莊亦諧,趣味橫生,筆記的味道,很少能夠聞到了。

陸春祥:如前述,唐人筆記已突破了魏晉南北朝筆記內容和形式的限制,前進了一大步,傳奇小說就是起於唐初盛於開元天寶以後。宋代、明代筆記,歷史瑣聞一類最為發達。清代是集大成的時代,各類筆記較前人記敘範圍更廣。

一般的讀者,可以選擇一些經典來閱讀,除上面提到的一些著名筆記外,還有如,晉張華的《博物志》、幹寶的《搜神記》、王嘉的《拾遺記》,南朝劉義慶的《世說新語》、《幽明錄》,宋代司馬光的《涑水記聞》、陸游的《老學庵筆記》,元代陶宗儀的《南村輟耕錄》,明代沈德符的《萬曆野獲編》、張岱的《陶庵夢憶》,清代蒲松齡的《聊齋志異》、紀昀的《閱微草堂筆記》、王士禛的《池北偶談》、袁枚的《子不語》等,這些都是各個朝代具有代表性的筆記。

名家专访|陆春祥:千年历代笔记是座富矿

陸春祥

陸春祥:實事求是說,筆記的寫作,重要環節還是閱讀,這些歷代筆記,需要靜下心來,一字一句地品。《字字錦》扉頁裡有兩個短句:精神是智慧的池塘、虛壹而靜。我想傳遞的意思很明確:虛心專一,放空內心,達到寧靜,就會產生無窮的智慧。

我一般利用早起的時間閱讀,每天一個多小時,無論寒暑,數年不輟。我用的是沒有註解的點校本,我不想被別人的解釋影響自己的判斷,也為了保持閱讀的連貫性,唐宋以後的筆記,大部分文字並不艱澀,當然,也有不懂的地方,沒有關係,可以不斷地比較和辨別,還有字典、辭典可以翻呢,每翻一次,也是一次學習的過程,且許多字詞都有規律,經常出現,你就熟悉了。邊讀邊點評,不求速度,老牛拖車,讀一卷是一卷,每一本讀完,再仔細理一遍,從中選出數則有伸展開拓度的章節,記下我的隨筆。我把這些綜合類的(從內容上分)、比較短小(基本是一千字以下)的筆記合起來,再按古代筆記那樣排列,就有了新近出版的《筆記的筆記》和《太平裡的廣記》。

這兩部書,都屬我的 “筆記新說”系列,《筆記的筆記》40卷,45萬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2017年 7月出版;《太平裡的廣記》33卷,26萬字,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2017年8月出版。從漢魏六朝,到唐宋元明清,我將千年筆記精華做了一次大梳理。

陸春祥:這其實是個大話題。

筆記除博大精深外,也有海量的鬼神描寫,雖奇思妙想,但大多是作者精神無法遣懷的時候,借用鬼神來說人事,看相、說夢、算命、占卦,無奇不有。比如,唐代段成式的筆記《酉陽雜俎》續集卷七,就有二十餘則誦經(金剛經)避禍故事;宋代徐鉉的筆記《稽神錄》,講因果、報應、鬼神靈異、怪物變化,他將這些故事都加上當時的地點和人名,以明其可信。

但我認為,“報應說”也有它積極的一面。倪匡的小說《報應》中,對“報應”是這樣理解的:宇宙間諸神定下了人類生活的道德規範,用報應作為獎懲,地球人沒有一個可以避得過去。綜觀那些千年筆記,作者未必完全相信報應,但都傳遞了這樣的信息:報應其實是一種規律,是一種畏懼,告誡人們不要隨便去打破,要有所敬畏。從這個角度,我的筆記新說系列裡,也謹慎選擇了一些有積極意義的報應例子。

陸春祥:是的,如前述,鬼神題材在中國古典筆記裡(特別是小說故事類中),較為突出,但你不得不承認,古人的想象力,我們今天無法企及,和古典筆記相比,今天人們的創作,實在是想象力缺乏。

連《詩經》中都有不少神話元素,如大雅中的《生民》:周朝的祖先姜嫄因為踩了一個大人的腳印而懷孕生后稷,后稷誕生、屢棄不死、開發農業的天賦,祈求上蒼永遠賜福保佑他的子民。屈原 《楚辭》天問,提出的許多問題,都是神話傳說:鯀治洪水、共工觸山、后羿射日。

現代一些網絡小說,作者基本無積澱,根本就是亂想。

陸春祥:這幾年,我又重新找出魯迅、周作人、沈從文、汪曾祺等大家的全集來讀,感觸很深。魯迅說:“散文的體裁,其實是大可以隨便的,有破綻也無妨。”其實,我們每天都生活在散文裡。對於廣大正在作文和想作文的人來說,一下子放寬了心,做人要謹慎,為文卻須放蕩,周圍的一切,都可以成為創作素材,沒有不好的題材,別管許多框框。

然而,無框之框,無法而法,除了體裁,作散文,細想起來,終究還是有一些章法的,竊以為,有文,有思,有趣,當是散文三個要緊處。

散文集《連山》,我將它定位於行走和思考的產物,這些寫作的底子都是閱讀,閱讀人,閱讀事,閱讀社會,當然行走則是閱讀大地,《連山》就是這些年行走的一個小綜合,如果仔細閱讀,你會發現,裡面仍然有不少筆記的影子,比如開篇《霓裳的種子》,就運用了不少唐宋筆記。讀了不少閒書,我發現好多都能用上,只是要有趣。

陸春祥:散文革命的底氣,愚見,就是建立起自己獨特的座標式閱讀,加上源源不斷積聚起來的生活爆發力,這是唯一土壤,在這樣的土壤中長出來的散文之樹,才會根深枝繁葉茂。

曾文正公有一自題聯,我挺喜歡:養活一團春意思,撐起兩根窮骨頭。

借用生髮,一切散文的題材和形式,都要講和諧,講包容,隨勢應變,這樣才能使散文保持勃發的生機,“春意思”養得鮮活而有趣,就會永遠有好文章。

陸春祥:筆記新說系列已出五部,第六部也已經差不多完稿,預計明年可以出。另外,繼《連山》後,今年八月上海書展,上海文藝出版社將會推出我新的隨筆集《虛引》。

千年歷代筆記是座富礦,我一直樂此不疲。不要以為寫現實就一定有現實性,有些作家寫現實題材,視角仍是“過去的眼光”,如果表現“古代”的題材,能發現古今之間的關聯和相通,那也是現實性,關鍵在通和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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