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雜憶(3)

半夜裡的哭聲

初來鄉下的感覺是神秘而新奇的。對於一個七歲的孩子來說,遷徙不過是一次有趣的旅行——這老屋只有一鋪小炕,住不下我們一家五口,父親只好領著哥哥住到小學的辦公室去。

月光從窗紙上透入,昏暗朦朧;遠處不時傳來幾聲狗叫,一會兒又陷入了沉寂;有時,我家的小黃狗也跟著湊趣地叫上兩聲,但又怯怯的。也許它還不知道,從今夜起,這裡就是我們永遠的家了。小黃狗是我們從城裡帶來的,因為身材矮小,我們都叫它“板凳兒”。那年頭人都有餓死的,而狗卻活了下來。

這老屋是大隊的養蠶室,外屋的牆上掛著一串串的蠶繭。春天來了,肥壯的蛾子已經破繭而飛,就像一隻只碩大的蝴蝶,都紛紛奔向月光,斂著羽翅貼在窗上。這使我十分興奮,便伸出小手不停地捉啊捉···剛來的時候,養蠶的趙大爺給我燒了幾隻蠶蛹,又香又甜。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吃過的最美味的東西。

趙大爺講,蠶這東西光吃樹葉就能生長,還能吐絲作繭,冬天來了就睡在裡面,等到第二年春暖花開,便破繭而飛。我覺得新奇,於是就想,人要是也能像蠶一樣該有多好?吃得飽,睡得暖,還長著翅膀,滿天亂飛。

沉寂的老屋,漸漸響起了母親和姐姐的鼾聲,只有牆角里的蛐蛐在一唱一和地應答。然而我卻興奮得難以入眠,眼睛定定地盯著花格窗子。灰白的月光襯托出一隻只蠶蛾的剪影,一動不動,它們大概也進入了夢鄉吧?聽趙大爺說,再過幾天產完了卵,它們就會慢慢地死去,可是不久又會有新的蠶寶寶來接替它們,吐絲作繭,作繭吐絲······

忽然,一聲女人的嘆息從西廂房裡傳來,隱隱約約,好像還夾雜著喃喃的低語,過了一會兒,便顫顫微微地哭了起來。我不由得打了個寒戰,趕緊閉上眼睛——那樣的哭聲我從未聽過:哽咽、壓抑,充滿了淒涼。

想起表兄說的那個吊死的小媳婦,我急忙蒙上了被子,心裡打鼓似地亂跳,氣兒也不敢大出。然而那聲音卻越來越近,彷彿分明就在窗外了。我嚇得一抖,趕緊拱進母親的懷裡,同時覺得那個小媳婦已經無聲地來到了炕前······

母親被我驚醒,接著姐姐也醒了。她們抬頭窺探,窗外只有婆娑的樹影;我又傾耳細聽,原來那哭聲還在西院。

母親想了想,說:“是人在哭…你沒聽她唸叨‘老頭子呀,你咋走了,扔下我一個人可怎麼活呀’哎,鬼能說這樣的話麼?”

姐姐也想了想,說對,是人在哭,上學時老師講過唯物主義,說這世上根本就沒有鬼。然而,不是鬼又是誰呢?她為什麼要深更半夜的哭呢?

我嚇得一宿沒睡,第二天一早母親就去問鄰居黃娘。黃娘聽了哈哈一笑:“嗨,那是個寡婦,五八年修大河的時候,他男人叫炮崩死了。如今就剩下她一個人,整天孤孤單單的。她哪天晚上都哭,想男人唄!”

接著,黃娘又講起那寡婦的身世,說她以前是個地主小姐,因為跟家裡的長工相好懷了孕,父母逼著她打胎,落下了毛病,所以一直沒兒沒女。

聽了黃孃的講述,我的恐懼已經消除,就問:“黃娘,小青說碾道里吊死過一個小媳婦兒,是真的麼?”

流年雜憶(3)

黃娘想了想,說“光復”那年秋天,官道上來了一隊鐵甲車,要攻打臥古嶺上的軍事要塞,可日本人早就跑沒影兒了。那幫老毛子沒事兒幹,就闖進村裡找女人。老姚家的小媳婦兒剛過門兒,沒來得及躲藏,就叫他們給糟蹋了。小媳婦覺得沒臉見人,就在當天晚上躲進碾道吊死了……

我很用心地聽著,但卻懵懵懂懂,始終也沒弄明白那個“小媳婦兒”究竟為什麼要上吊。三十年以後,我認識了一個鄉鎮幹部:藍眼珠、高鼻樑,外號“二毛子”。人說他就是“光復”那年,他母親被老毛子強暴後生下的。他打小受人歧視,非常痛苦,以至於落下了個頭痛的毛病。

本文來自凱迪社區原創作者:江城古柳2018 。文中觀點僅供參考,不代表本平臺意見。配圖來源於網絡,如涉侵權請聯繫後臺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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