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劉小念 講述人：張凌，女，34歲
01
婚後，如果發現老公隱藏的另一面，你會作何選擇？
離婚嗎？
那是我和馬馳結婚的第三個月。
有天晚上，他喝多了，跌跌撞撞地回家，鞋沒脫就要進門。
我攔住他，嗔怪道：“怎麼喝這麼多？”
“你當我願意喝嗎？老於退休，從前那些天天罵他的人，酒桌上把他誇得跟花一樣。”
我隨口說：“人家要退休了，送別時說點客套話也是人之常情啊。”
沒想到，這麼平常的一句話，惹惱了馬馳。
他把拳頭攥得緊緊地，用佈滿紅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我。
“你跟他們一樣虛偽。”說完，他一把將茶几上的玻璃杯掃到地上。
玻璃杯應聲而碎，我嚇了一跳，馬馳的樣子太恐怖了，真不知他下一步會做什麼。
慌亂中，我跑出了家門。
02
我去酒店開了一間房，失眠了整整一夜。
人生只如初見，馬馳給所有人的印象都是溫文爾雅，他失態的樣子，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第二天回家時，馬馳正在收拾昨晚的殘局。
除了破碎的玻璃杯，茶葉罐裡的茶飛得到處都是，遙控器也摔了……
見到我，他的臉紅得像豬肝一樣。
“老婆，你總算回來了，我昨晚喝多了，對不起！”
醒酒前後的馬馳，簡直判若兩人。
03
我跟馬馳是在羽毛球愛好者群裡認識的。
他高大帥氣，打球的動作超讚，是有功底的。
重要的是，他為人和善，別人跟他搭檔，偶爾打得不好或有失誤時，他從不埋怨。
我們先後幾次參加混合雙打比賽，配合默契，彼此漸生好感。
馬馳在事業單位工作，我是小學老師。
這樣的組合，在外人眼裡相當般配。
而且，我們的婚姻得到了雙方父母的大力支持。
我父母很喜歡馬馳。
每次來我家吃飯，長輩不動筷，他絕不先動，吃完飯還要搶著洗碗，禮貌而周到。
我媽說，這麼得體的年輕人不多了。
04
就是這樣一個，看上去人畜無害、風度翩翩的馬馳，在酒後，像變了一個人。
我試圖讓自己相信，就像馬馳說的，他只是一時失態。
那天，看著他充滿愧意地收拾一地狼籍，我接受了他的道歉。
而後，他又買了整套玻璃杯，遙控器也換了新的，還做了我愛吃的飯菜。
我還能說什麼呢？
聽著他講單位那些勾心鬥角，也就原諒了他一時的酒後失德。
人在江湖，誰沒有壓力？
我每天跟孩子們在一起，也要鬥智鬥勇，但從不把情緒帶回家。
我勸馬馳：“老公，下班後，我們要從生存模式切換到生活模式，可以打打球，聽聽音樂，別繃的那麼緊。”
馬馳點點頭。
05
然而，一個月後，馬馳再次失控。
當時我正在接家長的電話。
掛斷後，才發現廚房裡的粥已經熬幹了，散發出濃濃的糊味。
我正要收拾，馬馳突然衝到我面前：“做飯的時候，能不能不要打電話？”
“你連粥都熬不好，是怎麼當老師的，誤人子弟。”
我不知道自己得動用多少涵養，才能化解這樣的人身攻擊。
“不就是一鍋粥嘛，你至於嗎？”我很生氣。
“做錯就道歉，你狡辯什麼！”馬馳提高了分貝，像呵斥孩子。
我心裡“咯噔”一下，不由自主的聯想到，他上次摔東西時的樣子。
06
我轉身走出廚房。
身後傳來鍋碗瓢盆落地的聲音，馬馳又開始摔東西了。
傻愣幾秒後，我再一次逃出了家。
整整兩天，我都住在閨蜜那裡。
馬馳幾乎每天都給我打電話、發微信道歉。
可是，我沒想好怎樣去面對他。
我一遍遍回想，我們交往的每一個細節。
我問自己：為什麼一個看上去禮貌周全的人，生起氣來會發狂的摔摔打打？他現在是摔打東西，以後會不會打我？
07
翻來覆去的回想中，有件事把我驚醒了。
有一次，我們在他爸媽家附近逛街，逛累了想上去蹭個飯。
誰知一進家門，就看到客廳地上散落著堅果、水杯、遙控器……
看到我們，婆婆先是一愣，但馬上換成笑臉，解釋道：“剛才打掃衛生，不小心把茶几上的東西掀翻了。”
現在細想，那應該不是掀翻的，而是盛怒之下砸的。
如果沒猜錯的話，馬馳這種情緒失控就摔東西的毛病，應該來自他媽媽。
為什麼我有這樣的判斷？
別忘了我是一個小學班主任。
08
馬馳情緒失控的樣子，像極了班上那個叫張炎的小男孩。
剛開始，我對張炎印象特別好。
他永遠主動跟老師打招呼，畢躬畢敬地喊“老師好”，和同學相處也融洽。
然而，開學一週後，只因同學走路不小心碰掉了他的鉛筆盒，摔斷了尺子，他就大打出手。
當時正值午休，我被學生叫回班級時，張炎已經失控，一個三年級的孩子，我幾乎都按不住他。
等我批評教育他時，他特別執拗地來了一句：誰讓他弄壞了我的尺子。
09
放學後，我叫來了兩個孩子的家長。
不等我說清事情原委，張炎媽媽一個箭步衝上來，對著張炎的臉就是一耳光。
“怎麼這麼不省心，長能耐了你，還敢打人。”
最後，是我和另外一個家長制止了她。
在媽媽的逼迫下，張炎終於道了歉。
可是，看著他在媽媽半推半搡下離開的背影，我心裡很不是滋味。
我猜測，捱揍應該是他的家常便飯。
10
自那天起，張炎成了我的關注對象。
風平浪靜時，他依然是禮貌乖巧的孩子。
可是，當碰到不順心的事，或者與同學發生矛盾，他就像顆定時炸彈一樣，原地爆炸。
有一次，我去開教研會，他因為沒按時交作業被班長批評。
結果，他當眾把班長打哭了。
這下，引發了班級孩子的眾怒，幾個男生過來阻止他，他以一對六，把人家衣服都扯破了……
教務老師讓他站在走廊上反省，直到承認錯誤為止。
但站了整整三個小時，他都沒認錯。
11
開會回來，我看到張炎站在走廊裡，已經尿溼了褲子。
那天，我跟他聊了很久。
我沒有問他下午發生的事情，只是告訴他，我曾經教過一個學生，因為爸爸經常打他，而他的壞情緒無處發洩，就經常對同學使用暴力。
久而久之，同學都疏遠了他，後來我跟他爸爸約定，如果他停止家庭暴力，我可以保證他的孩子在學校裡擁有好人緣，成績也會大大提升。
張炎聽了，整個眼睛都亮了。
他問我：“後來呢？”
後來，這個哥哥的爸爸真的沒有再打他，他體育很好，每當他想發脾氣時，我就讓他去操場跑圈，還推薦他參加校足球隊。
我對張炎說：“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帶你去看那個哥哥踢球。”
他興奮地點點頭。
我告訴他：“下次再發脾氣前，先數十個數。”
他突然哭了。
“老師，媽媽經常打我，做錯題打，吃飯吃不好打，心情不好也打……”
每一個情緒失控的孩子背後，都有一個時常失控的家長。
我果然猜得沒錯。
我答應張炎找他的媽媽談談，但也要求他，學會用數數的方式控制自己的情緒。
12
我和馬馳冷戰的第三天，張炎再次失控了。
英語課上老師批評了他一句，他拿起鉛筆盒朝老師扔了過去。
那天，張炎在走廊裡看見我，迅速把頭低了下去。
“老師，我今天忘了數數。”他那麼小聲地說著，哭了，“昨天媽媽又打我了。”
說著，他掀起衣服，後背一片青紫。
我的眼淚奪眶而出。
那一刻，我心疼眼前這個無法自控的孩子。
那一刻，我也無比的想念馬馳。
兒時的他，應該跟眼前的張炎一樣，是被暴力養大的吧？
像他們這樣的孩子，很難控制自己的情緒，哪怕表現的乖巧懂事，也都是被暴力訓練出來的結果。
我突然很心疼，無論是眼前9歲的張炎，還是成年的馬馳。
13
我決定面對馬馳，不再逃避。
下班回家，我買了鮮花，放了音樂，做好了飯菜，還倒了兩杯紅酒。
馬馳回來時，看到眼前的一切，很慚愧。
他從後背抱住我，說了句：“老婆，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轉過身，看著他的眼睛，說：“我知道。”
僅此三個字，馬馳的眼淚就掉了下來。
14
那天晚上，我們終於敞開心扉，聊了很多。
我給他講張炎的故事。
“我不理解那樣的媽媽，一次又一次把孩子的尊嚴打到地上，卻口口聲聲說，為了他們好，就像今天，我給張炎媽媽打電話，她承認打了孩子，只因為英語考了82，她說，我還是沒打服他，居然敢跟老師發脾氣……”
說這些時，我聲音哽咽，而馬馳的頭一直埋在膝蓋上。
我說：“老公，有時候，我會覺得很無力，也很絕望，以後的以後，他們會成長什麼樣的人？”
15
馬馳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給我講了自己的成長經歷。
我猜得沒錯。
他是在婆婆的摔打中長大的。
婆婆是個發起脾氣來，手上有什麼就摔什麼的“表率”。
只要他犯了錯，比如東西不先給長輩、跟小夥伴打架、衣服弄髒了、損壞了東西、成績不好……
婆婆不揍他，但她摔東西。
手邊有什麼摔什麼。
飯桌上摔碗，書桌旁撕他的書，客廳裡砸電視，甚至拿剪刀把他櫃子裡的衣服全部剪成布片……
而公公呢，只會出門躲清閒。
16
馬馳說，童年被這樣暴力的後果就是，你永遠不知道自己心裡住著多少憤怒，多麼容易失控，又多麼善於偽裝。
而壓抑的情緒就像一座活火山。
既處理不好跟別人的關係，也處理不好跟自己的關係。
包括現在在單位，在外人面前，他始終隱忍，一直讓大家覺得，他是一個禮貌優雅的男人。
可他自己也沒想到，步入婚姻，有了家庭，自己居然變的和媽媽一樣，心裡稍有不快，情緒馬上失控，碰到什麼砸什麼。
17
馬馳之所以從小打羽毛球，就是想剋制自己的情緒。
那是一個少年懵懂的自救。
然而，作為肇事者，婆婆完全不知情，人前人後，一直以成功母親自居。
別人問她，怎麼把孩子教育得這麼好？
她會輕飄飄地來一句：“該打打，該罵罵，男孩子，不能慣毛病。”
馬馳說：“老婆你知道嗎？每次聽她說這句話時，我都特別難過，可是，我又能怎麼樣呢？”
馬馳說他第一次喝醉酒後，對自己做的一切很模糊，可是，酒醒後，看到家裡一地碎片，他內心充滿了絕望。
他覺得我們的婚姻完了，重要的是，他覺得自己完了，根本沒能力控制情緒，更何談控制自己的人生。
所以，第二次在我面前失控後，他去看了心理醫生，準備接受治療。
18
我不知道，那天的馬馳流了多少眼淚。
我只知道，經過那一夜，我們已經不僅僅是夫妻那麼簡單。
我愛他，我願意試著走進他的內心。
就像心理學家斯科特·派克說的那樣：所謂心理治療，其實就是鼓勵說真話的遊戲，長時間的自欺欺人，使人的愧疚積聚，就會導致心理疾病。
說真話，勇敢地面對過去的傷痛，是一條通往心智成熟的道路。
後來，我在淘寶上給馬馳買了一個減壓神器。
告訴他，如果有了壞情緒，如果想和我爭吵，那就對著那個減壓神器，不停的發洩，直到筋疲力盡為止。
19
馬馳主動提出，想教張炎打羽毛球。
我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
經過張炎媽媽的同意，他們每個週末，有半天的時間發洩彼此的壞情緒。
第一次上課，張炎因為練不好發球的動作，摔了拍子。
馬馳蹲在他旁邊，講自己第一次學發球時，整整一節課，一個球都沒擊出去。
然後，他不厭其煩地手把手教張炎展腕、轉體、擊球。
當張炎穩準狠地擊出第一個飛落到底線的球時，他倆同時擊拳。
看著眼前這一大一小，我心裡充滿了溫柔與感動。
因為只有我知道，這樣的場景，是兩個男孩的再生之旅，是他們共同的救贖。
如果，每個孩子，都被如此溫柔以待，該多好！
20
如今，這件事情已經過去了五年。
那個叫張炎的男孩考上了重點中學；馬馳當了爸爸；而我們的婚姻，也走過了那段至暗時刻。
我常常在想，人為什麼需要婚姻？
對我倆來說，或許有另外一番領悟：
兩個攜手相約餘生的人，除了彼此激賞，兩情相悅，還有彼此教育與影響。
婚姻，是我們另外一場命運的開始。
在這個次生家庭裡，我們相互攙扶，努力生長為那個成熟而穩固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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