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十六世紀去過年——幾個詩狂的春節片段

到十六世紀去過年——幾個詩狂的春節片段
到十六世紀去過年——幾個詩狂的春節片段

2020年過去了,我稱之為扁平的一年,病毒幾乎碾平了人類理性的生長空間。可人生來就自帶釋放憂患的能力、生而愉快的自由節奏,在2021年的春節,讓我們回到“歡樂”的樂章。

因為春節是一個寬容的節日,甚至一切都被允許,特別是歡樂。它耽於當下的釋放,更奇妙的是,它還具有記憶考古學的非凡引力,引誘我們去否定時間,輕鬆穿越,將我們的好奇心傾注於閱讀古人的春節詩篇,考究他們過春節時的心境。

上下千年好詩太多了,由此想到歷史悠久的好處。儘管王安石有“爆竹聲中一歲除”、“總把新桃換舊符”的改革抱負,辛棄疾在上元燈節用“東風夜放花千樹”對照“燈火闌珊處”,給我們留下了一個千年的寂影,但我更願意到十六世紀去過年,因為那裡有幾位詩人,靈魂裡汩汩流淌著才氣,誘我嗅到他們的氣息。

有人說,哲學以前,詩是最高的語言形式。其實,詩只對自己言說,是很個人化的情緒表達,每一樣物事一旦被詩性捕捉到了,都會在靈魂上烙下印記。因此,順著那幾位詩人的除夕吟,就能觸摸到他們各自獨特的迎春滋味,看見他們的個體風姿。

到十六世紀去過年——幾個詩狂的春節片段

十六世紀是世界文藝復興的偉大時代,東西方同時湧現了一大批文藝巨匠,在明代,唐伯虎、文徵明、袁宏道、李贄、徐文長等等,他們比肩噴薄,以心試法,被時代目為“狂人”,“狂人”都是些否定現實、挑戰常識的人,必定會因衝突而生悲劇,令人起形而上的幽思,落寞為審美的歷史唏噓。讀著他們的詩,品咂他們的人生,就想回到十六世紀去跟他們一起過年,然後,給自己許個願,在新的一年裡,我們是做一個緊盯現實的獨立牛虻,還是做個某某粉絲?

才子過年如蹦極

歷史上的名流,沒有比唐寅的人設更能置人於扼腕的懊悔心境了。描述唐寅,漢語裡可資憑藉的痛惜之詞也幾乎用盡。天縱不世之才,命運卻給他以斷崖式的人生截取,他在“天堂”裡過完了“煉獄”的一生。

唐寅偏有兩首“過年詩”,把一個“舉業的精品”,剪輯成人生兩截,投射給歷史的帷幕,讓我們看到連命運都不忍直視的“跳崖”姿態。

1499年是唐寅的巔峰,這一年,他在北京過的春節。

這恐怕是他一生中最輝煌的春節了,因為年後,他就要衝刺科舉之巔。在他的預算裡,這次“會試”,就應該像他16歲蘇州府秀才第一、29歲南京應天府鄉試第一一樣。

去年11月鄉試高中時,他立即刻了一枚“南京解元”的印章,隨後北上進京,志在必得殿試三甲。“雙第一”盛名遠播,據說在京城,爭相與他結交的車馬輕裘,堵塞了他住的衚衕,挑動了他原本毫無遮攔的才子氣,與江陰富家子弟徐經,幾乎日日攜二三戲子招搖過市,奔走於達官門下,走向他的“惟有讀書高”與“貨與帝王家”的人生終極。殊不知,宿命的罡風早已潛伏在他的腳下。

上元日,中央都放假了,他第一次逛皇家春晚燈會。鰲山燈會始於永樂七年,到弘治十二年,整90個年頭。據說皇帝會親臨午門,與民同樂。唐寅滿懷喜悅,連作七律《觀鰲山四首》,從詩中可以想象當年燈會的皇家氣派。人在興頭上,對於所要皈依的對象是不吝頌詞的,也幸虧唐寅這般才子的錦心繡口,又值他春風得意,詩情汩汩不自禁,弘治十二年這烏龜山版的春節燈會,因他而彪炳春晚青史。

來看第一首:

禁篽森嚴夜泬寥,

燈山忽見翠岧嶢。

六鰲並駕神仙府,

雙鵲聯成帝子橋。

星振珠光鋪錦繡,

月分金影亂瓊瑤。

顧身已自登緱嶺,

何必秦姬奏洞簫。

華美之詞,如燈花一樣燦若星河,將鰲山的紛繁導演如銀河仙界。但才子不過癮,又一氣呵成三首,口吐珠玉幾無窮盡,鋪陳疊加直追漢賦,忽而“沉香連理三珠樹,結綵分行四照花”,忽而“鳳蹴燈枝開夜殿,龍銜火樹照春城”。他穿梭其間,被燈火烘熱的情緒高漲,當他看到“蓮花捧上霓裳舞,松葉纏成熱戲棚”時,忽有所悟,士人唱頌詞的落腳點,不正是領唱“萬民齊口唱昇平”嗎?所以最後,他念念不忘感恩,所謂“不是承恩參勝賞,歌謠安得繼康衢”。

如夢墜的體驗,突然從燈火通明跌入至暗時刻,也不過是一瞬間的俗念。正月裡看花燈,二月裡進“考棚”,不想會考舞弊案發,唐寅受累下獄。

是“受累”嗎?凡同情者皆說“受累”。是的,以他的才情,何故多此一舉、畫蛇添足?無論如何也說不清了,他與重金買考題的主犯、也是好友徐經整天糾纏在一起,怎麼說得清呢?連他自己都說“方悔昨朝搬鬼戲”,總之,是有“鬼戲”的。

倘若沒有經歷過從懸崖跌落深淵的體驗,你我都無法體會這瞬間的心理落差所產生的精神跌宕,但我們可以看唐寅的燈詩,要了解一名中國傳統士人,只要看他的詩境屬於哪一種層次,一般不會錯。

唐寅才高,雖貫以行為放浪彪舉士列,引天下人側目,但思想並不離經叛道。從他後來字畫上的鈐印來看,除了“吳門唐寅”、“吳郡唐寅”表明他的地望外,“南京解元”、“龍虎榜中名第一”、“晉昌唐寅”,還都是他放不下的功名念想。看似一個大雅之人,卻做了一件大俗之事,竟也不出性格即命運之囹圄。從秀才第一到鄉試第一之前的十幾年間,他才氣難訓,放浪形骸,縱酒狎妓,甚至在府學泮池裡裸浴,狂喜之下,不省世俗人事。人們對文人無行的寬容,他一點兒也沒浪費,甚至超額使用。直到他父親去世,隨後母親、妻與子相繼去世,才驚醒了他沉溺享樂的不羈之心。

樹倒鳥驚散。30歲以後,唐寅幾乎是在孤獨與恥辱中度過的。仕途不成,又恥於為吏,那就做個獨立的個體,他的自我意識似乎此時才開始覺醒。才子任何時候都不缺少才氣,才子氣是一種具有審美格調的自由氣質,是獨立的底氣。也許正是因為這種可供審美的氣質,才給後人那麼多虛構才子的想象空間,如《唐伯虎點秋香》,那個被王朝打碎了的“舉業精品”,活在文化的江山裡才會不朽。

到十六世紀去過年——幾個詩狂的春節片段

詩歌可以矯正內傷。窮厄之際,唐寅開始吟詩自愈,賣畫為生。君子固窮,通透起來也不難。做孔子做聖徒很難,那是會試殿試的標準教材,但想做老子做莊子都不難,尤其是唐才子。他寫了許多“看透”以及“豁達”的詩篇。讀完他的“一世歌”,你會覺得人生就是客居,時間才是主體,所謂匆匆過客,都不過是在為時間“貼金”而已。

唐寅有一幅“行書七律四首詩卷”留傳下來,據推測書於40歲以後,曬他過除夕的另一種場景:

紫煙塞屋灌鳴湯,

兩歲平分此夜長。

鬢影鬅鬙燈在壁,

壯圖勞落酒澆腸。

命臨魔蠍窮難送,

飯有溪魚老不妨。

掃地明朝拜新歲,

吳趨且逐綺羅行。

這一年,他一個人守歲,這一夜也是新舊兩年最長的一夜。

滿屋子爐火煙塵,蓬頭垢面映在牆壁上;貧窮是送不走了,但尚有溪魚下酒,在除夕澆愁送愁還是夠用的。送完愁,掃地拜新年,明早一開門,就到吳趨裡集市上,混跡於綺羅新衣的行列中。如此不堪,他還有尚待明年的詩心。文徵明說他“郎君性氣屬豪華”,的確只有春節的豪華魅力,方與他的才氣般配,也才能重燃他的生命之火。

在中國人的心目中,春節是新舊分水嶺,除夕守夜,是新舊揖別,春天主生,萬物復甦,它帶著生命的青色來赴人間之約,那叫青春,叩響萬家門戶,無論老幼抑或貴賤貧富,都要開門迎新,接受青春的問候。經歷了人生跳崖式的降落,那青春之色如緩緩疏闊的江河,流淌成唐寅詩畫中的節日氣氛,而我們則可以作他詩畫人生的守夜人。

江南煙雨詩骨狂

文徵明是唐寅的貴人,兩人同年生,一頭一尾。文小唐十個月,但文不僅少年老成,而且還少年遲語,11歲才開口說話。那一年,他們16歲,在唐寅父母經營的小酒樓裡相識了,唐寅正幫父母打雜,從此莫逆。

明代江南商品經濟發達,觀念開放,唐寅出身小商人之家,文徵明出身仕宦世家,士農工商的等級界限並未影響他們的親密交往。

在《閶門即事》中,唐寅描繪了蘇州的消費主義熱情:“世間樂土是吳中,中有閶門更擅雄。翠袖三千樓上下,黃金百萬水西東。五更市賣何曾絕,四遠方言總不同。……”僅憑這首詩雖然無法定義江南新紀元的開始,但足以給資本主義萌芽加分。

文徵明與唐寅一相遇,便偶成了一副文人的對子。文徵明生而外椎(駝背),唐寅風流倜儻;一個生來遲穎,一個天資聰穎;一個浸淫於濃厚綿長的仕宦世家,一個在平民小商人之家摸爬滾打;一個因儒教薰染至肺腑而嚴苛自守,一個因少拘束而放浪形骸。但他們都得到了文徵明的父親文林的寵愛,文林在蘇州的各種交際,都會帶上唐寅並隆重推薦;文林到溫州、山東、南京遊宦,也都要帶著文徵明,對他言傳身教。人們都以為文徵明天生痴呆,文林則說我兒神明內蘊,必成大器。

到十六世紀去過年——幾個詩狂的春節片段

文家悠久顯赫,祖出姬姓,兩千多年枝繁葉茂,文林一支可追溯至西漢成都守,傳至宋代,與文天祥同宗。至明代,文林食祿南京太僕寺丞又溫州知府,看來文徵明的前途一派光明。

他在25歲的春節時,就有點等不及了,看他的除夕賦詩:

千門萬戶易桃符,

東舍西鄰送曆書。

二十五年如流水,

人生消得幾番除?

對文徵明來說,每個春節都是勵志節,每個除夕都要悔思,一年一歲一蹉跎,人生有幾個除夕?詩中的“易桃符”、“送曆書”皆給他一個暗示,時間如流水,流進他的心田,滋長蓬勃的焦慮與期待。新婚已兩年,從11歲開口說話,預習舉業也有15年了,他躊躇滿志,準備來年府試大考。

1495年,文徵明26歲,第一次赴應天府鄉試,非常隆重,可惜“不售”。從此,他開始踏上了鄉試之路,一試再試三試,屢試不售。1519年是他的知天命之年,正月二日,大雪中,他登上拙政園夢隱樓,園主人老友王獻臣的“拙政”經歷並未觸動他,父親的希望言猶在耳,他還要繼續舉業。這一年,他第八次府試不售,待到53歲府試時,他已經是鬢髮二毛的老先生了,凡26年9次鄉試,皆不售。

查“四庫全書”,明朝科考不第,流行用“不售”一詞,或許受了資本主義萌芽的影響,本來就要貨與帝王家,沒考上,就是沒把自己賣出去,所以明明白白叫“不售”。商品不對路,家世再好也賣不出去。考場上,文徵明始終堅持古文辭,能售才怪!那時,他與唐寅追隨徐禎卿倡導詩文復古運動,斥舉業為“罪業”,所謂“向來罪業無人識,虛古時名二十年”,“九舉不售”,他反而坦然受之。

父親為官清廉,55歲累死任上,他只為不辜負已死的父親,所以一直舉考,為父盡孝,這要在漢代早被舉孝廉了。當然,九舉“不售”,若放在今天,這樣的題材也可以上春晚小品。

果然,有人舉薦,文徵明入了翰林院作待詔,隨時等待皇帝召喚,參與撰修《武宗實錄》。年底,還未及除夕,唐寅便貧病而死,留下《臨終詩》。也莫怪文徵明沒能及時出手救助老友,因屢屢“不售”,他半輩子沒有俸祿,且父親去世的第二年,繼母便命他與兄長分家。那時他31歲,攜妻帶兩小兒獨立門戶,與唐寅落魄故里同時,一樣的“才而貧”,只好靠才氣在書畫中謀生,一個“天生我口慣食肉,清緣卻欠楊梅福”的官宦子弟,窮得他時常想“何時去買薄田耕”。

54歲這一年,初進京時,京城士林為他傾倒,比之王維、米芾。但文徵明作畫有三戒:一不為宦官作畫,二不為諸侯王作畫,三不為外夷作畫。上下左右都得罪光了,適逢明世宗因“大禮議”之爭,杖斃伏闕諍諫的翰林編修17人,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何來生命的尊嚴?這都是寒窗苦讀考進來的進士啊!唉,這些愚夫子!幸虧文徵明跌傷左臂,一月未朝,否則他如何自處?是要表態的。

避過此禍,文徵明徹底心寒,加上同僚排擠,黑語刺耳,什麼“衙門不是畫院,何容畫匠處此焉?”“奈何辱我翰林焉?”文徵明一個安貧樂於詩畫的世家子弟,才不會在這兒搶食狗嘴餘物,他要回蘇州天堂去了。三年乞歸,終於得允,解脫朝廷,欣喜若狂,他不管不顧即刻解纜,行船南下把家還。

走京杭大運河最便捷,可才到通州潞河,河面就已結冰。明朝時,通州潞河驛站是水陸兩用的京城門戶。天留人啊,朋友們勸他歸朝,他哪裡還敢回頭,寧願寓船,待來年開春冰融再回家。一個人在船上除夕守夜,侍弄爐火,想家的詩情便在筆墨紙硯上暈染開了:

撥盡爐灰夜欲晨,

不知漂泊潞河濱。

燈花自照還家夢,

道路誰憐去國人。

浩蕩江湖容白髮,

蹉跎舟楫待青春。

只應免逐雞聲起,

無復鳴珂候紫宸。

他原本就是個隨遇而安、樂天知命的人,詩的前半闋絮叨孤獨,以補償他想家之苦,後半闕竊喜油然,他從此再也不用一聽雞鳴就起床,也不用穿戴朝服官帽去皇宮,更不用頻頻作揖應官腔,就在船上躲清閒,等候青春來敲門,然後解纜南下。

到十六世紀去過年——幾個詩狂的春節片段

文徵明幾乎每個春節都寫詩,詩如其人,不看年譜,幾乎分辨不出詩齡的差異。他少年老成倒方便了他持守古拙,每年除夕一首詩,不為華彩,但求超然平淡,就像做個小結,不斷地回首,給每一年的命運作揖。他無欲則剛,生活中“但求無事無妨貧”,就這樣,在每一年的詩裡柔化了自己的坎坷,凝成了智慧的結晶。當寧王朱宸濠派人帶著書幣到蘇州邀請唐寅、文徵明、謝時臣、章文時,唯獨文徵明不為所動。事後,無不服之。嚴嵩過蘇州求見,文徵明守著自家規矩拒不見。山水畫家背靠的是山川,胸中自有丘壑,面對隔岸的人事一臉平淡。

“人家除夕正忙時,我自挑燈揀舊詩。莫笑書生太迂闊,一年功課在文詞。”這個除夕,他已經85歲了,有舊詩可揀,有太多的故事可供回憶,還有兒孫滿堂。看到“家人歡笑說年華”,更加珍惜“常得團圓有幾家”?“孫曾繞膝更翩躚”,“不覺殘齡又一年”,他想起天上“唐寅早已抱嬋娟”,而他還在地上“卻對梅花一燦然”。

楚狂人的“性靈”年節

文徵明當然不知袁宏道是誰,但袁宏道知他,還知他是唐寅一生最敬重的朋友,知他與唐寅最好的朋友祝允明不一樣。唐寅曾自稱“願例孔子以徵仲為師”,看到這句話時,袁宏道的性靈被唐寅的真性情擊中了,隨即批道:“真心實話,誰謂子畏狂徒者哉?”子畏是唐寅的字,其實他誰都不畏,就連向文徵明表示一下謙虛,都要援例孔子,自比孔丘。狂人與狂人相惜,才子與才子通靈,六休度化六如,怎一個“緣”在一百年後相偶?

袁宏道,字中郎,號六休,上述那句話就出自《袁中郎先生批評本唐伯虎集》。據說這本唐寅的傳世之作,是離唐寅最近也是最好的,由袁宏道獨家批註。

楚人看吳人,趣味的角度像江河之傾,由於地勢的優越感,楚人總會居高臨下,憑藉長江中游俯瞰下游。不僅地勢,歷史上楚人的勢頭也總佔上風。戰國時期,越人把吳人滅了,楚人又把越人滅了,然後派楚公子春申君去治理東吳,至今上海“申”字就是因春申君而來的。萬曆年間,湖北公安縣一門三進士的老二袁宏道,又被派到蘇州吳縣任縣令,他仍然帶著拯救吳門的情懷。

除了搶救他仰慕的唐寅不要被歷史的泥沙掩埋外,這位楚地性靈之人,還要與吳門文壇對話。可此時,吳門文壇俱往矣,“前七子”、“後七子”、“唐宋派”,都已成為歷史的風景。但文壇不能沒有“派”,尤其是萬曆年間的文壇,初現文藝復興的小氣派,不能說與吳門文壇的前赴後繼無關,不過吳門文壇在反對理學時,復古的姿態因過於追求原裝而有擬古之嫌,缺乏對當下個體的柔性觀照,於是“擬古”或“仿古”,便成為袁氏三傑順手拈來的批判靶子,特別是袁宏道帶著公安派的性靈派頭來到吳門,異趣風靡。

他曾用宋徽宗式的“天下一人”口吻談論當代文壇,那時他才25歲,沒有向文壇打躬作揖,便衝口而出,“當代無文字,閭巷有真詩。卻沽一壺酒,攜君聽《竹枝》。”這首絕句毫無雕飾,鋒芒直指復古運動的文壇,“無文字”可看。

還有更尖銳的,他在給吳門狂人張獻翼的信中,怒語狂飆,批判文壇的痼疾,一如尊倡“獨抒性靈,不拘格套”:

“糞裡嚼渣,順口接屁,仗勢欺良,如今蘇州投靠家人一般,記得幾個爛熟的故事,便曰博識;用得幾個現成字眼,亦曰騷人。……一個八寸三分帽子,人人戴得。以是言詩,安得而不詩哉?”

讀完這段話,你會在笑噴之餘想起“楚辭體”,為什麼楚人寫詩,每一句中間要加一個“兮”字隔斷?大概就是為緩衝楚語的狂烈吧。

話雖如此,但質量不低,一個模子寫詩文,人人都戴一樣的帽子,當然不是文學創作。無關個體心靈的寫作,只能看作是間歇式的群體中魔,正如袁宏道所語“死於古人語下”,其“古人語”可以在任何時代以不同的面目呈現,所以它蘊含了當下的意味。

又一個楚狂人,比接輿笑孔丘還狂。但他沒有“鳳歌”笑吳門,文壇文章事,為政歸為政,他在吳縣認真為官,整頓吏治,處處與民方便,頗受吳人擁戴。但他那楚人才氣,難以適應吳人官場習氣,只一年,便乞歸掛印,還不勝感慨,“人生作吏甚苦,而作令尤為苦,若做吳令則其苦萬萬倍,直牛馬不若矣”。

都說讀書苦,做官難,而才子,尤其是出身世宦門第、家道殷實的才子,哪裡能容忍一個七品芝麻官的上下左右之難?至於讀書嘛,那是才子命裡的活計,前世都做過一遍的。袁中郎24歲進士及第,並未急於遊宦,而是在家鄉賦閒讀書遊學。

李贄在麻城龍湖講學時,連婦人都會結群去聽,據說萬人空巷。人總要尋找內心的聲音,於是心學就出來了。那時袁宏道還是個苦悶青年,也來問學,李贄與他談禪十日,中郎相見恨晚。

三年後到吳縣任上,是他第一個仕宦生涯。

吳門文壇,吳縣官場,都被楚狂人的“性靈”洗劫一遍,但官場讓他苦不堪言,他直叫離任。1596年他乞歸不成,便在蘇州過年,寫了一首長詩《迎春歌》,展示了“楚狂人”的性靈款式:

東風吹暖婁江樹,

三衢九陌凝煙霧。

白馬如龍破雪飛,

犢車輾水穿香度。

繞吹拍拍走煙塵,

炫服靚裝十萬人。

額羅鮮明扮綵勝,

社歌繚繞簇莽神。

詩的視角給出俯瞰的暢快,讓我們看到了迎春儀式的狂歡場景,甚至帶出萬人空巷的想像。但詩人的卓越才氣還遠未釋放,細微處才見他駕馭詩句的真情,給他熱愛的百姓,作為文化中國裡的人,誰能不懂這一年一度的歡樂野趣和對幸福的期待呢?

接著,他的詩眼開啟細節,諸如“烏紗新縷漢宮花,青奴跪進屠蘇酒”,“梨園舊樂三千部,蘇州新譜十三腔”,“一路香風吹笑聲,千里紅紗遮醉玉”,“拾得青條誇姊妹,袖來瓜子擲兒郎”……

無愧性靈派的掌舵,一氣呵成十五聯,詩句如瀑,卻柔情明媚,就像詩人內心盛開的溫柔之花,將吳門迎春的歡樂傳遞給讀者。

張岱對袁宏道的評價很高,說他的詩文如“修眉燦目”。真像少女修眉一樣,他細細描繪,參差羅列,不厭繁筆鋪陳吳門春節的富庶、歡樂與多彩,格局如“春江花月夜”,但這裡沒有皇家的華麗,只有市井的繁華。詩的鋪排則著力於精微與恢弘的表現張力,宣喻“性靈”不僅僅抒情,還有創作技藝的老練,才能成就一幅江南的工筆年畫。

無論如何,吳令還是耗盡了他的拯救情懷,吳鉤也看了,欄杆也拍了,他要離開體制,也離開蘇州,去遊歷吳越名勝,暢遊文化的江山,人生止損於此,幸之。

“性靈”不能沒有人與山川相映發的快樂體驗,他興奮如一隻逃逸成功的兔子,“丘壑日近,吏道日遠”,他的“心近狂矣,痴矣!”他“無一日不遊,無一遊不樂,無一刻不談,無一談不暢”,遊歷使他“詩學大進,詩集大饒,詩腸大寬,詩眼大闊”。

1597年,中郎30歲,辭掉吳縣縣令,往紹興回訪知交陶望齡。陶望齡是誰?是大才,萬曆十七年進士,會試第一、殿試第三,剛直清廉,提倡心學,把做學問當做休息,所以居號“歇庵”。去年回鄉省親,曾往吳縣拜訪過袁宏道,兩人暢談三日。

袁宏道從“歇庵”書架隨意抽了一本書,燭煙久燻,字跡模糊,細辨書名《闕編》。沒想到,他才讀了兩頁,忽然驚躍連呼,作者是誰呀?古人焉?今人焉?陶公回之,吾同鄉徐渭先生所作。兩人當即秉燭讀詩,忽而擊掌,再讀,忽而拍案,又讀,達旦,意猶未盡。袁宏道懇請陶公不惜代價蒐集徐渭軼文,陶公不負所望,編成長達三十卷的《徐文長集》。

袁宏道則頓足扼腕,仰天長嘆,恨自己三十歲,才知海內有此一驚鬼神的文長先生,他不禁天問,老天吶,為何讓我們相識甚晚?“先生詩文崛起,一掃近代蕪穢之習”,先生任憑一己孤獨之“性靈”去抵抗俗世的不堪,不惜自殘而致狂疾瘋魔。悲夫!痛哉!袁宏道幾乎以匍匐的姿態為《徐文長傳》。

有一首除夕通宵飲酒詩,是徐渭在百轉九回的磨難之後寫的,可詩中所見仍是他不死的王者之風,“飲我金盃三百斛,五更漏轉猶未殘”,“醉餘皓首衝泥滑,欲跨白馬呼銀鞍”。

到十六世紀去過年——幾個詩狂的春節片段

同年,袁宏道北上游歷至儀徵,此時,具有人性啟蒙之光的“性靈”說,在東南文壇已是所過草偃,就像當年楚國統一吳越一樣。旅途過除夕,遊歷的興奮猶存,從丁酉除夕的詩中自然流出,“得意人間世,經年作旅人。愁因山水減,蕩免父兄嗔。”遊歷釋放了他的鬱悶,也增長了他的見識,這個旅年過得很開心。

接著,他就往北京去了,那時李贄也在北京,住在西山極樂寺,除夕夜,李贄寫了一首詩,“眾生齊唱阿彌陀,人在天涯歲又過。但道明朝七十一,誰知七十已蹉跎。”詩中參禪的年味似乎消弭了他的狂氣,他開始反芻,出世原本是對俗世的否定,但他又不得不寄身於這無處不在的紅塵,而且身處紅塵反紅塵,紅塵偏又給予他紅火的回報,這是多麼的荒腔走板!可這就是紅塵裡的調,任你說它蹉跎,可它仍是你擺脫不掉的未來褶皺,時間給予人的不是滑梯,而是帶有美感的搓板。所以,雖說人生七十古來稀,但未來猶可期也。莊子曾說孔子,“行年六十而知五十九非”,就有重新做人的意思。子在川上輕輕地曰,“逝者如斯夫”,流水從不回頭,每年我們都會感慨,又一年過去了,真快!所以,來年不管重不重新,都要儘快做人。

做人,不光要做李贄的“童心”,還要做袁宏道的“性靈”,要做出個日常。據說,袁宏道平日很專注於瓶花和室內小築,他說,常為旅人,難以種花,所以,才會隨時淘各種花瓶帶在身邊,隨時插花,置於案頭,他的性靈品位,雅起來也在九段以上,清麗獨幽。在北京,他開始寫《瓶史》,其中一句“鬥清不鬥奢”,就知他是個素心人,將歸隱之美託於瓶花中。

1600年,兄長袁宗道病逝,袁宏道告假返鄉,在柳浪湖邊小築一個“柳浪館”,暫存他的“性靈”。在柳浪館的除夕有感中,他的“起興”在“閒花閒月”裡徘徊守夜,唯待“明朝到手春。”除夕一過,清晨一開吉門,春天就到手了。大自然慷慨,時辰一到,就給你一個春天的壓歲錢,該給人類的,它從不吝惜。

到十六世紀去過年——幾個詩狂的春節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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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剛、李冬君原創文章版權所有,轉載請註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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