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影視遭遇國粹——電視連續劇《人生幾度秋涼》觀評

我們是不妨把《人生幾度秋涼》喚作“類型影視劇”的——一種繼警匪片、恐怖片、偵探片、科幻片、喜劇片、西部片、災難片、言情片、武俠片、諜戰片、戰爭片等之後,又一種影視劇新形式——“文化片”。


近年來,中國大陸影視劇的文化含量漸漸濃郁了起來。將文化澆鑄於影視劇中,正成為影視劇創作的一種新趨勢、新類型。如海飛創作的電視連續劇《旗袍》,等等。


在所有“文化片”中,《人生幾度秋涼》難說是最優秀的,但絕對可以說是優秀的。它之所以優秀,原因有很多。首先是它具備了充足的影視元素:民國、亂世、京城,王室、軍閥、洋人,商賈、販夫、佳人,華府、青樓、古墓,親情、友情、愛情,忠誠、野心、背叛,算計、報復、獻身,正義、堅貞、邪惡……再加上博大精深的中華古玩文化與京劇藝術。這樣的影視劇,想不好看都難。


更何況有張鐵林、李成儒、李立群、斯琴高娃、英達、李丁、馬叔良等影視大腕的加盟。


劇本共31集,13年前投拍的,由陳燕民編劇並導演,中國煤礦文工團、中視喜洋洋廣告有限公司聯合出品。近日它又在熒屏上掀起了一場點播小熱潮。可見好的文學藝術作品,是能夠經受住時光淘洗的。


類型小說、類型影視劇都必須肩負起一個職責,那就是應將作品所涉獵到的專業知識,最系統地提供給讀者或觀眾。這一義務履行得如何,關涉影視劇本身的精彩度。


這一點,《人生幾度秋涼》做得很好——


該劇的故事內核是“古玩”:唐古詩帖、明成化鬥彩雞缸杯、舍利子珍珠衫、元釉裡紅、元青花瓶、清孫中堂手跡、雍正御印、明宣德雪花藍碗、商銅簋、清官仿窯瓷器、宋三足筆洗、明白龍花插、宋定窯瓷盤……


一件件堪稱國寶的古玩,串連和推動著民國初年京城幾個“古玩人”的命運沉浮。觀眾在觀賞電視連續劇的同時,都酣暢淋漓地惡補了一通古玩知識——


劇名取自於蘇軾詞《西江月》:“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亂離的世道、變幻的命運,跌宕的情節、悲涼的人物……一部充滿歷史意識和悲劇精神的電視連續劇。



城頭變幻大王旗。


劇本裁剪是民國初年的一段歷史風雲。軍閥混戰,你方唱罷我登臺。只幾年功夫,京城就換了三任大帥。第一任和第三任大帥在劇中都沒有正式出場,作為一種故事背景而存在。只有英達飾演的第二任大帥,走上了前臺,走進了富三爺的後院、走進了洋人的領事館,左右著劇中各主要角色的命運走向。


“古玩”和“京劇”這兩條紅線,時而各自獨立運行,時而交織在一起,串聯起了整部電視連續劇的劇情和人物命運——


京城海王村古玩店尚珍閣老掌櫃梁有德貪一時之利,導致眼光失準,誤將一幅仿作當真跡賣給了帥府,被迫告老還鄉,將尚珍閣交給大徒弟周彝貴管理。周彝貴牢記師父教誨,誠信為人,經營有道,尚珍閣日漸紅火。


古錢店賈方齋掌櫃餘旺財,是個壞事做絕的主兒。他一心思謀著要將尚珍閣據為己有,不斷使壞,一方面挑撥離間,腐蝕拉攏,另一方面勾結帥府的董副官,將周彝貴投入大獄,對尚珍閣二徒弟田守常威逼利誘,終於將尚珍閣奪了過來。


前清王爺富嗣隆一心想做成一件“大事”——重做人上人,在府中供養京劇戲班牡丹班,以此攀附帥府。另一方面,他為取得洋人的支持,不惜充當洋人搜刮中華國寶的急先鋒,最終如願以償,坐上市長的寶座。


富嗣隆在後院供養牡丹班,引發了一場永無寧日的家庭戰火。牡丹班兩個當家花旦牡丹紅和含玉年輕貌美,令富太太感覺到自己在富府的首眷地位受到嚴重威脅,她不斷主動出擊,最終在馬師爺的陰謀策劃下,將牡丹班逐出富府。


富嗣隆的女兒富儲秀青春靚麗、活潑開朗,她與周彝貴的兒子周子貴一見鍾情,但二人的愛情卻遭到董副官的百般迫害,最後兩人帶著周彝貴等人贖回的中華瑰寶——唐古詩帖,逃出了董副官的魔爪。


國寶不斷流失,令周彝貴和官仿窯正宗傳人吳德章痛心疾首。二人不折不撓,積攢實力,最終與富嗣隆一起,將古詩帖從洋人手裡贖了回來。二人雖陡然間變得幾乎不名一文,但卻都為自己做了一件大事而倍感欣慰。


古詩帖失蹤,洋人和帥府通緝周彝貴、吳德章,富嗣隆急忙逃出京城。不久京城易幟,富嗣隆潛回京城,卻發現富府已經易主,明白遭到了馬師爺的算計。賣身投靠新大帥的董副官殺人滅口,將富嗣隆和周彝貴押上刑場……


整部劇情節跌宕起伏,扣人心絃。



影視劇是一種結構藝術。戲劇結構的成敗,決定於人物關係的構建;而戲劇衝突強烈與否,則決定於人物關係的改變。


遵守“三角鐵律”構建人物關係,大幅度進行人物關係的改寫,是影視劇創作的兩大秘訣。


所謂人物關係構建的“三角鐵律”,就是先制定一個“主三角”作為框架,然後以此為基礎,向外延伸、拓展,以三角中的某一角為原點,又結構起新的人物關係的“鐵三角”,如此不斷推進、擴展,最終形成一張繁複的人物關係網。


諸多人物“三角”彼此獨立,又彼此膠著,推動故事情節的人物命運的發展。而影視劇是否扣人心絃,則取決於人物關係的改變程度。人物關係改變越大,戲劇衝突就越強烈;戲劇衝突越強烈,劇情就越精彩。


《人生幾度秋涼》整部劇的骨架由一個大“三角”撐起:尚珍閣掌櫃周彝貴(李成儒飾)、王爺富嗣隆(張鐵林飾)、賈方齋掌櫃餘旺財(李立群飾)。劇本在此“元三角”上,不斷衍生出新的人物關係“鐵三角”,譬如——


主三角:周彝貴、富嗣隆、餘旺財。次三角:周彝貴、田守常、吳德章;富嗣隆、富太太、牡丹紅;餘旺財、馬師爺、董副官……次次三角:周彝貴、吳德章、周子貴;周子貴、富儲秀、田冬梅;富嗣隆、富儲秀、含玉;含玉、德子、奎五爺;餘旺財、小素貞、田守常;田守常、田冬梅、周子貴……


戲劇衝突源於人物關係的改變。如:周彝貴與富嗣隆,一為草民一為王爺,最後卻成了“盟友”;富嗣龍與馬師爺,原本為主奴關係,最後奴才霸佔了主子的妻子與家產;田冬梅與周子貴,自小青梅竹馬,不料周子貴卻愛上了富儲秀。


又如:餘旺財與丁二,本來狼狽為奸,最後卻成為死敵;富嗣隆起先慷中華國寶之慨,結洋人之歡心,最後被現實喚醒,與洋人結下樑子;含玉與富嗣隆,一為客人一為主人,最後卻被告知兩人原本是父女……


正是由於足球狀人物關係網的編織,以及人物關係的大尺度被改寫,《人生幾度秋涼》才獲得了一種引人入勝的結構魅力和情節魅力。



《人生幾度秋涼》的塑造的人物形象也是流光溢彩的。它將藝術的解剖刀探入幽暗的人性深處,對人性的斑駁與複雜,進行了深刻的洞察、挖掘、揭示與彰顯。自然,這不僅與影視藍本有關,更與演員們高超的藝術表現力直接相關。


不必說被古玩界同行譽為“獨眼”、業務精湛、功底深厚、目光犀利、判斷精準,宅心仁厚、誠信不欺、樂於助人、重情重義,忍辱負重、百折不撓、忠貞愛國、義薄雲天,全力保護國寶免使流入洋人之手的尚珍閣掌櫃周彝貴;


不必說削爵遞祿,起先幻想東山再起,不惜用戲班和珍寶投大帥與洋人之好,以換取權力,最終幡然醒悟,與洋人決裂,對愛好一意孤行、對朋友豪爽仗義、對太太剛愎無情、對女兒一腔柔懷的前清王爺富嗣隆;


也不必說銅臭燻心、見縫就鑽、攀附權貴、挖墳盜墓、陰損狠毒、壞事做絕的古錢店老闆餘旺財;狐假虎威、仗勢欺人、妒火中燒、迫害純良的董副官;處心積慮、老謀深算、恩將仇報、原形畢露的馬師爺;


單說那斯琴高娃飾演的唐家老太,只寥寥幾個鏡頭,只幾句不鹹不淡、不溫不火的臺詞,就直往觀眾的骨頭縫裡鑽。那演藝,拿捏精當,爐火純青,讓人不能不心生歎服。


《人生幾度秋涼》對劇中人物內心世界的刻畫,可謂入木三分。茲以兩大配角田守常和富太太為例——


田守常是周彝貴的師弟。他本性善良、安分忠厚,卻缺乏主見,膽小怕事。他一方面敬重師兄,看重與師兄的情分,另一方面又架不住妻子的攛掇,漸漸地有了私心。餘旺財看準了他的弱點,與董副官一起,對他威逼利誘、軟硬兼施,一步步牽著他的鼻子走。他終於著了餘旺財的道兒,丟掉了師父和師兄留下的尚珍閣。


劇本真切而生動地展現了田守常內心的矛盾與掙扎:如周彝貴應允讓他做二掌櫃時,田妻洋洋得意,他卻如坐針氈;尚珍閣被餘旺財奪去後,他雖然留任大掌櫃,卻悔淚盈面,泣不成聲;周彝貴回到尚珍閣做夥計,他處處禮讓師兄;周彝貴將臥薪嚐膽的計劃告訴他,他當即答應……良知未泯的他終於戰勝了心靈黴變的他。


《人生幾度秋涼》對富太太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同樣十分成功。它將一個孤獨無助、形同棄婦的前朝王府女主子的心理,細緻入微地呈現在觀眾眼前。從本質上說,富太太也是一個值得我們同情的悲劇人物。身為女人,卻得不到丈夫的愛,這對女性來說,本身就是一種莫大的侮辱和損害。


富太太心靈的種種狹隘、乖張、歹毒與殘忍,說到底原本也是幻想挽回丈夫的愛。然而她不懂丈夫的心,偏偏要與丈夫的愛好對著幹,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將牡丹班逐出富府,甚而至於為了斷絕丈夫的念想,竟指示馬師爺買通兇手,將已被逐出富府的牡丹紅毀容。其結果只能是與丈夫愈行愈遠,直至夫妻恩斷義絕。


富太太同樣不懂女兒的心。與天下母親一樣,她也是愛自己女兒的,然而她卻誤以為只有將女兒嫁給權勢,才是為女兒找到了幸福,絲毫也不問對方是否值得女兒託付終身。她不僅與丈夫無法溝通,與女兒也難於交流,徒有血緣的聯繫。所以她成了孤家寡人,在富府,只能與馬師爺才能說上幾句話,最終連人帶整個富府的家產,一齊被工於心計、謀劃已久的馬師爺俘獲……



《人生幾度秋涼》的成功,是人性燭照的成功。它把人性的探照燈,投射在近百年前黑沉沉的東方大地上,將亂世中的一顆顆烏金和一朵朵惡之花,從夜色深處,驅趕到光明中顯影。《人生幾度秋涼》的成功,更是文化書寫的成功。


正是因為有了古玩文化和戲劇文化的加盟,有了對中華國粹的傾情書寫,這部電視連續劇才具有了文化含金量,才變得熠熠生輝。


劇情最後,周彝貴與富嗣隆一起被董副官押至刑場。一聲沉悶的槍聲響起,富嗣隆倒在血泊中。周彝貴滿眼悲憤,回首怒視蒼天。


火焰升騰,撕開夜幕。


片尾曲驟起:“一聲寒鴉遠,十里落葉黃。天涯無過客,善惡見短長。鐵鑑磨削心不冷,秦碑周彝鑄滄桑,問人生幾度秋涼?”


連續幾個晚上的觀劇結束,心底驀然滑過魯迅先生的詩句——


“吟罷低眉無寫處,月光如水照緇衣。”

當影視遭遇國粹——電視連續劇《人生幾度秋涼》觀評


當影視遭遇國粹——電視連續劇《人生幾度秋涼》觀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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