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瑞午:徐志摩、陸小曼身後的那個男人


晚年時的翁瑞午與陸小曼


1

一個男人,如果功成名就在主流社會有一席之地,再會些吹拉彈唱或琴棋書畫,那是錦上添花。反之,一個男人,雖然吹拉彈唱、琴棋書畫無所不能,卻終生未能在主流社會有一個位置,那就是不務正業、玩物喪志了。

這就是中國的遊戲規則。

翁瑞午,很不幸,屬於後者。

他京劇、崑曲、評彈樣樣拿得出手;擅長行書、小楷、花卉,詩文出口成章;富收藏;還會中醫推拿。和張大千、趙眠雲、江小鶼等人交情深厚。

但,人們記得這些人,卻不記得有過他。

提及他,會說,那個和陸小曼同居的戲子嗎?

這個一向不被人看重的“戲子”,卻是陪伴陸小曼生命中最長歲月的一個男人,他們的關係,不是愛情,勝似愛情,不是親人,勝似親人。

2

說他是戲子,因他玩票玩得好。他與陸小曼、徐志摩三人曾合演過一次《三堂會審》,由陸小曼演主角玉堂春,劇中紅袍由徐志摩扮演,翁瑞午演王金龍。


翁瑞午


現實生活中,三人的關係也非常微妙。翁瑞午是作為推拿醫生進入到陸小曼的人生裡的。他也算名門之後,祖輩是常熟翁家大戶,父親是清代知名畫家,幼承庭訓,通曉國畫。也曾到香港英國皇家學院就讀,不知何故,沒有畢業,只獲得肆業證書;曾經官至海軍部軍需處長,也未在此道一直走下去;他又受業於名醫丁鳳山,得到真傳。

他向丁先生學推拿下過苦功,面前擺一疊磚,他一掌擊下,可教其中所預定之某塊碎掉,而上下諸磚都保持完整。據說,練就此功後,他在推拿時運用體內之氣時,有獨到的效果,往往手到病除。二十多歲便在上海開業行醫,因此生活富足,出門汽車代步,一時也算滬上名人。

雕塑家江小鶼是他的至交,有次去找他,說徐志摩想請他幫忙,徐夫人陸小曼患有哮喘和胃疾,常常疼得痛不欲生,找了很多名醫都無法根除病痛。聽說翁瑞午醫術很高,就託了江小鶼前來說辭。

翁瑞午第一次見到陸小曼,她不僅沒有傳說中的美,反倒被病痛折磨得面容蒼白、憔悴、毫無神采,而且脾氣很大。

經翁瑞午幾次推拿治療後,陸小曼的病痛大為好轉,最顯著的效果是,以前她經常昏厥,經翁瑞午治療後,再也沒有過。陸小曼病痛緩解後,像變了個人,說話輕聲細語,待人和顏悅色,很少再發脾氣。徐志摩很感激翁瑞午的醫治,邀請他經常來徐府,一來治病,二來呢,翁瑞午知曉天文地理,很健談,一個小笑話能講得眉飛色舞、手舞足蹈,只要他在場,陸小曼就笑聲不斷,徐志摩也希望翁瑞午能常過來陪伴寂寞的陸小曼。

為什麼會寂寞?陸小曼是因為愛情才和徐志摩結的婚啊。陸小曼的乾女兒何靈琰回憶說:“對於徐幹爹,我認識的就不太清楚了,因為他在家的時候很少。只記得他是一位白面書生,帶副黑邊眼鏡,下巴長長有一點凸出,人很和氣,不太高談闊論,很安靜的。

當他在家時好像也不太適應家中那種日夜顛倒的生活,有時他起早了,想早一點吃飯,叫傭人,傭人總說:‘小姐沒有起來,等她起來一塊兒吃吧。’他性情很好,很少發脾氣,平時乾孃吸菸,天亮才睡,他又不吸菸,只有窩在乾孃背後打盹兒。這個家好像是乾孃的家,而他只是一位不太重要的客人。”

徐志摩不常在家,倒是翁瑞午天天報到,有些喧賓奪主的味道,當何靈琰認徐志摩乾爹時,也將翁瑞午一併認作了乾爹。

這麼看來,民國時期的風氣比時下都開放:如今的男子,怕是做不到讓其他男人天天上門來陪伴嬌妻的吧?



徐志摩對此事的豁達有兩方面的原因,一呢,他受過西方教育,認為女人婚後也應該有權結交喜歡的朋友,他自己亦和好友之妻情如手足彼此關心,比如林徽因、凌叔華;另一方面,他也相信翁瑞午與陸小曼僅是談得來,共同喜好鴉片而已。

徐志摩麻將打得最漂亮,他善於臨機應變,牌去如飛,有如談笑用兵,十戰九勝。他對鴉片與麻將有一番妙論:“男女之間的情和愛是有區別的,丈夫絕對不能干涉妻子交朋友,何況鴉片煙榻,看似接近,只能談情,不能愛,所以男女之間最規矩最清白的是煙榻,最曖昧最嘈雜的是打牌。”

他認為,夫婦之間是愛,朋友之間是情,男女的情愛既有如此分別,丈夫就不應該禁止妻子結交男朋友。另外,翁瑞午和陸小曼初始也的確沒什麼,他們只是聊得來,兩人有很多共同愛好,比如美術和戲曲。

翁瑞午對京劇、崑曲和評彈都有研究,而且延請名師教過。他工旦角,扮相很俊美,唱做俱佳,可是個子比較大,為了彌補這個缺陷,他採取程硯秋的辦法,屈腿蹲身走臺步,平時以雙膝間夾銅板走圓場苦練經年。

陸小曼也有拍曲的愛好,昆亂不擋,每在友人雅聚時,鳳鳴一曲,還曾在京在滬多次參加各種名目的會演和義演。徐志摩雖偏重於西學,對京昆也喜歡,他有時也會參加翁瑞午和陸小曼的演出,但他沒受過專業的訓練,只是上臺湊趣玩票。

3

陸小曼花費很大,生活可謂奢侈,出入有小汽車,家裡的傭人不少。她喜歡隨便買東西,從來不問價錢如何。有傳言說她曾養過一個奶媽專供她每日有人乳喝。

有次,她向郁達夫的夫人王映霞抱怨:“每月至少得花銀洋五百元,有時要高達六百元,這個家難當,我實在當不了。”



這些花銷單靠徐志摩一人根本解決不來,他一月要幹三四份差使,賺一千大洋依然入不敷出。翁瑞午時常對他們有些資助。他二十二歲開始養家,自己有五個子女需要負擔,但是,對陸小曼在生活上的要求從來是來者不拒,有時週轉不過來,他就變賣家裡的字畫與古董。一一他愛這些東西,可以花高價買來賞玩,遇到手頭緊張,他也捨得出手賣掉換取生活費用。

翁瑞午對女人也是懂的,對陸小曼這個紅粉知己尤為關懷體貼,什麼事情都習慣說:“我來,我來!”只要陸小曼過得比他好,要他怎麼樣付出都可以。他們一起唱戲,共同遊玩,偶然合作一幅畫;送她喜歡的畫作,給她按摩,聽她訴苦,提供金錢,不遺餘力。他對陸小曼只有供給而沒有所求,這種關係讓陸小曼非常享受和放鬆,漸漸地,翁瑞午成了陸小曼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個重要元素。

他們真正走到一起,是在徐志摩去世後。

1931年11月19日,徐志摩經南京趕回北平,是為及時參加林徽因的一個活動。行前在滬與翁瑞午懇談,再次要求他好好照顧陸小曼,翁瑞午鄭重地承諾了。想不到這次託付竟成他倆之間的永訣。為省錢,徐志摩乘坐郵政方面的一架小飛機,飛機在山東境內失事。

當然,坊間還有完全不同的一種說法,說1931年11月17日,徐志摩在他與陸小曼結婚五年後的一天,再次勸小曼不要吸鴉片、不要和紈絝子弟翁瑞午混在一起等等,被小曼怒擲煙槍打掉了眼鏡。徐志摩傷感地離家出走,在江浙朋友處盤桓兩日後,搭乘飛機赴北平,失事。

不管之前發生了什麼,徐志摩驟然去世對陸小曼打擊之大是非常確定的。她幾乎痛不欲生,翁瑞午則不分晝夜陪在她左右。

陸小曼後來對別人說:“我與翁最初絕無苟且瓜葛,後來志摩墮(墜)機死,我傷心至極,身體太壞。儘管確有許多追求者,也有許多人勸我改嫁,我都不願,就因我始終深愛志摩。但是由於舊病更甚,翁醫治更頻,他又作為老友勸慰,在我家長住不歸,年長日久,遂委身矣。但我向他約法三章,我們不正式結婚,不許他拋棄髮妻。”

翁瑞午的髮妻叫陳明榴。其父與翁端午的父親是換帖兄弟,他們一個是桂林的知府,一個是青浦的知縣。當時兩位夫人正巧同時懷孕,說好如果是同性,就結為兄弟或者姐妹,如果是異性,就結為夫婦。結果翁瑞午和陳明榴同是1899年5月生,後結為夫妻,生下五個兒女。

對於父親與陸小曼的關係,翁瑞午的大女兒非常憤怒,她從九歲開始跟著父親進出徐府,對陸小曼很熟識,但是她一直無法接受父親與她的同居關係。

她曾哭著質問陸小曼說:“你為什麼抓住我父親不放?”看到女兒悽慘的樣子,翁瑞午也很難過:“你不要這麼說,我和你媽媽是有感情的,我們生育了你們五個孩子,過了幾十年,怎麼離得開你媽媽呢?”“那你為什麼老到這裡來?”翁瑞午無言以對。

不僅女兒強烈反對,外界所有人都質疑兩人的關係。

初始,翁瑞午住陸家二樓,陸小曼住三樓,既有關照,又互相獨立。當徐志摩死後,作為公公的徐申如每月寄一些銀兩給守寡的兒媳婦陸小曼。有一天,徐申如得知翁瑞午已經住到媳婦家,便斷然拒絕提供生活保障。到那月底,徐申如送來三百元並附了一張紙條:“如翁君已與你同居,下月停止了。”



後來才知道,徐父買通弄口看門的,監視著陸小曼的一舉一動。那時,翁瑞午與陸小曼不過是一對抽鴉片的煙友。當他得知徐申如的決定,大怒,毫不客氣搬上三樓,但另設一榻而睡,從此以後陸小曼的生活,全部由他負擔。

1960年前後三年,物資奇缺,為了一包煙,一塊肉,翁瑞午不惜冒著酷暑、頂著嚴寒排長隊去設法弄到。他有一香港親戚,時有副食品惠寄,翁瑞午也只取十分之一,餘者都送給小曼。陸小曼發病,他端湯奉藥,不離左右。

據陸小曼表妹吳錦的回憶:“陸小曼所受的病痛是常人無法想像的,從二十多歲到六十多歲,她每次大便都相當困難。在徐志摩死後,我和陸小曼生活在一起,就由我幫她用香油灌腸才得以排便。當時香油很緊缺,為了少排便、少麻煩,她儘量節制飲食,其中的苦絕非三言兩語就能講清的。”

翁瑞午本是個有天賦的人,只要他稍微注意經營一下自己,那麼無論在書畫、中醫還是戲曲,都可能成名成家。但是,他對自己的人生卻是不經意的。甚至,他對自己都完全沒有對陸小曼上心。

他花錢讓她向賀天健學山水畫,希望她在繪畫方面有突出造詣,儘管因此經濟負擔很重。為了緩解壓力,他到江南造船廠當會計科長,收入不菲,卻仍難以支撐兩處家用和陸小曼學畫之費,只得不時變賣祖傳的書畫古玩。

4

陸小曼和翁瑞午從1928年到1961年,共同相處了三十四年。兩人的關係頗值得玩味。

陸小曼真正愛的男人類型一直是徐志摩那種似水柔情、陽春白雪的男子。但翁瑞午不是。

電視劇《人間四月天》裡,翁瑞午是無所事事的紈絝子弟,其中有一個鏡頭,他和陸小曼躺在榻上吸鴉片,正吞雲吐霧,徐志摩的父親衝進來,翁瑞午只做視而不見,傲慢得很。



陸小曼有一個叫張方晦的學生,同翁瑞午也很熟,有次翁瑞午同她說:“人稱陸小曼是海陸空。指她的三個男人:第一個男人王賡是陸軍出身,我是海軍出身,徐志摩則死於空難。”

張方晦聽到這番話很反感,多年後撰文,認為翁瑞午很無聊,在精神世界裡完全配不上陸小曼。陸小曼自己也對張方晦說過:“翁先生口無遮攔,胡說八道,你不要聽他的那一套。別受他的壞影響。”

翁瑞午六十多歲時,還曾有過一次“新戀情”。

1955年前後,翁瑞午結識了一個叫“小寶”的關姓女學生,關姑娘是來跟陸小曼學畫的,因為走動得挺好,翁瑞午就和陸小曼把關姑娘認作乾女兒,關姑娘稱翁瑞午為“寄爹”,叫陸小曼為“寄娘”。

可是後來翁瑞午卻和關姑娘相戀成孕生下了一個女孩。此段關係在那個時代被視為“道德敗壞”,翁瑞午因此入獄,並在獄中得了肺病。

對此,陸小曼只表示了不滿,但並沒有同翁瑞午翻臉,更未離開。翁瑞午出獄後又回陸家,而且翁瑞午與關姑娘的孩子也一直由陸小曼代為撫養,視如己出,甚至後來翁瑞午去世,她自己入不敷出,仍堅持養育這個孩子。

翁瑞午和陸小曼可以說互為需要,相依為命,這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翁瑞午失業後,兩人生計全仗翁瑞午香港親友匯款接濟。



徐志摩的老友,徐陸二人的證婚人胡適來信相勸,希望小曼速來南京開始新生活。小曼卻對人說:“瑞午雖貧困已極,始終照顧我無微不至,廿多年了,何能不仁不義把他逐走?”

她不僅沒有離開,翁瑞午的原配去世後,她以續絃的身份進入到翁家,從檔案裡看到陸小曼在1959年填寫的表格上,將翁瑞午寫在“家庭人員情況”一欄裡,視他為自己家裡人,從而清楚地表明瞭陸小曼的心跡。

翁瑞午的女兒長大後也逐漸接納了父親與陸小曼的關係:“其實陸小曼也蠻可憐的,徐家的公公不喜歡她,不讓她參加徐家的所有婚喪喜事;我家也是同樣的。但是她還是蠻想到我們家的。

有一年,她讓裁縫做了五套新衣服給我們五個兄弟姐妹。在媽媽去世後,當我們家裡的喪事統統辦完後,她讓爸爸帶著我和兩個妹妹國光和重光到陸家去。父親和陸小曼燒了桌好菜給我們吃。想想、他倆,也算很苦心為人了。”

這個女兒結婚時,陸小曼精挑細選,給她送了一套白綢睡衣褲和衛浴瓷器做新婚禮物一一這套瓷器是當年徐志摩到英國定製的,她自己一直捨不得用,這次作為賀禮送給翁的女兒,很是重視。

在上海中國畫院保存著陸小曼剛進院時寫的一份“履歷”,裡面有這樣的詞句:“我廿九歲時徐志摩飛機遇害,我就一直生病。到1938年卅五歲時與翁瑞午同居。翁瑞午在1955年犯了錯誤,生嚴重的肺病,一直到現在還是要吐血,醫藥費是很高的,還多了一個小孩子(毛毛頭)的開支。我又時常多病,所以我們的經濟一直困難。翁瑞午雖有女兒給他一點錢,也不是經常的。我在1956年之前一直沒有出去做過事情,在家看書,也不出門,直到進了文史館。”

1961年,翁瑞午託人請作家趙家壁和趙清閣(就是老舍的緋聞戀人)到陸家。此時他已近彌留之際,他對兩位朋友說:“我要走了,今後拜託兩位多多關照小曼,我在九泉之下也會感激不盡的。”



無論外界如何評說翁瑞午這個人,他對陸小曼的情深意重是無可質疑的。古人云: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弛。在世人的印象中,陸小曼是個明媚、豔麗的女子,但是翁瑞午認識她時,她就拖著病體之軀,後常年吸食鴉片,以致面色青黃,到了五十歲,更瘦弱蒼老、頰萎腮癟,口中只剩一二餘齒。

若說翁瑞午圖她的貌,並不完全符實。

陸小曼的乾女兒何靈琰在多年後評價翁瑞午說:“現在想想這個人也算多情,他對乾孃真是刻意經心,無微不至。徐幹爹去世後,他更是照應她,供養她。後來乾孃煙癮越來越大,人更憔悴枯槁,而翁乾爹又是有妻有子的人,她給他的負擔重,而他卻能犧牲一切,至死不渝。細想若無翁瑞午,乾孃一個人根本無法活下去。”

陸小曼生活中出現的三個男人中,她與翁瑞午生活最長,從1928年到1961年,共三十三年。她對翁瑞午的情感也最複雜,她一面說,我對翁沒有愛情,只有親情。一面卻又跟翁瑞午不離不棄、沒有任何名分地生活了三十多年。



感情原本就微妙複雜非外人所能說清,王賡可謂正人君子、社會棟樑,可小曼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徐志摩與陸小曼的愛情可謂動天地泣鬼神,可生活中衝突頻頻,幾乎瀕臨破裂。

陸小曼曾對王映霞說過:“照理講,婚後生活應過得比過去甜蜜而幸福,實則不然。徐志摩是浪漫主義詩人,他所憧憬的愛,最好處於可望而不可及的境地,是一種虛無縹緲的愛。一旦與心愛的女友結了婚,幻想泯滅了,熱情沒有了。”照此看來,如果徐志摩不死,陸小曼與他究竟怎樣,還是兩說。

或許,陸小曼其實自己也不清楚,真正適合她的並不是那個陽春白雪般的男子徐志摩,而是看似俗氣,卻無論大事小事都能為她擔當的翁瑞午。

她與翁瑞午之間不是她所向往的男女愛情,卻是最接地氣、最實在可靠的感情。

END

作者楊萍,本文來源《人生這場盛宴:十八位民國大男人的愛戀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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