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
劃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
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
奴為出來難,教郎恣意憐。
我們常常會被平凡的愛情感動,那些平淡而溫馨的生活總是讓人熱淚盈眶。
他們同甘共苦,相扶相攜走過短短的幾十年,而有的人,卻只有同甘,拋卻了共患難。
或許,人這一輩子,若有幸遇到一個願意與你共品人生甘苦的人,也就不枉來人世走一遭。
正如李煜和小周後,她與他相遇於榮華,她陪他走過人生最灰暗的時光。
01
錯的時間遇到對的人。世界很大,眾生芸芸,人與人的每一場相遇都是緣。
有的相遇剛剛好,如李煜和大周后,有的相遇不逢時,如李煜和小周後。
公元954年,17歲的李煜被封為吳王。同一年,娶了司徒周宗18歲的長女周娥皇為妃。
公元961年,一直躲著權力爭鬥的李煜陰差陽錯的當上皇帝,同時封周娥皇為後,即後來的大周后。
公元964年,大周后病倒在床,久治不愈,李煜下旨召來周後遠在揚州的母親和妹妹進宮探望侍疾。
這一年女英(據傳是小周後的小字)已是15歲的婀娜少女,與花容月貌的長姐一樣,生得清麗脫俗,因年紀小,在家中受寵,很是天真浪漫。
她整日守在姐姐的床前給她解悶,逗她開心,心無城府的她,只想著長姐能早點好起來。
但一場措手不及的相見,讓她的人生軌跡有了變化。
那日,女英待姐姐睡後,有些犯困,於是跑回暫居的瑤光殿睡午覺。
熟睡之際,剛下朝的李煜走進了宮殿,撞見了酣睡的女英,看到女兒家嬌憨的睡姿,寫下了《菩薩蠻》。
萊院閉天台女,畫堂晝寢無人語。
拋枕翠雲光,繡衣聞異香。
潛來珠鎖動,恨覺銀屏夢。
臉慢笑盈盈,相看無限情。
殿內一片寧靜,掀開水晶簾,吵醒了熟睡的女孩,她揉著惺忪的睡眼,揚起明媚的笑顏,她的笑,讓人心跳加快。
也許正是這場意外相見,李煜開始有意無意的關注女英。
但作為丈夫,他對髮妻呵護備至,然大周后的病卻遲遲不見好轉。
到了十月,兩人剛4歲的次子仲宣意外夭折,這一次的喪子之痛使大周后的病癒發嚴重,太醫用了各種方法都沒有保住她。
十一月,大周后去世。
傷心不已的李煜寫了數千字誄文悼念妻子,哀痛過度,竟至“哀苦骨立,杖而後起”的地步。
02
朝夕相對,漸生情愫。大周后突然離世,李煜痛失髮妻,女英沒了長姐,同樣的傷痛和懷念讓兩個人交流多了起來。
有時,處理完繁雜政務的李煜會找女英聊聊天,排解心中的悲痛,及笄之年的小女孩,不會說太多安慰人的話,但她懂得傾聽。
許多時候,她都安靜的待在瑤光殿,或者去陪太后聊聊天,也許是因為年紀小,有的悲痛就這樣被時間沖淡了,而她的出現也讓壓抑了多年的李煜放下了緊繃的神經。
相處的時日漸久,那份惺惺相惜的感情,變得有些不一樣了,曖昧的感情在兩人之間流轉。
直到那日,李煜放開一切,讓人給她送去一套綠紗裙,內裡藏了一張紙條,夜半相約。
女英剛看到紙條,是驚慌的,但轉而即欣喜不已,只盼天黑。
那晚月下相約的情景,被多情的李煜寫進了《菩薩蠻》。
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
剗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
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
奴為出來難,教郎恣意憐。
花香襲人,月色微暗,悄悄脫下金縷鞋,踩著清涼的石階去見他,心底的愛意緩緩流淌,那份歡喜怎麼都藏不住。
自那晚幽會之後,李煜和女英的感情愈發濃厚。
公元968年,女英18歲,李煜履行承諾,立她為南唐皇后。
為了與大周后區分,世人都稱她為小周後。
婚禮過後,李煜攜她遊覽金陵美景,他暫時拋開了繁雜的政事,兩人過著才子佳人的生活。
小周後與大周后一樣,詩詞歌賦也頗為精通,常常與李煜吟詩作對,花前月下。
這段輕鬆自在的生活,是兩人短暫的一生中少有的幸福時光。
03
國破家亡,背井離鄉。所有平靜的表象下,都暗藏危機。
南唐朝堂的歌舞昇平下,洶湧著滅國之災。
公元975年,趙匡胤坐鎮的北宋,派兵遣將圍攻了南京,多日苦苦掙扎後,最終李煜為了南唐百姓免受戰火之苦,選擇了投降,寫下了降表,並留下《破陣子》。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
鳳閣龍樓連宵漢,玉樹瓊枝作煙蘿,
幾曾識干戈?
一旦歸為巨虜,沈腰潘鬢消磨;
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唱別離歌,
垂淚對宮娥。
四十年的家,這片山河未曾有過戰爭,但如今,它成了俘虜之地。
國破家亡,看倉皇奔逃的人民,暗自垂淚的宮娥,這一切都讓人心傷。
公元976年農曆正月初二,李煜帶著小周後與大臣抵達汴口。
趙匡胤的四弟、秦王趙廷美會見李煜,二人以文會友,評詩論詞,談得頗為投機。
正月初二趙匡胤作為北宋皇帝接受了南唐的投降,封李煜為“違命侯”。
小周後為鄭國夫人,兩人成了被軟禁在豪華庭院裡的亡國奴。
這一場家國災難,讓曾經天真無邪的小周後,迅速的成熟起來,放棄了華服美酒,一門心思的照顧自己神思恍惚的夫君。
當心裡的痛無法排解時,李煜又提起了自己的筆,曾經寫風花雪夜的手,開始寫亡國之恨,此間寫下了《浪淘沙》。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
羅衾不耐五更寒。
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闌,無限江山!
別時容易見時難。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窗外雨聲不停歇,夜半被薄,寒氣侵體,昏昏入夢。
忘了未在故里,那千里的江山,再見不知是何日?
04
屈辱求生,命散牽機。在這年冬天,宋太祖趙匡胤在“燭光斧影”中不明不白地駕崩,他的弟弟趙匡義繼位稱帝為宋太宗。
從這時候開始,李煜和小周後的生活過的愈發艱難。
公元978年的元宵節,宮中召集各命婦進宮恭賀,小周後也依禮去了。
不料自元宵入宮,過了數日,依舊不見回來。
李煜在家急卻又無可奈何, 一直至正月將盡,小周後才從宋宮中被放出來。
但她自進家門一直未說一句話,只是躲在房中掩面抽泣。
待到夜間快要睡覺時,李煜悄聲向小周後細問情由,小周後終放聲痛哭,哭泣之餘,忍不住大聲埋怨李煜:
“你當初只圖快樂,不知求治,以致國亡家破,做了降虜,使我受此羞辱。你還要問什麼?”
原來好色的趙匡義早就看上了花容月貌的小周後,逼她先是陪宴侍酒後又要強擁侍寢,小周後不從,太宗就用李煜的命威脅她。
後又被宋太宗命宮女綁住她的手腳,強行欺負了,過了半個月生不如死的日子。
李煜知道整件事後,恨不得手刃太宗,但現實卻是,他連宮門都進不去,又無顏見妻子,於是將自己關在了書房。
他躲著不敢見妻子,心中的苦痛又無處發洩,只能填了一首又一首思念故國的詞曲,既是表達喪國之痛又寄託愛妻受辱之恨。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
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春去秋來,時光匆匆,寒雨打下的落花,誰人懂它的無奈。
人生有太多事讓人生怨,似那東流的江水,無法阻止它的奔騰。
自此宋太宗常強召小周後入宮,一次竟然召來數名宮廷畫師躲在宮緯之後,趙光義要讓他們把現場描繪下來!
小周後如何掙扎,也沒有逃過這次劫難,後有了那幅著名的《熙陵幸小周後圖》。
每次小周後應召人宮,李煜就失魂落魄,坐臥不寧,徹夜難眠,望眼欲穿。
壓抑在心底的思鄉之情噴薄而出,有了《喜遷鶯》。
曉月墜,宿雲微,無語枕頻倚。
夢迴芳草思依依,天遠雁聲稀。
鶯啼散,餘花亂,寂寞畫堂深院。
片紅休掃盡從伊,留待舞人歸。
想到芳草依依的故鄉,聽那高飛的雁聲也漸少了,故里,你是否在等我回去呢?
李煜是個純粹的文人,不懂得掩飾自己的感情。
他對故國的思念終於讓太宗起了殺機,從金陵安富尊榮的享樂生活,到汴梁的蕭索淒涼,李煜和小周後滿腔都是悲憤和怨恨。
同年七夕之夜乞巧節,李煜的四十二歲誕辰。
大家為李煜拜壽,酒過三巡,淪落在異鄉受人凌辱到幾乎麻木的李煜,勾起了他對不堪回首諸多往事的苦思苦戀。
回憶以前的歌舞歡飲,回憶江南的時節,群臣祝賀,賜酒賜宴,南唐的繁華。
如今孤零零的二人,比囚犯只少了腳鐐手銬,愁腸既起,文思泉湧,先填一闋憶江南的小令,《望江南·多少恨》。
多少恨!
昨夜夢魂中,還記舊時游上苑,
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
藏了這許多的恨,也擋不住思念,還記得曾經車水馬龍的繁華之景。
填完之後,胸中的悲憤,還未發洩盡淨,再填一闋感舊詞,道出了自己無限的心酸和一生的愁緒。
由此也誕生了詞史上最感人,成就也最高的千古絕唱——《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昨夜,刮東風了,故國舊事只在天上的明月裡能看到,高樓瓊宇,雕欄石階都還在,只是人不似昨,滿腔愁緒無處解。
李煜情緒激昂的填詞,傳到了太宗趙光義的耳中,這首詞終於令太宗忍無可忍,勃然大怒。
於是決定除掉李煜,派人賞賜給他一杯御酒,但事先在酒裡摻了致命的牽機藥。
李煜不知情的飲了。
到了夜間毒發之時,他身體開始抽搐,忽然從床上躍起,手腳忽蜷忽曲,頭或俯或仰,身子頭首相接作牽引織機動作數十次,不能停止。
小周後嚇得魂飛魄散,雙手抱住李煜,哭著問他何處難受,李煜口不能言,只是把頭俯仰不休,然後倒在床上,頭最後依到小周後的懷裡,再探鼻息,已是氣息全無。
一代詞帝,南唐君主,就這樣痛苦的死去。
小周後抱著李煜的身體坐了很久很久,直到他的身體完全僵硬,她才起身替他整理好遺容。
之後的日子,她整日不理雲鬢,不思茶飯,以淚洗面。
終因經不起悲苦哀愁與絕望驚懼的折磨,於當年自殺身亡,追隨李煜而去。
一代佳人紅顏薄命,也香消玉殞。
他的一生,悲苦相交。
作為君主,他丟了國家,是罪人。
作為詞人,他寫出了名傳千古的詞,但他終其一生也沒有做成自己。
她的一生,原本只是一個普通官家閨秀的一生,只是,剛好遇上了他。
她的純真為他,她的屈辱心酸也是為他,她最後為他捨棄一切,甚至生命。
因為她愛他,很簡單的理由。
但他們的不幸是剛好生在那個朝代,處在那個位置。
於是,一切都變得沒了最初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