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记忆里的老凤翔

上世纪50年代的凤翔城,是名副其实的历史文化古城。城墙破旧但完整,从一个地方上去,走一圈,可回到原地。西安城墙周长13.7公里,城内面积11.32平方公里。唐时凤翔城墙周长6.1公里,城内面积4.4平方公里。西安城墙是明代的,凤翔城墙是唐朝的。60年代,宝鸡市没有公园,在宝鸡工作的援华苏联专家,周末没处游玩,就到凤翔东湖钓鱼。我们小孩从南门上城墙,一路小跑到东城墙往下张望,第一次看到大鼻子黄头发的苏联人,十分惊奇!


城墙西北角叫“凤凰头”,上建凤凰楼,内悬大钟,钟声悠远,即成凤翔八景之一——凤楼晓钟。凤凰楼下面有三眼泉水汩汩上冒,泉水清亮甘甜,曰“凤凰泉” 。60年代末从哈尔滨迁来的关中工具厂,在凤凰楼原址建起了水塔,生活和生产用水皆取之于凤凰泉。东湖门外有一小石桥叫“凤尾桥”,桥下流水潺潺。年龄稍长,我才悟出,凤翔城是凤凰展翅飞翔的形状,要不怎么有“凤凰头”“凤尾桥”之说 , 怎么有“凤翔”县名的由来?


城墙东、西、南、北城门有瓮城,上有城楼和箭楼,城门上的钉帽有碗口大。历经一千多年,到50年代城墙残旧,包城墙的大砖脱落,城内的住户用城墙上掉下的大砖铺院子,修茅厕。


我的家乡——记忆里的老凤翔

▲卖麻绳


城墙下护城河的水来自凤凰泉,溪水长流,日夜不息,有的地方可听到哗哗的水声,妇女在那里洗衣服。我常常跟着洗衣服的母亲到护城河戏水。小南门南壕(凤师南面)和西南角西壕(城墙遗址公园),水深两米多,七八米宽,三四十米长,是游泳的好去处。夏天时而有人淹死,我见过一高个儿小伙淹死后被捞上来放在岸上。南壕风景似南方,水浅,半大娃娃常在那儿耍水。我在那儿从“狗刨”开始,学会了所有游泳姿势,以后还参加过职工游泳赛。南壕有大片的水草、荷叶、浮萍,有一种形状似剪刀的草,我们拿在手中玩。浮萍上有小青蛙。夜里南壕蛙声一片,东大街可听到。水蛇、鳖、鱼、虾都有,我见过有人网过一尺多长的鱼。我们经常用笊篱捞虾米,回家用铁勺滴点油撒点盐炒着吃,嘴馋没出息的我竟然香得浑身颤抖。那年到江浙水乡旅游,看到“嬉嬉钓叟莲娃”的江南风景,想起几十年前家乡也是这样。


城内古建筑有多处。西街法院门口有一个很高的木制牌坊,上书“三世中枢”四个大字,当时年幼,不解其意。北街有一建筑物,巍峨壮观,八角飞翘,上书“八角开元寺”,上了年纪的人至今将那个地方叫“八角寺”。牌坊、门楼、戏楼等古建筑,在武装部门口、东关印刷厂门口、军仓巷、马神庙巷、灶爷庙巷、药王洞、太白巷、大关庙巷等地方还有多处。那时东大街石板铺路,商铺林立,热闹繁华。街上茶馆有多家,大十字南街口的最大,里面坐满了老头儿,抽旱烟,喝熬茶,说闲话,乌烟瘴气。偶尔还看到后脑勺留着辫子背着褡裢,从乡下进城的清朝遗老。一壶茶一角钱,喝完可以续水。每天下午还有说书的。我嫌呛只跟着爷爷去过一两次。1966年到成都串联,看到成都茶馆和凤翔茶馆很相似。


有三百二十七年先秦建都史、两千六百九十五年建城史的凤翔,历史上一直是陕、晋、豫、甘、宁、川等省的物资集散地,从明清时期就形成了四大街三十二巷,西关、东街到东关号称“十里长街”,商业门类齐全,商号店铺一家挨一家,商贾云集,经贸发达,南来北往人流密集,消费旺盛,城市规模大于一般县城,是关中西部最繁华的城市。凤翔城内和东关富户财东很多,建有多处豪华气派、具有西府独特建筑风格的大院,仅我知道的就有军仓巷贾家、郑家,马神庙巷冯家,当铺巷方家,府前巷李家,行司巷陈家、郑家、孙家,周家踅巷周家。到清朝中期,东关由于交通便利,繁华富庶程度超过城内。县志记载:“郡城东关街长十余里,巨商大贾所居住,为一郡精华之区。” 因此,东关具有独特建筑风格的大院更多。前几年到山西参观乔家大院、王家大院、曹家大院时,我给同行者阿Q式地说,几十年前我家乡的大院不比这里的差。


我的家乡——记忆里的老凤翔

▲ 买一个石头镜


东湖在西府名气很大。但六七十年代时亭台楼阁残破不堪。湖边几个人合抱不住的“左公柳”,是清朝左宗棠西征平乱路过凤翔休整时率领将士所植,树干枯朽。浅浅的湖水全被绿藻覆盖,散发着难闻的味道。亭台楼阁的柱子上刻满了“某某到此一游”和骂东湖名不副实的刀痕。70年代前唐代城墙还在,城墙下凤凰泉水潺潺流淌。望苏亭南边的水磨,水轮旋转。那时没有山庄,东湖面积是现在的大约五分之三。我对郭坚1920年代亲书“重修东湖”的石碑、记载林则徐路过凤翔的石碑印象深刻。这座一千多年的古代园林,虽然破旧,但骨架未倒,风韵犹存!喜雨亭风雨飘摇,凌虚台摇摇欲坠,牌匾漆皮脱落,但字迹依稀可见。长大后读《古文观止》,看到苏轼的《喜雨亭记》《凌虚台记》与陶渊明的《桃花源记》、王勃的《滕王阁序》、杜牧的《阿房宫赋》、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欧阳修的《醉翁亭记》等“观止”千古名篇并列,才认识到它的历史意义和文化价值。


每次在东湖游览,都会想起一个叫李万德的永寿人,他在县文化馆工作几十年,学问好,书法好,是个有思想、有见识的文化人。80年代他受命于政府主持了东湖历史上最大规模的重修工程,复建了喜雨亭、凌虚台、君子厅、苏公祠、山门牌坊等三十多处亭台楼榭,新辟了南湖和山庄。他奔走呼号推动苏轼研究,参与产出了一批“苏轼在凤翔”的研究成果,在凤翔召开了全国性的苏轼学术研讨会。 一个外乡人为凤翔的文化事业耗尽了毕生心血!但命运多舛,李万德不到七十岁时病逝在东湖的宿舍。


我的家乡——记忆里的老凤翔

▲卖泥塑


1966年以前,凤翔城有三所小学、三所中学,还有一所建于清朝光绪年间的师范学校,教育事业发达。当时城内的寺庙、姑庵、道观、教堂有多处。西街的天主堂和福音堂规模比现在大,新中国成立前有一批神职人员,都是英国、意大利等国人。1966年阶级斗争教育展览,两处教堂陈列了大量的宗教用品和外国神职人员的生活用品,我去参观过。


家乡人不把祖母叫奶奶,而是叫婆。我婆经常给我们讲故事,故事多与新中国成立前的凤翔有关。我听到我婆讲过:民国十八年(1929)年馑饿死人,十室九空,树皮被啃光,人吃人;日本飞机几十次在凤翔狂轰滥炸,在道背后把人的腿炸得挂到了树上;军阀郭坚一次杀了五十多个叫花子;军阀党拐子把凤翔的古墓偷完,又到宝鸡斗鸡台去盗墓;土匪抢劫我家,全家躲到地道里,土匪把看门的我大婆绑在树上用火烧;民国九年(1920)地震,墙倒房塌压死人;解放凤翔时彭德怀住在西街教堂;等等。我婆每次讲完这些,都会说一句:还是现在的社会好,没有土匪,不躲日本飞机!


古城墙和城内古迹的大规模毁坏从上世纪50年代末开始。当时很多工艺精美的门楼子被拆了当柴火烧,我曾亲眼看到在当铺巷拆毁大院前雕梁画栋门楼的情景。周家踅巷周家大院因为县上在那里建了阶级教育展览馆,幸免于难,为今天的凤翔人留了一点西府传统格局和历史风貌的民居痕迹。对古城墙的毁坏1968年达到高潮,兵团式大会战,人山人海,声势浩大,县上组织专业人员用炸药爆破城门,东西南北城门外,数万人用镢头挖,用胶轮马车和架子车拉,几十里远的生产队社员也加入了大会战行列。这个摧毁唐代古城墙的“工程”,持续了三四年时间。《陕西日报》记者卢新智撰文回忆,他在北京大学读书时,周培源校长、季羡林教授、侯仁之教授、朱光潜教授,都曾谈起凤翔城墙被毁事件,认为是中国文物考古史上的一次劫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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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间地头


今天唐城墙遗址公园那段,由于城角上面有一个测量木塔,再加上护城河壕沟太深太宽,架子车路不好走,就没人去了。凤翔师范那段,由于早建了学校围墙,得以幸存。西北城角那段,因关中工具厂1967年征地,1968年在原凤凰楼的基座上建了水塔,得以保留。这三段加起来有几百米。凤翔城墙,建于唐代,高于西安明城墙一尺五寸,易守难攻。这个被史家称为“卧牛”的古代军事工程,巍然屹立一千多年,在上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消失殆尽!


矗立在北街口的八角开元寺的摧毁是1967年。那是最没理智、最疯狂的一年。开元寺建于唐代开元元年(713),是一座木结构建筑,设计奇特,工艺精美。寺内因藏有王维、吴道子画而驰名。苏轼有诗云:“何处访吴画,普门与开元。开元有东塔,摩诘留手痕。”


摩诘,即王维(701—761),山西运城籍,唐朝人,字摩诘,号摩诘居士。王维参禅悟理,学庄信道,精通诗、书、画、音乐,书画特臻其妙,后人推其为南宗山水画之祖。苏轼评价他说:“ 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


吴道子(约680—759),又名道玄,河南禹州人。唐代著名画家,画史尊称画圣。长于壁画创作,曾被召入宫廷。吴道子的画风为唐代和宋元以来的许多画家所效仿、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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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翔东湖喜雨亭


普门寺位于凤翔东关印刷厂与太白巷之间。印刷厂那个地方现在是一个超市。普门寺建于唐代,是唐、宋、元代关中地区享有盛名的寺院。金大定六年和明正德八年,曾大规模修葺。自清朝,迭遭兵燹。民国初年,“普门寺”的金字牌匾仍悬挂。残垣断壁中,仍有后殿遗存,院内还有两尊石碑。


北大街的八角开元寺,凤翔六十岁以上的人应该都见过。关中地区唐代古建筑遗存极少,西安也只有大雁塔、小雁塔。建于唐代开元年间的凤翔八角开元寺,是凤翔古城历史文化标志性建筑,历经十几个朝代政权更替和世世代代凤翔人的保护,巍然屹立一千二百多年,没有毁于战火,没有毁于地震,却于1967年毁于当代“革命”名义下的人祸,令人痛心疾首!


1991年,陕西省公布凤翔为全省第一批唯一的省级历史文化名城。当时我想,华夏雍州、先秦故都和苏轼初仕的悠久历史和灿烂文化,是批准凤翔为历史文化名城的依据,名城认定的目的是让后人保存和传承物质文化遗产,同时满足经济发展的需要,拉动旅游产业。但消失了的物质文化遗产,只能阅读和口述,看不见,摸不着,对广大普通游客,是多么大的遗憾!当在山西平遥古城、湖南凤凰古城、云南丽江古城参观时,我想到两千多年前的古雍州和建于唐代的凤翔古城如果得以保留,绝不逊色于这几处!我想到更深层次的问题,那些古城作为物质文化遗产,为什么能够得到保留?而历史更悠久文化更灿烂的凤翔古城为什么会被“斩尽杀绝”,那个时代和那几代人愧对家乡辉煌的历史,愧对祖先和后人啊!


我的家乡——记忆里的老凤翔

▲凤翔老城墙


有一次到西安土车巷访友,朋友的八旬老母问我老家哪里,我说凤翔。老人连说:“凤翔有个灵山,走遍天下名山,不去灵山也枉然!”我告诉老人:灵山庙宇上世纪60年代被毁了,神像被砸了,庙宇被拆了。以后县上在那建了农校,农校撤后,又建了电视转播台。这几年政策好了,香客化缘,社会集资,又建起来了,甘肃、山西、河南、宁夏的人也去烧香,名气很大,您老应该去看看,把心愿圆了!


又一次在同事家,他母亲得知我是凤翔人时,说了同样的话:“走遍天下名山,不去灵山也枉然!”我吃惊家乡灵山在西安老人心目中如此神圣!孝顺的同事兑换了几十张面值一元的布施钱,带着母亲,驱车灵山朝佛。老太太每到大殿磕完头,便趁儿不备,把儿子孝敬她,舍不得花的百元大票,几张几张地往功德箱里塞。然后说:“你们弟兄当厅长的,当厂长的,当教授的,还不是我给你们在庙上修来的!”同事跟我说:“明白了吧,我这个教授是老母亲在庙上给我修来的。”逗得我哈哈大笑!


而前面那位朋友的老母亲辞世时没能圆到灵山朝佛的心愿,令朋友一提起就唏嘘不已,十分遗憾!


我的家乡——记忆里的老凤翔

▲编蒸笼


我家乡观念厚重。家乡来客热情招待,求帮忙的竭尽全力,听到乡音主动搭讪,但有时候也有小不愉快。听说家乡人开了饭馆卖面皮和臊子面,跑去捧场,但人家就是不承认自己是凤翔人,说是岐山人。学校门前开了豆花泡馍馆,老板操醋熘普通话,说他是宝鸡人。我说凤翔人不丢人啊!豆花泡馍只有凤翔的才正宗!


有人问我是哪里人,我说凤翔。对方说,知道知道,在秦岭里,乘火车去成都时路过你们县,是很美的山城。还有人说,我去过你们县的法门寺!一位乡党朋友说他也遇见过这种窘迫,以后就说老家是产西凤酒那个县的。我说:“差矣!现在产品包括名酒的传播策略都是淡化产地县,茅台、汾酒、剑南春产于哪个县,几个人能说出来?”这些虽是小事,但说明家乡的知名度还是令人尴尬。


知名度是靠软硬实力和传播策略实现的,我利用报纸审读,让学生对省内四种报纸上县域出现的频次做统计分析,结论是家乡出现频次处于下端。还有一个容易被忽略的原因,凤翔的“翔”,本地读“qiang”,标准语音应是“xiáng”。书面注音与本地读音不一致,学生读音与大人读音不一致,本地人读音与外地人读音不一致,广播电视读音与日常口语读音不一致,形成了传播学上的“噪音干扰”。还有,很多凤翔本地人,也粗心大意地将“凤翔”写成“风翔”,甚至写成“凤祥”“风祥”,这都影响了凤翔这个历史文化名城知名度和美誉度的有效传播。


我的家乡——记忆里的老凤翔

▲逛庙会


家乡这几年变化确实大,高楼多了,有电梯的百货大厦多了,公园多了,小汽车多了,人时尚了,有现代化城市的感觉了。我关注全省GDP排名,凤翔曾进过经济十强县,多数时候名列十一二位;大东湖、大灵山、大雍城遗址的打造堪称大手笔,西区发展蓝图更是令人振奋!去年我在网上看到一张家乡现代、美丽、大气的图片,以后又在宝鸡高铁站看到同样的大幅宣传画。回去后按图索骥却找不到,问人,说是西区规划的电脑合成ps图,尽管有点滑稽,但也看出家乡渴求变化、渴求富裕、渴求汇入时代潮流的急切心情。


离开家乡四十多年,怀旧的情绪常在内心涌动。每次回家前都有些小冲动,盘算着吃面皮、吃豆花、转街道、会熟人、找回忆、寻乡愁;但回家后,又感到莫名的孤独与寂寞,在街上和巷子里很难碰到熟人,年轻人都不认识。在自家门口散步,附近的新住户会陌生地看着你。真有点贺知章“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感觉。


凤翔是我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不管是市管县,还是县变区,我都一如既往地以“凤翔”作为籍贯,我为自己是凤翔人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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